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剑怀嘿嘿干笑两声,复又肃然,问:“下一位是谁?”
“什么下一位?”砥机似乎忘了。
“我说过要连挑四人······”
“不必了,你挑得太慢,我等不了。今日到此为止。”
宿剑怀大感意外。
“那么你可以现在就出战,不必因为身份最尊而等到最后。”
“有点意思。”砥机盯着宿剑怀,露出率直的冷笑,并无多少奚落之意,“我若全力一击,你必死,你赶着投胎么?”
“掌院,需要用尽全力吗?一半行不行?”潜机在一旁反问,眨巴着贼光闪亮的小眼睛,偏着尖尖的脑袋看砥机,一副欠扁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是想讥笑宿剑怀不堪一击,还是在暗讽砥机心生怯意。
又或者是在替砥机挽回颜面。
堂堂清露教薙莠院掌院,面对一名晚生后进,竟然要使出全力。
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砥机没搭理他。
宿剑怀也没有反驳。
因为他相信砥机的话。
面对事实、承认差距不是懦弱,而是懦弱的反义词。
在有得选的情况下,他又何必要自己找死。
他又不是白痴。
但他还是有个疑问,“砥机道长,为何你要对我高抬贵手?”
他把话说得挺客气,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礼貌。
砥机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拽,但本性似乎不坏。
“一大块夹缝里没几钱肉的硬骨头,你愿不愿意去啃?”砥机答。
宿剑怀不再说话。
砥机的确没有理由在他身上耗损元气。
这是个果决精明、前程远大的人啊。
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绝不会做的。
因为他一定还有更加值得做的事情,要去完成。
但是,宿剑怀不会感谢砥机的不杀之恩。
他和砥机、和许多许多人,都只是浩渺棋局之中的一颗小棋子。
谁要吃掉谁,谁要放过谁,都不是棋子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谈何感恩,又谈何怨恨呢?
扑扑扑,一连串沉闷的微响。
几十根丝线如同疾射而出的铁线,穿入宿剑怀身后的空地中。
树上的纯机,像变魔法一样,顺着丝线从树上溜了下来。
站定之后,他又将丝线全部收入掌中。
在那一刻,宿剑怀忽然觉得这家伙挺妖孽。
像是能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蜘蛛精。
纯机手上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棍,样子老神在在、泰然自若,好像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花花草草被烧光,溪流里的鱼虾估计也已经被煮熟。
同门师兄弟一个年少身死,一个壮年断臂。
还有个不相干的过路人,被烧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但这一切,都好像跟他纯机没半点关系。
砥机盯着他,眼中有寒星数点。
“纯机,今日之事,也是你命数未终。你且将养几天,月圆之夜,我来取你性命。”
砥机说完,转身即走,几步之后,忽然纵身掠起,轻飘飘地到了树冠之上。
他脚尖接连踢出,几段小树枝被踢断,箭一样射向前方。
他晃动身形,如鬼魅一般,双脚落在这些树枝上,踩着一段,又踢飞另一段,不使坠落。就这般如同流星赶月,眨眼间,在空中消失无踪。
宿剑怀看得张口无言。
这些修道之人,莫非真的是一群藐视天道之禁、窃取造化之秘的怪物么?
焕机默默捡起地上的半条手臂,缓缓转身,仰天长叹,眼神惘然,突地大吼一声,发力狂奔。
数十丈之后,他脚底下蹿出火苗,卷起疾风。
他就这么风风火火的,一闪即逝。
只有潜机还留在原地。
他看起来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
“他没事吧?”宿剑怀望着焕机的背影,问潜机。
“当然有事,不过他扛得住。”潜机微微皱眉,眼神严肃,模样忽然变得老成,“焕机也是个苦命人,本教的许多弟子都是。我们对人世已经没有多少贪恋了,只想通过修道一途,超脱尘寰,跳出轮回——”
他忽然盯着宿剑怀的身后,又露出那种挤眉弄眼的古怪笑容,“除了纯机师兄。”
宿剑怀不明就里,没话可说。
“你还是要送他去某个地方?”潜机问。
“是的。”宿剑怀点头。
“但你之前分明改变主意了。”
“但我现在又改回来了。”
“为什么要改主意?”
“我可以不说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潜机点点头,神情又变得正常了些,“你是不是因为跟引机和焕机交手过后,认为我们几个并非善类,所以同情起纯机来了?”
“引机和焕机在我面前,的确显得有点狠毒和卑劣,但这不表示他们本质上就是彻头彻尾的恶人。”宿剑怀浅然一笑,“再说,即便你们是邪恶的一方,那也不能说明在你们对面的纯机就是良善之辈。世间所谓正邪之分、善恶之别,有没有还是个疑问,而且就算有,也并不是像吃饭和穿衣那样简单。”
“你的想法,与世俗之人殊为不同。”潜机微露赞许之色,神情有几分超然,“这便是性中一道根,心间一灵芽。”
在宿剑怀看来,这大约是潜机最具道人风范的时候。
“我想道长你过奖了,我所说的,都是不太高深的道理,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会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真正遇事之后,能不能保持这份定力和清醒,又得另说。世上什么事、不是知易而行难?”
潜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资质甚好,就是不晓得命里福分有多少。自珍,自重。”
他瞄了纯机一眼,毫不避讳,坦诚相告,“没事你就少和他打交道。如你所见,我们四人也不弱,但为了捕他复命,辗转月余,跋涉千里,至今仍未功成。你想想,似这般人物,又岂是易与之辈?”
宿剑怀也很有礼貌,当下行揖,“多谢道长提醒。”
潜机咂咂嘴,满意地点点头,托着葫芦的右手、掌心向上轻轻一震,葫芦的塞子啵的一声弹起,又落下,噗的一声自动盖紧。
就这眨眼间的功夫,自葫芦中溢出了一道白气。
白气似水一般,漫散开来,形成了一条隐形的河流。
河流水波涤荡,涛声隐隐。
潜机就立在这河流之中,衣带飘摆,随波退去。
“他们的遁行之法都不错,你如何?”宿剑怀收回目光,扭头问纯机。
纯机正在做两只小马。
材料是他从树上折来的一捆小枝丫。
宿剑怀这才想起,他的坐骑应该已经毙命于这场大火之中了。
还好他听了纯机的话,将身上的银两事先埋好。
否则真是哭都没眼泪。
对于他的问题,纯机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清露教中,各人都有自己的长项。遁行之法,非我所长,因为它有点消耗功力,而我一向喜欢借力行事,以最少的付出,争取最多的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