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剑怀突然停止了舞剑,一霎间,静止不动。
还剑入鞘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剑身上掠过一丝怜惜。
有点敝帚自珍的味道。
这天底下,再没什么东西可以比这把剑对他更重要。
在心底里,他将它称为剑侣。
如果今日一定要死去的话,那么就让剑侣回归剑鞘吧。
就像人死入棺一样,获得尊严与体面。
这是他此时唯一能为剑侣所做的事情。
不用再作徒劳之举。
唯一的生机,在于接下来这一赌。
就在剑影消失的那一刹那,大片大片的火舌呼啦一声,扑满了宿剑怀的全身。
除了一个地方。
啪的一声轻响,一片绿色的寒气闪现,将宿剑怀的头部笼罩。
寒气是引机的制箭玉石发出的。
宿剑怀举它在胸前,瞪着双眼。
之前他将这方玉石藏了起来,因为他觉得,如果要与用火的焕机交手,那么这件阴寒之物,是肯定能够派上用场的。
这无疑是一种智谋,想得到这种办法的人,都会这么干的。
但宿剑怀此刻心中有几分歉然。
杀了他的人,还要用他的东西来保命。
卑鄙。
宿剑怀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
他抽搐着脸孔,强忍痛苦,一笑。
痛苦是因为他全身都已经在燃烧。
还好脑袋保住了,否则他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
因为他接下要等待某个时机的话,必须要有清晰精确的判断力作为保障。
他下巴咬得铁紧,忍受着皮肤受到烧灼的滋味。
双眼却瞪如铜铃,倔强的眼神,撑满了警觉和期待,同时,又好像是在全神贯注地体会着这烧灼的感觉,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时间每过一秒,他眼神中的倔强就减少一分。
世上的事情,并不都是靠意志力可以解决的。
有时需要那么一点运气。
运气从哪儿来?
没有人知道。
从来都没有。
所以,人们只能将运气归结为天意。
因为只有天意是不需要解释的。
宿剑怀的运气到了。
也许真的是天不弃他。
他当然得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运气。
他的右臂突然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
就像挠痒痒一样,手掌猛地抓向后背,正正落在脊梁骨的位置。
落背之前,五指的指尖已经聚合如喙,像鹰嘴一样,迅捷而有力地、啄取了上面的一撮什么东西。
还好他相对较瘦,手臂比一般人要长点,肩背也不是很宽厚,否则他即便身手再灵活,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捕获目标。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眼前一看,目光大亮,面露欣喜。
合拢的指尖上,一朵小小的火焰正在燃烧。
它比一般的火焰要浅,要淡,烧得不猛烈,柔柔的,袅袅的,有一股与人亲近的灵性。
这是意火。
可以与人的心意相通的火焰。
它们与焕机的心意相连,焕机靠它们来摆布这场火阵。
它们就像火阵的灵魂,引领着明火的火焰四处征伐。
二者的关系,类似于军队中的智囊与猛将,一个用头脑,一个用武力。
意火的燃烧不猛烈,造成的灼痛感比明火的火焰要低得多。
看到焕机掌心上那团意火的第一眼,宿剑怀心中就隐隐地有了以上的感应。
这正是他的天资颖悟。
所以,他放弃舞动剑影,任凭火焰吞没,然后苦等机会。
当他发觉背脊上某处传来的灼痛略为轻微,他立即下手了。
他的运气真不错,想的和做的,都正确了。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朵小小的意火吞了进去,就像吸食一小块猪皮冻。
然后猛地闭上双眼,紧锁眉头,好像颅脑中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
当他又猛然睁开双眼的时候,瞳孔中已经跳跃着欢快的火苗。
不是周围的火焰映入眼中的影像,而是属于他自己的意火。
炼狱一般的火海中,他被烧灼熏烤了这么久,可不是白捱的。
被激起的怒火早已经遍布全身,就差一颗可以点燃意念的火种。
而现在,火种已经投入了沸油之中。
蓬的一声,原先燃烧在他身上的明火翻卷着、腾空而去,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之后,狠狠地扯掉。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细小柔和的火苗遍及周身。
它们的声势虽然远不及明火火焰,却令后者望而生畏,退避三舍。
这是宿剑怀自己炼化的意火,蕴含着他强大的意念,贯彻着他坚决的意志,焕发着他凌厉的气场,潜伏着他阴鸷的杀机。
每当有明火火焰试图靠近,原本纤细的意火火苗立即暴涨为凶猛的火舌,将领地的侵入者卷入本方,消化之后,意火的能量和强度又会增加一分。
火海之外,传来咦的一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那无疑是焕机所发出的。
火阵之中的变故,显然令焕机始料未及。
他会后悔自己事先提醒过对手吗?
事实上,提醒或不提醒,又有甚么分别?
如果火阵之中是个资质平庸之人,被提醒一万遍,也得死。
宿剑怀依仗着自身的意火,在火海中横行无忌。
现在是他反戈一击的时候了,可是反击的途径在哪里?
他在找。
没等他找到,对方已经上门了。
四周的场景忽然一变。
以原始状态自由燃烧的重重火焰,骤然凝聚成形。
千军万马,万马千军。
无数身跨火马的火将,严整列阵,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天空之上,一条火焰为鳞的巨龙摇头摆尾,游弋盘旋。
火龙之上,有一面大大的帅旗,帅旗迎风招展,赤焰猎猎,凶威盛极。
而端坐于帅旗之下的,就是火帅了。
火帅的面容,与焕机一般无二,只是装束不同,神情有别,身躯也伟岸很多。
万千火军的统帅,其表相自然不是一个道人所能比拟的。
火帅眼中,两道神光炯炯射出,凌空俯瞰,顷刻间就将全阵扫视了一遍,并不言语,只是冰冷低沉地哼笑两声,威势已经响彻四方。
他将手中令旗画了个圈,着力一挥,直指宿剑怀。
火军阵中,形影交错,烈焰翻涌,四面八方的火将驰骋着飞奔的火马,挥舞着赤芒吞吐的兵器,汇合成如同一股股岩浆般的热流,同时扑向宿剑怀。
看来焕机的确后悔了之前的轻敌和大意。
他提醒过引机不要轻敌,但他自己却犯了同样的错误。
像他这种严谨刻板的人,是不会一错再错的。
如果说之前散漫燃烧的火海,是带有一点要折磨和消遣猎物的意味。
那么现在这意向明确、组织严密的火军,就是要一击致命。
它们体现了焕机浓烈而直接的杀机。
宿剑怀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了。
单凭这无数火将合力的一撞,他就得粉身碎骨地去见阎王。
这一招真狠真绝,甚至连让他跟火将们单打独斗的机会,都不给。
生死真要在此一举吗?
宿剑怀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战,他已经快要倦了。
如果倦而不得解脱,他就要搏以一剑,斩尽纠缠。
迅疾如风又如何?
奔腾如海又如何?
气焰滔天又如何?
眼前这浩荡而凶暴的火焰大军,不过是一场幻象。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那么在凡人的世界里,火军的制造者焕机仅凭一人之力,就将纵横四海,无人能敌。
如果天界确实存在主宰世间的神明,那么他们绝对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僭越、和践踏。
没有哪种高高在上的权威,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这就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