一场闹剧,最终被霍亥无可匹敌的一剑画下句点;尘埃落定后他与张良告别,将长剑负在背上,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施施然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出乎他意料的是,胡亥竟然也跟了上来。
“‘九州虽广,遍览何妨’,啧啧,张良他们肯定觉得你那句话说得潇洒得不得了。”
霍亥闻言,看了一眼身旁兴高采烈的胡亥,没有说话。
胡亥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说你以前肯定是读的文科吧?一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被你这么一翻译简直酷到没朋友。”
霍亥皱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胡亥见他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不由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我去,大家都是自己人,跟我这儿还装个甚啊!没事儿,小爷我虽然是能在这种原始社会搞出核弹的理科天才,但从不歧视文科生——这学科嘛,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你说是吧。”
霍亥停下脚步,转过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胡亥的神情,确认他不是在随口胡扯,随即又想到先前自己突破时他也同样说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而更早之前他用灵力释放的那首歌曲,对于霍亥来说极为陌生……
他点点头,看着胡亥,平静问道:“你是从九州之外的世界来的吧?”
胡亥彻底抓狂了:“什么九州之外的世界……地球!地球啊!好不容易在这儿遇到个老乡,我说你戒心能别那么强不?”
霍亥依然平静:“我不是你的老乡,我也没听说过地球。”
胡亥闻言一愣,旋即无奈道:“非得我说明白了?”
霍亥想了想说道:“如果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跟九州之外扯上关系,大概就只有那柄剑了。”
胡亥连连点头:“对呀,虽然传言那柄剑名叫嗜血,但那年我在咸阳宫看得清清楚楚,你那剑上写的两个字根本就不是什么‘嗜血’,是‘倚天’,而且那字体还是正儿八经的简体楷书,你说你不是地球亚洲新中国来的,真当我傻啊?”
让胡亥没想到的是,听他说出这份如山铁证的霍亥并没有半分谎言被揭穿的羞赧,反而罕见地有些动容了起来:“你知道倚天剑?”
胡亥撇撇嘴:“我去,倚天剑啊!我说你不要瞧不起理科生好吗?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通读过了,还能连倚天剑都不认识?”
霍亥没说话,脸色有些难看;从胡亥的话里他大致能够听出这倚天剑应该是他所说的地球亚洲新中国某些书籍中记载过的名剑,但想到自己与这柄剑接触这么久以来所了解到的情况,他越发觉得胡亥所说的那柄倚天剑跟他这柄应该不是一回事。
胡亥见他这般模样,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闷声问道:“我说,你那倚天剑到底怎么来的?”
“别人送的。”
胡亥连又追问道:“送你剑那人呢?”
霍亥面无表情地看了胡亥一眼:“当年为了抵挡嬴政,我境界不够却强行动用倚天剑,他为了帮我镇压剑上杀意,意念耗尽消散了。”
胡亥一时语塞,旋即难以置信地说道:“敢情这剑还是买一送一附赠高人残魂的呢?这特么还真成了玄幻小说了,可是明明是我穿越的,为啥这主角才会有的机缘落到了你身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脑门,语气懊丧说道:“得了,我明白了,那玩意儿还真就该是你的,这么说来你这些年也算没白给我背黑锅,敢情我主角光环里最重要的大外挂都被你给分走了呀。”
听他又开始说这些听不懂的话,霍亥也不由有些烦躁,不欲与他多做纠缠,眼看他还要继续啰嗦,不由径直出言打断道:“我的确不知道地球的事,无法为你解惑,不如你我就此别过;你毕竟是嬴政最中意的接班人,以后如果再见,你我多半是敌非友,你不必手下留情,也不要以为我会顾念今夜之情。”
胡亥听他说得郑重,也严肃起来,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别急,正事还没说完。我之所以帮你,有三个原因,现在‘老乡’这一条看来是误会,但剩下两个原因却绝对是板上钉钉的,其实这两条原因也才是我最终决定就算跟我家陛下翻脸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被杀掉的关键所在。”
“哦?”其实先前霍亥破境时虽然有魔剑护体,本就无惧那些大能者们的袭扰,但心中却难免因为如此举世皆敌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境遇而生出几分孤独感;在那等情形之下,胡亥与张良先后为了他而站到了他们各自所属立场的对立面,着实给霍亥带来了极大的感动,若说霍亥心中对胡亥没有几分感激之情,那也是说不过去的,这也是他一直耐着性子搭理胡亥的原因。
先前得知胡亥出手只因误以他为老乡,他心中其实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此刻听胡亥言道还有两个原因,他自也有些好奇,隐隐地还有一分期待。
胡亥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语气略带安慰之意地说道:“第二个原因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最后一个原因我想也正是你最需要知道的——不错,今夜这场杀局是我家陛下精心为你所设,从一开始你就是被冤枉的,而且参与这场诛魔行动的那些老前辈们,包括墨家的太上大长老墨林在内,都很清楚事情的真相。”
虽是意料之中,但以胡亥的身份亲口确认这个事实,依旧让霍亥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他随即想到,墨林虽然是墨家地位最为尊崇的太上大长老,但却常年坐镇墨心密室,从不插手干预墨家具体事务,而从墨修不惜一死也要向自己寻仇来看,墨议堂长老会对于这场阴谋显然毫不知情。
除了墨议堂长老会之外,整个墨家有能力在墨林授意下布局陷害自己,并且让性烈如火的墨豪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便只有身为墨家当代巨子、又与墨豪青梅竹马的墨灵。
见他默然不语,面色虽然平静,目光中却隐现悲伤,胡亥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想到这少年一生悲苦至斯大半是替自己背的黑锅,胡亥心头不由一酸,险些便忍不住要将自己的一些猜想告诉霍亥,只是想到若自己猜测落空,霍亥难免要承受更多痛苦,不得不强自按捺住这股冲动,故作轻松地对霍亥说道:“先别急着生气,我问你,你觉得那些老前辈们是坏人吗?”
霍亥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他并非纯以自身好恶妄论他人是非之辈,先前破境时诸位大能者们所作所为都清楚落在他的感知当中,无论是不惜己身的扁鹊还是迟迟难以做出决断的荀梦墨三人,都将黎民百姓之安危看得极重,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坏人。
胡亥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似乎很为霍亥没有因为自身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丧失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感到欣慰,然而想到这样客观的承认对于霍亥来说多少也是一种伤害,他又赶忙拍了拍霍亥的肩膀以示安慰,接着说道:“老前辈们说是这九州大地上一等一的好人也不为过,但好人要杀的未必就是坏人;我之所以出手帮你阻挡他们,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很清楚你也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就这样沦为牺牲品。”
霍亥闻言心头自是一暖,却又实在有些受不了胡亥的唠叨,直接问道:“我之前听你说不知他们为何对嬴政言听计从,如此说来,你也并不知晓他们为何会联手对付我?”
胡亥得意一笑道:“只能说不确定,但是这事儿在我看来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完全可以推出个大概;你要不嫌烦,我可以从头给你推一遍,你要不耐烦听我就直接说结论。”
霍亥心中暗叹一声:“不嫌烦,麻烦你说仔细些。”
事关墨灵为何绝情至斯,霍亥不得不慎之又慎,然而想到胡亥的啰嗦,他不由有些无奈,旋即强打精神,准备从胡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跑题的连篇废话中捕捉到事情的真正脉络。
果然,胡亥一开口便是一句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家陛下修炼的功法是他自创的,名为王道;这门功法的本质就是将治下民众的意志与力量通过法家符阵汇聚起来,再利用兵家战阵加以淬炼、磨砺,除去其中杂质,最终由君王直接引导和释放。”
霍亥不由想起了先前那场幻境中嬴政凝举国之力而成的滴水汪洋,对胡亥所言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见霍亥若有所思,神情颇为认真,胡亥略微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王道功法的最终威力有三个决定性的条件,第一就是国民力量的总和,第二是符阵汇聚和战阵淬炼的效率,第三则是君王对力量的掌控能力。”
霍亥点点头表示了解:“只有统一天下,才能让王道功法的力量提升到极致。”
胡亥补充道:“关键在于第二点。对于不通修行的普通人来说,力量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意志更是虚无缥缈,想要通过法家符阵汇聚他们的意志和力量,关键不在于符阵本身,而在于他们是否能够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国家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只有他们自身有着强烈的意愿,符阵才能通过对这种意愿加以引导,激发出他们自己平时都无法察觉的潜能,进而将这些力量汇聚起来;另一方面,这种意愿指向的目标还必须高度统一并且尽可能地纯粹,这是兵家战阵淬炼的基础,说到底就是要真正做到万众一心,你应该能够大致想象这有多难。”
霍亥心中生出几分明悟:“为了令万民归心,王道修行者一定会比世俗君王更重视民生民意。”
胡亥点点头:“秦国人民的生活水平远超其他任何一个国家,这是不争的事实,就凭这一点,的确就足以让那些心系苍生的老前辈们在情感上倾向于我家陛下。”
但是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语出惊人地说道:“但是人的感情终究是有亲疏之别的,老前辈们再伟大,也不至于仅仅为了让黎民百姓过得好些,就一心想着要配合我家陛下灭了自家满门吧?”
霍亥豁然瞪大双眼,看着胡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什么?”
灭自家满门?
儒家道家他不在乎,然而墨家……身为太上大长老的墨林要灭墨家满门,那身为巨子的她,将会面临怎样的下场?
……
……
胡亥叹了口气,说道:“王道修行者要凝聚万众之力,必须要将自身塑造成民众心中的唯一信仰,而一个新的信仰想要取得人民的信奉,首先就要摧毁旧的信仰。”
“自从周王室没落消亡、天下分崩离析之后,各国之间征战不休,百姓苦不堪言,民众对王权的信仰已经被统治阶层的昏庸、贪婪和残暴磨灭殆尽,但以儒家和墨家为首的一些讲究入世的修行门派却在数百年坚持为苍生谋福利的过程当中悄然成为了民众新的信仰寄托。我家陛下如果要在短时间内让整个九州大地所有人的力量都为他所用,就必须在摧毁其他政权、将整个九州大地纳入大秦版图的同时,以雷霆手段灭掉这些门派,这样才能最快地让所有人成为他王道力量的来源。”
霍亥有些疑惑地问道:“那林太上他们更应该合力抵抗,为什么……”说到这里他自己突然反应过来:“难道说……”
胡亥点点头:“统一天下后的王道功法能够将九州大地的整体力量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而能够让老前辈们如此不惜一切、不计牺牲地支持我家陛下君临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某个时间点之前做到这一点,九州大地所有生灵都必将毁于某种灾难之中,而巅峰境界的王道功法将是整个九州大地对抗浩劫的唯一机会——对了,张良先前不也说什么‘君于苍生将有匡佑之德’吗?他应该对那场迟早将要来临的灾难有所了解,只是他将赌注下在了你的身上。”
……
……
浩劫么?
霍亥突然淡淡一笑。
无需胡亥多言,霍亥已经完全明白了为何自己会沦为众矢之的。
要摧毁燕国民众心中对于墨家的信仰,墨家定然要配合嬴政自我抹黑,最后身为巨子的墨灵也或许也将以罪人之身屈辱地死去,而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更何况换个角度看,他与嬴政之间结怨的因由最早还是落在父母血仇之上,本就不共戴天,而身负魔剑的他,眼下看来便说是嬴政一统九州、登顶王道巅峰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与变数亦不为过。
所以他必须死,无关正邪善恶,却的确是为了天下苍生。
出乎胡亥意料的是,知道这个答案后,霍亥心中并未再生出更多的愤怒或者悲伤,反而颇有几分释然。
不过见到霍亥神情,他略一思索倒也明白了过来,“嘿嘿”一笑却并未多言。
霍亥早已习惯胡亥偶尔的莫名其妙,自也懒得问他因何发笑,转念一想,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呢?也把赌注下在我身上?”
胡亥摇摇头,正色道:“在赌言赌,就算没有浩劫这回事,你跟我家陛下对赌我也会把注下在我家陛下那边。”
霍亥面色不变,他知道胡亥定有下文。
果然,胡亥继续说道:“问题在于这并不真的是一场赌局。无论你跟我家陛下之间有怎样不可回避的冲突,你的存在会对我家陛下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就目前看来你都谈不上有什么错误,更何况我很清楚你是个好人,好人就该好好活着。”
霍亥若有所思地问道:“哪怕我活着天下苍生就将面临浩劫?”
胡亥丝毫不受这种已经可以纳入哲学范畴的大命题困扰,不假思索地答道:“天下苍生的命当然比你一个人的命重要,就像之前老前辈们为了赶在你突破前杀你不得不放弃守护易水两岸的百姓,换了是我也一定会这样做的——我甚至不认为如果悲剧真的发生老前辈们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因为就算他们有能力阻止我却选择主动放弃,所有的责任也还是应该由释放核弹的我来承担。”
霍亥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赞成。
胡亥大概也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遇见如此认同自己是非观的人,大受鼓舞之余近乎有些兴高采烈地说道:“在没有情感因素的情况下,救一个人还是救更多人这根本是不用考虑的选择;但是为了救天下苍生就要主动去伤害甚至是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这种事肯定是错误的。”
霍亥定定地看着胡亥,直到胡亥脸上明显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方才认真说道:“你也是个好人。”
胡亥挑了挑眉作理所当然壮:“还用你说?”
霍亥笑了笑,问道:“所以你到底决定怎么做呢?”
胡亥挠了挠头,一脸无奈地答道:“劝架。”
霍亥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更具体的解释。
胡亥叹了口气,神情认真地说道:“其实我家陛下也是个好人。以前看艺术作品里讲到好人之间打来打去我总觉得很憋屈,好像那些所谓不得不打的理由基本都是作者为了让剧情显得纠结刻意折腾出来的,没什么实际意义。现在我自己身在其中,我能理解你和我家陛下的无可奈何,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要阻止你们的冲突恶化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深吸了口气,深吸了口气,想要对霍亥说什么,却被霍亥抢先打断了:“放心吧,只要嬴政不再对我赶尽杀绝,我不会再与他为敌。”
这下轮到胡亥震惊莫名了,他心中不由升起一抹不真实感,这场在他看来几乎不可能的劝架,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功了?他都还没来得及告诉霍亥,对方并非荆轲之子一事!
看见霍亥淡然的神情,他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心中藏有关于霍亥的一些秘密,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霍亥,但对方依然保有另一些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目睹胡亥的神情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好奇,最后却归于平静,霍亥心中对他的好感越发深厚,淡然解释道:“其实我这次破境跟你们想的不一样,虽然境界上的确突破了,但能够动用的力量却微乎其微,而且最关键的是,从目前看来,我以后可能都无法再修行破境了,而且……因为当年燃烧了六十多年的寿命,我大概只有四五年可活了。”
看着胡亥眼中骤然浮现的不可思议以及随之而来的真切悲伤,霍亥突然想到“倾盖如故”这种说法,心中颇有些庆幸自己能够在人生走到最后一段时光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位朋友。
嗯,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他有些生涩地学着胡亥先前安慰自己的样子,伸出手拍了拍胡亥的肩膀,同时很认真地在心中组织着语言,想要让胡亥相信无论是过往的恩怨纠葛还是未来的过分短暂,自己现在都并不是那么在意。
然而不等一贯拙于言辞的他想好应该怎么说,一道强悍而狂暴的意念陡然从他身边原本看似空无一物之处爆发,天道法则在这道意念面前犹如受到强烈惊吓般不断退避,一位不知在此隐匿了多久的青年现出身形,面上写满悲痛与狂怒。
尚还沉浸在霍亥只剩四五年寿命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带来的震惊与悲伤中的胡亥,骇然发现自己在对方面前竟是如此渺小,以至连抵抗的念头都被发自本能的恐惧死死地压制。
待看清这青年手上如同死狗般被拎着的阴阳宫首席大元老明潇,胡亥反而镇定下来,对这青年拱手一礼,笑着说道:“恭喜元一前辈破入五境。”
顿了顿,他面有深意地看了霍亥一眼,方才继续对元一说道:
“恭喜鬼谷圣地再添神级。”
……
……
“神级?鬼谷?”
霍亥闻言心头巨震,连忙躬身向元一行礼,对元一说道:“前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万望前辈应允。”
元一伸手扶起霍亥,轻声问道:“可是寻你养父母霍氏夫妇魂魄?”
霍亥微惊,旋即猜测多半是赵业将此事说与元一知晓,也不多问,只是低声应了句“是”。
元一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当年你父母双亡,心哀若死,几近生无可恋,墨问凝天地元气于冰棺之中,封住霍氏夫妇遗体,告诉你修至神境便可逆转轮回重聚逝者魂魄,进而起死回生,其实不过是盼你心中存着这一份念想,早些振作精神,日后好生修行、力求精进罢了。生死更替,命途轮转,乃是天道之根本,如今我虽修至神境,亦不过堪堪能够自掌命格,又谈何逆转轮回、起死回生?”
霍亥闻言默然。
长久以来,修至神境复活父母便是他最大心愿;若在今夜前,骤闻此讯,于他而言不啻信念崩灭。
然而一夜之间变故迭生,如今他前尘了断,后日无多,修行亦止步于此,本已了无牵挂;元一以神级境界现身引出他心底希冀,转眼间便又落空,常人往往难以承受这等波折起落,他却并未如元一料想般悲伤绝望。
淡淡的遗憾在心头晕开,随之而生的却是真正无欲无求的释然。
……
……
霍亥此生夙愿有三,分别为复活养父母、斩杀嬴政、与墨灵相守不离。
今夜墨灵与他恩断义绝,究竟缘由为何此时再看已无意义,从墨灵立意诛杀他的那一刻开始,双方便再无转圜余地,往昔纵有万般情意如今亦无须再提起,他无意寻仇,却也不会再回头。
斩杀嬴政自是为报父母之仇,然而当年父亲为救燕国百姓刺杀嬴政,母亲又与墨灵一般同为墨家弟子,显见皆是以苍生为念的侠义之辈,如今天下苍生之未来系于嬴政一人之手,他若再与嬴政为敌,只怕反逆了父母心意。
至此时元一道明真相,复活之说终成镜花水月,他心头执念尽皆归于虚无,自此再无牵挂羁绊。
唯无欲方能自由,唯无求方能自在,此刻他无欲无求,自然便自由自在。
——此之谓大解脱。
……
……
迎上元一关切的目光,霍亥淡然一笑,拱手道:“谢前辈指点迷津。”
元一一怔,眼中悲意更甚:“心境通明无垢,剔透更胜琉璃……你比师兄当年更为惊才绝艳,无怪师尊明言你一窥之间便能悟透鬼谷天剑绝学,只可惜师叔无能,未曾料到那凶剑竟是诡异如斯,误以此番破境为你修行路上一大机缘,故而一直隐忍不发,致有这般恶果。”
霍亥闻言有些发懵,暗想这元一前辈为何如胡亥般言语含混,旋即有些明白了过来,惊问道:“前辈所言师兄……”
元一长叹道:“便是你生父荆轲!”
一旁一直被元一视若不见的胡亥此时忍不住在心中高呼:“妈蛋,这么牛叉这么护短的可爱师叔小爷都拱手让给你当靠山了,你丫还不赶紧上去抱大腿!你丫知不知道只要这位大神站你背后,整个天下你直接可以横着走!墨家算个屁啊,你只要成了鬼谷少主,别说你还能活四五年,就是你只剩一天寿命,墨家也得乖乖把巨子送到你床上给你暖被窝!到时候你想怎么纨绔就怎么纨绔,什么道家蝶舞三仙儒家妙语先生再加上各国公主郡主你玩起来都不带重样的!保准你每天都是康梦北鼻浪起来的节奏!”
霍亥自然不知胡亥心中这些龌龊念头,短暂的惊讶后他出乎元一与胡亥意料地没有丝毫探寻当年真相的念头,只是点点头对元一说了一句“原来先父竟是师出鬼谷圣地”便再无下文。
元一亦非俗世庸人,心念稍转便知霍亥与荆轲名为父子,实则陌生,如今霍亥心如明镜,隐隐有看破红尘之意,自不愿为前尘往事再沾染因果。
他沉吟片刻,一声轻叹,对霍亥说道:“罢了,你如今寿元无多,过往恩怨莫去理会也好,师叔自会料理;如你先前所言,九州虽广,亦无妨遍览,师叔便不再多留你闲叙,你我就此别过吧。”
霍亥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看了胡亥一眼,对元一说道:“师叔……”
元一摇头打断道:“今夜之事我尽收眼底,自不会为难于他,你尽可放心。”
霍亥闻言再无迟疑,对元一拱手一礼,道声珍重,又与胡亥告别,便径自转身离去。
少年白衣,背负长剑,踽踽独行,如天边流云,又似无根浮萍。
说不出地潇洒。
说不出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