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诲有个学生,叫饶康。
饶康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永远有种营养不良的消瘦与苍白。
他总是面色忧郁,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走路静悄悄的,说话轻飘飘的。
他眼神羞怯如女孩,却又有一股子倔劲。
陶诲向饶康授课时的情景,宁柔水见过两三回。
那是在婚后、她唯一觉得陶诲像个正经人的时候。
陶诲没有要求饶康交过一点资费,因为饶康本来就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孩子。
他之所以要给饶康教习文章,完全是因为这孩子天赋非凡,前途无量。
说是惜才也可,说是一种投资也可。
作为交换,饶康要经常来老师的宅院中打扫卫生,做做家务。
宁柔水真正注意到这个年轻后生,是因为一句称呼。
那天傍晚饶康打扫完毕、要回家去的时候,忽然低头看地面,羞红着脸蛋说了句:“柔姐,我先走了。”
宁柔水比饶康大了八九岁,这姐是当得的。
然而不是应该称师母么?
况且他以前也一直这么恭称的。
为什么突然改口了?
宁柔水疑惑地盯着饶康的时候,对方忽然抬眼与她对视。
眼神大胆而热烈。
她吓了一跳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饶康看她的眼神,一半沉静如海,一半炽烈如焰。
她想,在自己之前那段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日子里,这双眼睛不知道在暗处、偷窥过她多少回多少遍了。
陶诲已经有小半年没在家中正经呆过了。
这,也许是这个少年胆大的原因,也是她不能拒绝的原因吧。
第二天早上饶康离开之后,她这么想。
她狠狠心,卖了一对耳环,给饶康置办了两套像样的衣裳,为他购买了一些滋补的物品。
出于谨慎,她还悄悄打听了陶诲在外面的近况。
最近欢场中新出了一位色艺双绝的花魁,而陶诲,现在几乎日日都在彼处厮混。
所以,她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也没什么好愧疚的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惊讶地发现,饶康在某些方面,简直就是个小陶诲。
他有陶诲全部的优点,却没有陶诲的半分缺点。
陶诲年轻时,未经尘世污染时,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难怪,他会成为陶诲唯一肯用点心思教授的弟子。
跟饶康的这段情缘,对于宁柔水而言,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饶康想要娶她。
她不怀疑饶康对她的情义。
这小家伙在任何场合,都仍然是以前的饶康,只有在专属他们的世界里,才会表现得像小陶诲。
那次她伤风感冒,高烧不断,是这个小情人衣不解带、连续三四个昼夜围着床铺打转转,才最终让她清醒过来。
接着他自己却小病一场。
以后的以后,宁柔水不敢说,但她认为至少在十年之内,饶康心里会完全只有她一个。
可惜,上天好不容易给她送来的一份真情,却是她万万不能坦然接纳的。
饶康说,必须要光明正大地娶她,否则这样下去他会疯掉的。
因为饶康是读道德文章圣贤书的人,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跟师母这样厮混下去?
然而他不知道,既然这女人是他的师母,又怎么可能敢惊世骇俗地嫁给他?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饶康开始学会喝酒,然后打自己的耳光,一边哭,一边大骂“禽兽”。
授业恩师不收分文,对他倾囊相授,希望他学有所成,早取功名。
而他呢······
看到饶康如此,宁柔水更觉罪孽深重。
他们之间不再有欢娱可言,只有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悔恨。
这种压力最终把他们都压垮了。
一个黄昏,饶康喝得前所未有的醉,又开始乞求宁柔水嫁给他。
宁柔水终于爆发。
她冲着饶康歇斯底里地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其中吼得最凶的一句是:“你这个穷鬼!茅棚上早晚都冒不出青烟的穷鬼!你让老娘跟了你怎么活?!”
这话是句大实话。
也是宁柔水心中最大的顾虑、和不满。
伦理上的,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大不了她和饶康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这种事她又不是没干过。
但是,像饶康这种年轻的读书人,毫无生存技能,不管到哪里,都无法养活她。
要是在以前,她也许不会顾虑这许多。
但自从跟了陶诲之后,她已经穷怕了。
事实上她现在过的,就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
要怪,就怪饶康自己生得太迟,遇她太晚。
晚上她躺在床上,眼前回放着饶康离去时那奇怪又吓人的模样,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然而像男女之间这种撕破脸皮的争吵、以及刀刀见血的伤害,她经历得已经太多太多,习惯了,麻木了。
大不了,明天她向饶康道个歉,大家继续、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但她忘了,饶康不是她。在这个少年单纯的感情世界里,只有她。
第二天,有多事的好心人来告诉她,饶康投河自尽了。
她不顾一切地跑到河边。
饶康家里只有一位瞎眼的奶奶、和疾病缠身的母亲。
宁柔水从这两个女人的手中、一把抢过饶康的尸体,撕心裂肺,号啕大哭。
她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嘶哑到几乎哭不出声音来。
以至于饶康的奶奶和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反过来安慰她。
但她始终不让任何人从她手中抢走饶康。
没多久,陶诲也来了,一言不发,目光悲凉,在旁边站了很久。
最后陶诲叹了口气,只对她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冷着他了。”
那时是深秋。
饶康湿淋淋的尸身上,粘满泥沙,挂满水草。
宁柔水搂着他,恍如搂着水里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石头。
她怅然放手,双眼发直,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陶诲慢慢扶着她回了家。
然后,在家里陪了她一个多月。
陶诲像换了个人,他几乎足不出户,也很少说话。
偶尔开口,也只是诸如“好好休息”、“别多想了”之类。
宁柔水初步恢复的时候,陶诲的等待似乎也捱到尽头了。
他一脸疲惫地对宁柔水说:“我对不起你,什么也给不了你,除了自由。”
他留下一封放妻书、和一些银子,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封放妻书,宁柔水没有仔细看过。
以陶诲的文采,那应该是极为真挚感人又辞藻璨然的篇章吧。
但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结束之后的尾巴再漂亮,也是要断然掐掉的。
现在她日思夜想的,只有她的饶康,这个真正完全只属于她的男人。
她以为,她会将这种思念永远地持续下去,作为对饶康一片痴情的报答和补偿。
但是她错了。
当饶康的身影如她所愿、真的不断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
她害怕了,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