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心神收束,黎庆的记忆犹如广厦倾覆之下漫天飘飞的尘埃,尽数经由倚天剑涌入霍亥意识当中;纷乱的画面,嘈杂的声音,以及伴生于光影动静之间的喜怒哀惧爱恶欲诸般情绪,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如同一场风暴,在霍亥识海中肆虐。
如今调运纯粹念力于霍亥而言甚为耗神,想要遍阅黎庆毕生记忆绝非易事,然而霍亥本无意窥探此人私隐,之所以强搜其魂,不过是为了探明此间真相,是以此刻虽则识海被那些记忆碎片搅得杂乱不堪,却是毫无惊惶之意,只是从容将心神凝于一缕剑意之上,循着那些记忆碎片散发出的情绪波动,自高而低依次穿行浏览。
虽然对黎庆记忆中可能会存在的阴暗面有所预计,但当霍亥真正直面那些不忍卒视的画面,他依旧感到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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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黎庆此生,大怒大悲之事多发生于秦灭赵之前。他自幼家道贫困,父母以耕织为业,整日劳作无休,收成却大多上缴当地贵族,又经各级官吏盘剥,得以留作自用者十不存一,一家人日复一日地过着饥饱参半、寒暖不周的日子。
黎庆十四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母亲多年来披星戴月纺织缝纫,眼疾愈重,针线手艺大不如前,纵然黎庆此时已可代替父亲下地劳作,亦难负荷连同妹妹黎芳在内,一家四口的沉重负担。
万般无奈之下,黎庆只得参军入伍,豁出性命为自己、为家人搏一条活路。经历数场生死搏杀,黎庆迅速地在残酷的战场上成长起来,他开始明白战场至高无上的荣耀并非胜利而是生存,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所谓的抚恤终究是杯水车薪,真正普遍存在的状态是功劳只属于有幸生存的战士。
为了在战场上活下来,他无所不为,数度于危难之际以战友为屏,浴血逃生,甚至曾诈死躲过一劫;为多得嘉奖以养家糊口,他多次冒领死难战友军功,数年后终于积功升至底层军官,适逢战局稍缓,平日里对主官多有孝敬的他便获准回乡省亲。
满怀喜悦期待与家人团聚的黎庆甫一回乡便迭闻噩耗——父亲自他走后不久便即病逝,母亲悲郁难解,身体亦是每况愈下,而妹妹黎芳自从新婚前夜被当地贵族公子取了初夜后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再不复当年清透淳朴,已为人母的她满面风尘,便是与阔别多年的兄长相见亦无甚欢喜之意,只是还惦记着黎庆每月托军中寄回的丰厚军饷,一味强颜欢笑,令黎庆心痛之余,好生怅惘。
回归军队后,黎庆愈加贪生,每逢战事能避则避,避无可避则消极以对,战局稍有不祥便设法退缩,另一边极力逢迎主官,如此游走于敌军与军法之间,浑噩度日,一混便是多年,直至秦军如瀚海狂澜般席卷赵国。
最后一战赵军兵败如山倒,逃卒不计其数,秦军遣精骑紧追不舍,死厄临头之际黎庆只觉一股热流自丹田无由而生,随即散入四肢百骸,周身随之有大力萌生,本已油尽灯枯的他刹那间奔逃之疾远超奔马,就此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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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生于乡野的黎庆并不知晓自己已然觉醒,迈入了常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修行之路。归乡途中,他无暇为自己日益强健渐如非人般的体魄欣喜,只是心忧于这片土地在秦军铁蹄下的未来。
亲眼目睹过秦将白起聚万众之力于一身后横枪一扫生生抹平一城的恐怖画面,他深知纵然是无端多了大把力气,肉身亦渐如顽石般坚韧,在秦军面前他依然孱弱如蝼蚁。对于即将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命运,他无力抵抗,只想逃避。
当他再次回到家乡,母亲也已不在人世,妹夫一家无意流亡他乡,于是他孤身来到了距离易水不远的此地,时刻准备逃往燕国。不久后,消息传来,秦军尽屠赵国皇室,行军途中逢贵族便杀,而百姓只要不做抵抗,则秋毫无犯,一时间赵国民心大定,他亦放下赴燕之念,有心返身回乡,思及父母皆已故去,妹妹亦形同陌路,顿觉索然,加之局势毕竟尚未安定,焉知不会再有变数,他便索性在此地扎下根来。
黎庆初来此地时,本地一伙地痞见他远来此地,全无根基,加之身板壮实,便欲收他入伙,却遭他婉言拒绝;那伙人恼怒之下,当即便对黎庆拳脚相向,却尽数被他轻易制服,只得悻悻而退。
此事在本地虽非人尽皆知,却逃不过有心人耳目。其后此地贵族听闻秦军作为,便欲席卷累世积攒的金银珍宝逃往燕国;贵族府上有位林姓门客动了心思,暗中联络黎庆,二人里应外合,由黎庆出手半路截杀,将贵族阖家老小连同护卫一并斩杀,吞下了那笔巨额财富,而林姓门客随即更大开贵族府上仓库,将大量粮食、布匹分发给本地百姓,百姓不知其险恶用心,皆对其歌功颂德,将其视若再生父母。
这林姓门客,便是日后的本县县令——林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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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秦军占领赵国全境,随即开始整饬赵国局势,将赵国原有官吏一扫而空,擢各地德高望重之辈为地方官,以赵人自治其民。林琼因前时广散粮布之事被百姓推举为亭长,当初尚不解林琼为何开库济民的黎庆深服其老谋深算,自此对其言听计从。
这林琼任亭长时,一面勤政爱民,一面以当日所劫财富分出些许贿赂上司,短短一年便因考评绩优,升任本乡三老,又一年,再升县令,仕途不可谓不顺。
升任县令后林琼自知秦国所谓“赵人自治”不过是安定赵地民心的权宜之计,自己出身赵人,升至一县之牧便已是宦途终点,绝无可能染指一郡大权,而他机关算尽也无非便是为了这个位置,如今得偿所愿,手掌一县大权的他终于开始对治下百姓巧取豪夺。
混迹秦国治下的赵地官场两年有余,他早已谙熟其中规则,明白行事绝不能如当年赵国贵族般无所顾忌。这两年来,他与黎庆有福同享,早已将黎庆收为真正心腹,而但凡有逃兵路过此地,他便会与其接触,一旦发现其人可用,便会以财富权势诱其留下,却又不安排这些人进入官场,只是尽数交由黎庆统管,雪藏起来秘密训练,作为自己的黑暗武装。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升任县令的林琼官面上依旧两袖清风,私底下却凭借着这支黑暗武装将一切敢于反对自己的声音湮灭于血火之中。
从那之后黎庆的记忆碎片中,霍亥看到了太多不忍卒视的惨剧。那些惨遭残害的百姓一如当年的黎家兄妹,单纯地想要在这个乱世与自己的家人艰难求存,单纯地想要捍卫自己终年辛勤劳作所得的果实,单纯地想要保留最低限度的一丝尊严,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同样曾经饱受上位者欺凌的黎庆等人逼得走投无路。
太多的贞洁被粗暴地占有,太多的财富被无情地掠夺,太多的尊严被残忍地践踏。
太多的生命如草芥般被碾成齑粉。
血与泪燃成的业火灼伤了霍亥的眼,哭喊与狞笑混合的交响刺痛了霍亥的耳,罪恶笼罩的铁幕令霍亥身心如临极寒冰渊,失却了全部的温度。
透过黎庆的记忆管中窥豹,乱世之残酷,在今夜对久居墨城净土之中,从未真正见识过人间疾苦的霍亥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终于明白,当年那伙流匪所犯恶行并不只是一场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原来在这个名为乱世的时代,人的生命与尊严本就如荒原野草般轻贱。
——乱世本身便是一个以无止境的灾难为炉火,不断煎熬着天下苍生的洪炉。
本已无欲无求从而自由自在的心,在这一刻因为愤怒,也因为不忍,再度从云端坠入红尘,再不复当日先后与胡亥、元一交谈后的超然。
倚天剑在鞘中轻颤低吟,不断触碰着束缚着剑身的鞘,似欲脱鞘而出,饱饮恶徒之血。
霍亥屈指,轻弹剑鞘,轻声说道:“该杀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轮不到你来。”
魔剑有灵,闻听此言剑吟之声更甚,似是赞同鼓励,又像是在质疑一贯不忍取人性命的霍亥今夜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霍亥不再言语,足下轻点,身形随之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