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寺庙荒废许久了。
但该有的都不缺。
除了稻米。
米缸里倒是还剩下些盖底的碎米。
可惜已经霉得发绿。
看来今晚是吃不到米饭了。
宿剑怀将事儿干得利索,开肠破肚,剁块切片,洗灶刷锅,劈柴生火,全都一气呵成。
待猪肉咕嘟咕嘟地煮在了锅里,他才稍稍空闲下来。
一时间,却又觉得心中一阵空虚。
他已经到了需要家庭的年纪,娶一个老婆,生几个小孩,安安稳稳地过普通人的日子。
至少,也得有个女人相伴在身边,适时宽慰下心怀,排解一下寂寞和忧烦。
这些都是一个成年男子应该拥有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有。
至少近期不可能。
也许他此生,注定要与千万世人殊途而行。
在这样一条冷寂清幽的歧道上,除却婵娟,无人相伴。
很早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一点。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也是上天给他的。
听说世人的命格之中,有一种叫做天煞孤星。
他没有找人测算过,也不打算笃信这种东西。
但他觉得事实上,自己无论是内在的性情还是外在的机缘,与之都极为类似。
就像繁星闪耀的夜空上,那颗独嵌一隅、离群自冷的幽暗之星。
不过,他没有为自己感到太多的悲哀和愤懑。
上天的安排,总有它的道理。
世间千百种不同的角色,也总要有不同的人去扮演。
他早就决定安然而受,不起无谓的忧思,不做无谓的抗争。
但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仍然忍不住要展开联想:
在这缭绕迷蒙的雾汽中,在这温馨弥漫的肉香里,如果能多出一个女子忙碌的身影、以及她美满的微笑,那该有多好?
那该有多好?
唉,那该有多好。
宿剑怀从怀里取出那面铜镜,端详着,游移的目光,有一点迷离。
你把镜子给我了,那你的人呢,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长的什么模样?
他心中升起这样迷蒙的心绪,如同锅灶上升起的袅袅雾气。
他将镜面正对自己,目光凝注。
浮光尚能显掠影,何况每日映照?也许这镜面之中、会残留着一分半点的旧时容颜呢,他想。
他全神贯注,静静端详,深深寻觅。
镜子里是他。
还是。
依然是。
不可能不是。
加一点念力吧,他想,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犯了执着。
但没关系。
人这一生,什么不会经历到?什么不要体验过?
他定如老僧,启动心轮,开通神窍。
无形无影的意念之力,似乎已经将他的心神与铜镜连为一体。
慢慢地。
镜子里的他消失了。
连镜子外的他,也感觉不太真实起来。
镜子里缓缓地,溶溶地,像夕阳下微波轻漾的水面一般,影影绰绰,马上就要显现出一副轮廓柔和的容颜出来。
别在腰间的剑,突然嗡地一颤。
宿剑怀的心,忽地痛了一下。
就像指头被茅草割伤时,瞬间传入心中的那种刺痛。
宿剑怀蓦然一惊。
他顿时清醒过来,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地一笑。
那应该是个温婉端庄的女子吧,他想。
当然,实际情况也可能完全相反。
但,把未知的事情想像得美好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在此时此地,不能觑见她的真容。
他轻叹一声,将灶洞里的火塌灭,站起身来。
锅里的肉,已经煮熟了。
篝火旁,纯机一手提蜘蛛串,一手握猪蹄膀,左右开弓,大快朵颐。
宿剑怀啃着自己的,眼睛盯着蜘蛛串,略显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味道?”
他适应得很快,现在看到这玩意儿,已经不会再想吐了。像他这种人,必须是理性永远在感性之上。
“自己来一口。”纯机很慷慨地将蜘蛛串递过来,嘴里含糊不清,“我没空跟你细说。”
“算了,君子不夺人之美。”宿剑怀头一偏,避开,“你吃过多少蜘蛛?没有上万只也有好几千了吧?”
“唔,唔,差不多。”纯机鼓着腮帮子,光知道点头。
“你能将牵灵式练得如此纯熟,应该也有这些蜘蛛们的一份功劳。”宿剑怀说。
“聪明。”纯机夸张地向他伸出大拇指,嘴巴上油光一片,“你悟性不凡,道根不浅。”
“多谢多谢,折煞小弟了。”宿剑怀连忙拱手作揖,表示谦虚,举止也很做作。
“什么是道根?”他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唔······干嘛要问我?我看起来很空闲吗?”
“因为你是道长,是循着道根长大的,就像墙上的芦苇草一样,是顺着芦苇根长起来的,下面的根基是个什么情况,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了。”
“看这伶牙利齿,说明你也不笨,不会自己去想?”
“我想过,所以才要与你相互印证。”
“好吧,看起来你也蛮认真的。依我说,道根就是两个字:性灵。简而言之,就是向内要认知自我,返归本真,向外要洞察万物,用其所长。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字字珠玑,受益匪浅。”宿剑怀轻轻抚掌,“既然说到洞察万物,那么我这里就有一件器物,要请道长洞而察之。”
纯机一直嚼个不停的嘴巴停顿了一下,眸子亮亮的,含着笑意,“怎么,是不是你刚才从外面带了个风情可人的女鬼回来,准备晚上给我陪宿用?”
宿剑怀呆住。
对方的话语出人意料。
他的反应,也许正是纯机希望看到的,所以纯机哈哈大笑,“古人言:食色性也。小友不仅为我提供可口的食物,还要将伴寝的女人都安排好。像你这样知心的好朋友,上哪儿去找?唉,别说今天我纯机只是断了一足,就算是两腿齐断,能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只赚不赔的。”
宿剑怀没有理会对方这些言语上的消遣。
认识一天,他对这个人的性情已经大体了解。
他认真地问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有女鬼了?”
纯机也稍微认真地回答:“我没有看到,但我知道她藏在你身上的某个地方。”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
“为什么不提醒我?”
“为什么要提醒你?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你遇鬼还是遇妖,关我什么事?”
宿剑怀一口气噎住。
连这样的话对方也说得出口。
刚刚还口口声声把人当知心朋友,转眼间就是一副关我屁事的样子。
宿剑怀轻轻摇头,叹气。
他当然无所谓别人对他如何。
他甚至希望别人对他差一点。
那样的话,对人对事他可以无挂于心。
而别人的好,会让他觉得消受不起,承载不下。
但像纯机这样的人也太奇葩了。
他与自己表面上看着有些相似,便实质上区别又很大。
如果说自己是不多事。
那么他就是纯属自私。
而且还是理直气壮的那种。
纯机在一旁冷眼瞧着,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冷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大混蛋?然后在心里鄙视了我一万遍?”
宿剑怀没有作声。
对方虽然说得夸张了点,但实际上意思也差不多,他没必要否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