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焕机眼里,引机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但现在这个孩子挂了。
身躯被斩为两半。
刚刚还活蹦乱跳得让人烦的一条年轻生命,转瞬间就成为了两滩血肉。
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
尽管清露教的教义和修炼法旨,是倡导克制私人情感的,尽管教徒们在这方面也算是做得相当不错,但无论如何,当一个年长者看见年幼者惨遭横死,都免不了要心生一点怜悯和同情。
何况焕机原本就是个火热的性子,并且一向比较喜欢引机这位小师弟。
“你杀了他?”焕机嘶哑着嗓子问,眼眸中有火苗燃起来。
“是的。”宿剑怀答。
似乎焕机问的明显是一句废话,所以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他正低着头,暗运手劲,用剑尖从引机的眉心骨上,剜下一根白色的小东西。这东西细小、纤巧,形状颇似一枝微型羽箭。
他看着这东西,皱起眉头。
好像在费神地思索着什么。
但还是轻叹一声,不再理睬。
“你不应该杀死引机!”焕机瞪着眼睛,还在追究人命的事情,对宿剑怀感兴趣的东西视若无睹。
“我没杀他。”宿剑怀竟然改口了。
“而且他就算活着,也跟死了没多少区别了。”宿剑怀这一句语气低沉,带点感慨。
焕机哧的一声冷笑,没去追究他的第二句话,眼中的火苗燃得更盛,“这也能赖掉?”
“看来你的悟性不怎么样。”宿剑怀很认真地盯着他,“我用手杀了他,但没有用心。用心杀死引机的,是他自己。”
“那一剑不斩下,死的就是你,不是引机。”砥机开口了,语气不偏不倚,似乎是在帮宿剑怀解围,也好像是要点醒同门。
宿剑怀朝砥机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焕机瞬间也省悟了,也许他性子直,少拐弯,但悟性肯定不会差,否则到不了今日的修为。
焕机朝宿剑怀手上的剑看去。
果然一斩之后,此剑锐气尽销,寒意全无。
又是一柄磕碜到家的凡物。
“你这是什么名堂?”焕机盯着这件兵器,问。
一柄实剑,化为剑芒进入身体,融合阴箭,兼收并蓄两者的犀利和杀机,重铸为另一柄利器,再离开身体杀人,之后还是回归原形。
焕机问这是什么修炼之法。
宿剑怀懂他的意思。
但他觉得这样的问题没意思。
他也没有研究和概括这类问题的精力与天赋。
于是他淡然答道:“我这什么也不是。”
较远处传来八个字:“以身为炉,以心化剑。”
听这如同薄刃般轻飘又精准的语气,就知道一定是砥机了。
宿剑怀向他露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砥机却面无表情,“开始下一场吧,不要让我等太久。”
如果焕机后脑勺上长得有眼睛,那么砥机一定会看到两道朝他怒视的目光。
在这场比试之前,宿剑怀在地上挖了个小坑,将身上的银子埋了进去。
这是纯机给他的建议,他觉得很有道理,就照做了。
另一边,焕机也随便挖了个土坑,将引机埋了进去。
引机的尸身上,只包夹着两张生树皮。
宿剑怀默默看着,叹息一声,向纯机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把引机带走,好生埋葬?”
“对于吾等修道之人而言,不证仙果,即是失败,其结局,仍不免重堕轮回、沉沦鬼道。这一点,才是要命的。”纯机脸上有微微讥讽的笑,“至于这具无用的尸身,埋在哪儿不是一样要烂在土里?”
宿剑怀点点头,笑而不答,清露教徒的这个想法,倒是与他有几分类似。
“你有什么底气,敢于挑战他们四人?刚才万箭穿身之时,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纯机看着宿剑怀,神情肃穆,很认真地问了这个问题。
宿剑怀微眯双眼,远望浩渺虚空,想了想,一脸风轻云淡地答道:“此天虽无情,但我信它必不弃我。天若不弃,人奈我何?”
对面的焕机葬了同门,大踏步走了过来。
宿剑怀起身,迎了上去。
两人止步,相隔丈余。
“如果你有能耐,就杀死我,不用顾虑。”焕机对宿剑怀说。
“无论怎样,我是一定要为引机报仇的。”他接着说,“我已有杀你之心,你若有半点犹豫,就不可能活得了。”
“我用的是非洵火阵。”他肃然举起灯笼,浓眉铁紧,“我的法术,跟引机大不一样。”
灯笼里是一盏光明而温暖的灯火。
很难想像这样一盏灯火,会是杀人的武器。
箭一定是用来杀戮的,是天生的凶器,人类不是用它来杀同类,就是用它来杀兽类。
但火不是。
它的主要作用不是杀人,而是造福人类。
那么,为何焕机还要强调他的灯火比引机的阴箭更可怕呢?
是他想吓唬对手,还是因为他太厚道、太诚实?
即便他是吓唬对手,结果也只能是让对手更警惕更重视而已。
所以说到底,他还是太厚道,而且是有点笨的那种。
难怪他一开始就说自己呆板。
但即便这是实情,哪里又有随便将自己的短处告诉他人的?
这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呆。
他有可能就像这盏灯火,总显得光明正大,行事磊落。
跟这样的人做对手,应当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无论结局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宿剑怀抱剑而立,清澈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幽凉。
“生死寿夭,事本寻常,天道不悯,何必自怜?”他看着焕机,说。
“好!够爽快!”焕机哈哈一笑,豪气大涨,向后退了一步,伸出一只巨掌。掌心中有一团淡淡燃烧着的火球,其焰纹繁复绚丽,变幻多端。
跟它们主人的脾性一点儿也不一样。
焕机一手高举灯笼,一手在其后猛推掌心,喝一声:“着!”
很明显,他掌心的是意火,灯笼中的才是明火,必须二者结合,才能布下可以任由道人操控的非洵火阵。
非洵火阵,这是个奇怪的名字。
掌中意火贯穿灯笼,轰然一声,一条火龙烈焰为身,噼呖燃烧,张牙舞爪,朝宿剑怀凶猛扑去。
宿剑怀似一只展翅大鹏,跃起闪过。
他就这么从原地高高跃起,动作舒展从容,未见丝毫费力与滞涩。
看来他的轻功很不错。
体力也相当好。
但当他落下的时候,神情已经无法从容了。
到处都是火。
竟然只在眨眼间,他就已经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这局面来得也太快了点,是不是?
他急速地舞起一片剑影,护住全身。
不然的话,他瞬间就会变成一个火人。
这片火海不是幻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由它焕发出来的巨大热量,以及身体某处不小心被烫伤时的灼痛。
这火海好像又是个幻觉,它看起来无边无际,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燃烧了,根本没有存在任何出路的可能。
整个世界都燃烧,这当然不可能是事实。
亦真亦幻,果然才是件最为可怕的事情。
难怪连焕机自己、都忍不住要提醒宿剑怀小心。
但焕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正如他之前所言。
火势越来越盛。
这火势的大小,也正是焕机心中杀意的浓淡。
宿剑怀有一种自己正在变成烤红薯的感觉。
身上的衣裳就像那层薯皮,正在慢慢焦干、起壳。
通过舞动剑影来隔离火焰,这本身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
普天之下的武者,能做到这点的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个。
但能一直这样舞动下去的,一个也不会有。
那不是凡人能办到的。
况且就算宿剑怀天赋异禀,体力可以一直撑下去,那么不等他展示这异禀,手中剑也已经化为铁水铜汁了。
必须尽快想办法。
即使砸破脑袋,也要把办法想出来。
这是一般人身处危境时的念头。
但宿剑怀看起来并不是太急。
或者说,并没有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
似乎,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有办法再回头。
何况他已经杀了对方一个人。
别人可以死,他为什么不能死?
但他还是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因为葬身火海的死相,实在是太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