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一趟奇怪的旅程,宿剑怀知道。
他之所以答应下来,肯定不是因为报酬丰厚。事实上,身边带的这四百多两银子,此时就已经让他感到累赘,他是那种没饿到没冻到就不会惦记起银子的人。
应该也不是因为常定忠的舐犊情深,对此他只是暂时感动了一下而已。在如今,人们之间能够赢得彼此的一点感动,已经是件挺奢侈的事情,无须再奢望其他。
另外,更不会是因为这里面的神秘性吸引了他,因为这个世间,各种荒诞离奇的怪象早就层出不穷,人们已是见怪不怪了。
他之所以承接此事,主要还是因为他干的就是这个行当,而雇主一方又花费了大把的功夫来试探他、说服他。
他找不到理由来推脱,也懒得去过多地衡量其中的利弊。
如果真像常定忠所说,这世上存在能够吞噬活人魂魄的贪心鬼,那么他这一趟必定凶多吉少。
如果这一切都是虚言,那么他肯定会跋山涉水空忙一场,或者说,会被人平白无故地耍弄一场。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没关系,反正人只要活着,就得做点什么。
对于许多事情,他都不觉得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也不觉得有什么是坚决不可以做的。
这是他的性格。
他的性格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天生,但也有人间现实的反映。
这个世间好像没有什么是一定对的,也没有什么是一定错的。
这似乎是件坏事,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对与错、是与非的界限模糊,自然有可能引发太多的混乱,丧失太多的公正。但是,如果它们的界限太过明确,太过森严,太过苛厉,那也不知道会伤及多少的无辜,扼杀多少的生机,甚至会戕害多少的生灵。
如果非要二选一,那或许还是后者的模棱两可要好一点点,它更具弹性,更有回旋的余地和空间。
这也是宿剑怀对待事物、看待问题的立场和观点。
他就这么着活了二十多年。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了:性情的闲散、态度的随意、目标的不明确,让他的生活显得有点浑浑噩噩,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之中。
他的下一站在哪里?他的未来在何处?
马上的宿剑怀放缓速度,按辔徐行,脑际飞扬起这些扰人的思绪。
他昂起头来,极目望远。
这大地,万物凋敝,秋意萧索。
那苍天,澄澈辽远,秋高气爽。
这是个极为古怪的季节。
它会让人很容易的就变得忧郁、或者开朗。
忽然他想开了。
这整个人世的未来,又在何处呢?
谁能回答?
谁能?
他翘着嘴角,微微嘲讽地笑。
依旧随波浮沉吧,依旧随风飘荡吧。
这是大自在。
他心胸开阔起来,惬然地望向隐约的远山,却并不去想象那里会有什么,因为,如果他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那么等他到了那里,又会想象更远的远山上有什么。
这是一种可怕的习惯。
人就是这么迅速变老的。
他不怕老,浑然天成、意态俨然的苍老,是他所欣赏的。
他只是怕被那种昏沉颓靡的衰老牵着鼻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所以他要时刻守护着自己的心域。
既要保持那份苍凉,又不能让它流于死寂。
他调理出了一片好心境,脸上轻轻荡漾着手拈莲花一样的微笑。
其实在这个时候,在这条僻静的山道中,他是不希望被人打扰的。
可是——
“朋友,你好。”路旁的杂草中,有个人在向他问好,声音低微,隐藏着痛苦和乞求。
从装束看,那是个道人。
他躺在半人高的枯草中,不出声,外人是难以发现的。
“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他继续说道,情绪已经极为克制,以避免表露出过多的乞求。也许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许他平日里身份不低。
宿剑怀迟疑了一下,跃下马背,来到道人身边。
道人浑身是伤。
除了利刃所造成的道道创口,他身上还湿一片、焦一片,好像被水浇过、被火烧过,尤其下颏的几绺山羊须,焦黄卷曲,明显有被燎过的痕迹。
他应该四旬刚过的样子,面容清癯,神气清玄,虽在极度狼狈与落魄之中,依然自有一副道家高士的气派。
他最大的创伤在腿部。
一只小腿已经完全被斩断。
周围的枯草中,到处是血迹。
那条断腿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血洼。
宿剑怀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能有这么多血来流,说明这道人极有可能是个正常人。
那么,什么是不正常的人?
比如说那间小客栈的店主一家。
当然,店主一家仅仅是沧海一粟而已。
宿剑怀隐约地知道,不正常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多到无法统计。
因为正常与不正常,在一般情况下,从外表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而且,由正常向不正常转变,也只是在悄然之中发生的事情。
宿剑怀担心道士是个不正常的人,不是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而是不想再次伤害一条人命。就算这道士是真神仙,此时宿剑怀要杀他,也只需要费点吹灰之力。
“我能帮你什么?”他蹲下去,问道。
道人望着眼前这个身量颀长、神采特异的年轻人,疲惫的眼眸中焕发出几分亮光,似乎觉得看到了希望。
“请你送我到大窍洼。”道人满含期待,喉结滚动着,略显激动,“事后我有重谢。”
“大窍洼是一个地名?”
“是的,一个很大很大的镇子。”
“那里为什么叫做大窍洼?”宿剑怀可不想对方随意编个地名来骗他,所以留了个心眼。
道人怔了一下,随即明白,“那里是一片非常开阔的洼地,土壤肥沃,物产丰饶,人口稠密。最特别的是洼地的中心有一处洞口,垂直向下,幽深无底,被当地乡民称为大窍,所以整个地方也就叫做大窍洼。”
“这名字很土,却也土得有味。”宿剑怀眨眨眼睛,问,“那大窍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道人面色有些不豫,“朋友何必如此细问?”
宿剑怀冷冷道:“我只管问,你只管答,别的不必废话。”
道人叹了口气,“大窍之上,经常有异象显现,时而风云雷电,时而海市蜃楼,时而仙音缥缈,时而又神踪出没,总之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其实,这也不算是多么特别的事,造化之工罢了,当地乡民对这些都是熟视无睹了。”
“熟视无睹?那么——”宿剑怀目不转睛,捕捉到对方眼底的那一丝小得意,追根究底,“乡民们根本看不见的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道人沉默了,沉默中有点愤怒。
愤怒有可能是因为宿剑怀的逼问,也可能是怪自己太大意,低估了对方,以至于语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