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明抬了抬眼皮,未置一词。
范家炜动了动嘴皮子,忽然就变了音调,语气中带着几分恳切和哽咽:“家炜有个不情之请,我家中有一位妹妹得了糖尿病,需要重金诊治。如今我区区副官,一个月的军薪是十分微薄的。如果吕师长当真有这样一个机会,可否让家炜担个师长的职位?”
吕东明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目光透着几分犹疑。在他看来,范家炜是个十分安分守己的人,即便经济上困难些,也断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他觉得今日的事有些蹊跷,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
吕东明道:“这件事我先记下了,往后再议也不迟。”话音刚落,就有兵卒在外头道:“师长,营长们都到了。”他徒然一愣,也不知方才那一番话是否被楚辰听了去。见楚辰跟随师长们走进来,面容十分沉静,并没有觉出任何异样来,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子夜过去,大家依旧没有商讨出任何作战部署来,吕东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攻下尚峰山,不免忧心如焚。他让听差泡了一壶浓浓的红茶来,见大家都露出疲倦的神色,便让每人喝上一杯浓茶来提神。吕东明的床头摆着一只怀表,正滴滴答答地走着。见怀表正打开着,瞿营长偷偷瞄了一眼表上的时间,不想竟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他捂着嘴悄悄打了一个哈欠,却听吕东明道:“我知道诸位辛苦了,只希望大家能够再忍一忍。”
只这一句,谁也不敢再露出半分疲色来。楚辰听着床头那只怀表滴滴答答的走着,恍惚觉得是在自己的军营里,萧灵摆在床头的小洋钟飞快地转动着秒针。萧灵的话语犹在耳边,萧鼎天当真给了吕东明这样的承诺?他若接下整个苏州,那么即便打了胜仗,也再不能同萧鼎天提别的要求了。
帐子外如同泼墨一般漆黑,也不知如今已是什么辰光了,只觉得这一夜漫长无比,仿佛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天亮的。
不眠不休探讨了一夜,吕东明终于允许几位营长回自己的住处睡上三个小时。然而大家才刚躺下来,营里又吹起了集合令,到了集合地才知道,竟是司令部参谋长吕德仁来了。吕德仁只说了几句官话,便去了吕东明的帐子里。范家炜被父子两派去守在外头,只听得吕德仁怒气冲冲道:“外头在传,如果赢了这一仗,萧鼎天便会将整个苏州的地界都交由你来掌管。这样空穴来风的事,你居然也能容得旁人乱传。”
吕东明却是不以为意,只专心致志地望着手里的地图,微微笑道:“难道父亲不觉得这是好事吗?”
范家炜半靠在帐子壁上,因为一夜未睡,眼下自是瞌睡朦胧。正有些困意。耳边忽然响起一把清朗的女声:“吕师长找我所为何事?”范家炜打了个磕巴,迷迷糊糊抬起眼来,就看到楚辰衣着齐整地站在自己面前。他不禁打了个哈欠,问道:“钟营长怎么来了?”
帐子里传来吕东明的声音:“消息从我们第九师传出去,萧帅和夫人只当是有人心怀不轨,要拉我下台。而我们也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将消息散播开去,将来若是打了胜仗,萧鼎天也只得当真把苏州交由我们来掌管了。父亲苦熬了这些年,上天总算是眷顾到咱们吕家了。”
帐子里有一瞬的安静,静得几乎只能闻得吕德仁略带兴奋的呼吸声。过了片刻,吕德仁朗声笑道:“我竟是糊涂了,这样的好时机居然也不知道拽紧了。”
吕东明道:“到时候如果萧鼎天当真把苏州地界交给我们来掌管,倒也足够压一压那帮老顽固了。”
楚辰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尽管吕东明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此刻听在耳里,依旧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似乎连一颗心也被轰得四分五裂。原来吕东明当真是存了这样的野心。楚辰微微点头,也不多言,转身往自己帐子的方向走去。范家炜望着她的背影,右眼皮突突地跳动着,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奈何他极困,眼皮子跳动了一阵子,便又靠着墙闭目养神了。
第二天有小护士在楚辰的床边发现一封书信,收信人上的署名是“吕师长”亲启。小护士见了留书,只怕是楚辰家中出了什么事,来不及禀报吕东明就离去了,忙让范家炜送到了吕东明手里。
吕东明接到楚辰的书信,心中突突直跳,飞快地打开信,只见信纸上却是寥寥数字——再见亦是朋友。那六个字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仿佛是透着决绝的。吕东明焦急道:“备车!”
范家炜道:“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吕师长实不该离开军营。”吕东明再也顾不得这些,如今满心满眼便只有楚辰。什么苏州地界,什么权利名誉,即便荣华富贵也比不得楚辰在心中的分量。他见范家炜笔直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备车,于是一面愤愤举起枪对准了范家炜,一面快速步出了帐子。
吕东明娴熟地发动了停在帐子外的一辆军车,范家炜来不及追,他便早已绝尘而去。范家炜只得上了另一辆车,试图抄小路将吕东明拦截下来。
楚辰心知吕东明会追来,因此特地选了小路。半路上见到范家炜开着车飞速而来,不由骇了一跳,迅速打了个方向准备上大路,却听范家炜扯着嗓门在后边喊道:“钟小姐,吕师长往大路去了。”
楚辰忙停下来,只见车里当真只有范家炜一人。正犹疑间,范家炜道:“家炜虽然不知道钟小姐为何要中途离开,只是这般不辞而别,是要受罚的。”
“麻烦范副官转告吕师长,等回到金陵,我自会找萧帅去领罚。营里有一位叫赵泉的兵卒资质不赖,可以请吕师长考虑让他暂代营长。”说罢无视范家炜心疼的目光,飞快地离去。
范家炜定定地将楚辰望了一会儿,这才将车子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吕东明一路上都不敢停歇,飞快地追去,大路上空旷无比,几乎见不到人影。他只怕楚辰早已经远去,愈发焦急。就在这时候,路边一条小径忽然闪出一辆车来,硬生生横在了路中央。
吕东明迅速踩下刹车,见范家炜呼吸急促地从车上走下来:“吕师长,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你万万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大事啊。”吕东明未置一词,斜打了方向就要从他车身边避过去。
范家炜迅速上车去追。
吕东明一路驱车往前,范家炜紧随不舍。两人僵持了足有二十几分钟,这时候已经离军营足有十几公里的距离。吕东明怕军中出事无人坐镇,到底不能再继续追下去,只得调转了车头回军营里去,却还是时不时回头望一望,好几次险些撞上尾随在一侧的范家炜。吕东明心知,这一次他若追不上楚辰,那她心中的结或许永远都不回被打开了。他愤愤地在方向盘上落了一拳,汽车发出一声悠长的“滴——”,那尖锐的声音像是将他一颗心生生划破了。
他侧眼望着跟在身侧车里的范家炜,心中的愤恨慢慢膨胀到了极点。一切都是范家炜下的手段,引得楚辰将那谣言信以为真。
楚辰日夜兼程地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到达金陵城内的时候正是早上六七点钟的光景,李振宁已经带着几名兵卒候在城门外。远远见楚辰驱车而来,便拿手电筒打了一束光向她照去,她本能地将车停下来,就见李振宁微笑着上前来道:“钟小姐,萧帅请你到宅子里去小坐一会儿。”
她只当是萧鼎天预先知道了她“临阵脱逃”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自己去领罚,就已经被请去宅子里了。楚辰不紧不慢地下了车来,笑道:“一路上吃了不少尘土,容我回去换一身衣裳,这样见萧帅总是不妥的。”
李振宁笑道:“萧帅向来不拘这些,钟小姐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她随李振宁进了萧宅,萧夫人正把面前的麻将推倒,对几位夫人微笑道:“宅子里有些要紧事,今天权当是我请诸位来玩牌,这些钱你们拿去分吧。”几位夫人一面客气,一面笑着将萧夫人赢下的钱分个干净。
“一个女孩子家家,何必去那种地方吃苦,早早地回来了也好。”萧夫人为楚辰拢一拢衣领,举止温柔得如同自己的母亲一般,若不是清楚萧夫人的为人,楚辰多少是会动容的。她并不知萧夫人意欲何为,只是笑一笑,不作他言。
萧夫人的肩上搭了一块烟霞色的云锦,身着淡色旗袍,一贯的浓妆。已是年近四十的人,却依旧出落得妩媚端庄,只是美则美矣,却始终让人不敢亲近。她拍一拍落在楚辰肩头的灰尘,依旧笑得温柔:“这些日子,我与萧帅正在选日子,我们打算等这一仗落定,就将灵儿与东明的婚事办了。等灵儿于东明办完喜事,就安排你与贺师长家的少爷见一见。他刚从法国学成归来,打算在金陵做一些小生意。到底不是在枪杆子底下讨生活,总是好的。奇儿去了,咱们萧家总不能就这般断了你今后的生活。贺家少爷人品端正,与你再是般配不过。”
她望着萧夫人肩头那一片艳霞色,耀眼刺目,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团火,将她燃成灰烬。不愧是人人敬畏的萧夫人,她永远都是这般,温柔慈爱的笑容里,包藏的是无比透彻的心思,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洞察一切,并且在你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致命的一刀。
吕东明与萧灵一旦定下婚期,她便彻底沦为他生命里的过客。她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望着萧夫人肩头的云锦,死死咬住嘴唇。萧夫人笑道:“眼下是新时代了,到底不兴媒妁之言那一套。你若是觉得这般仓促些,倒是可以同贺家少爷先交个朋友。”
楚辰点点头,直言问道:“萧夫人找我这样急,想来必然是有更要紧的事吧?”
萧夫人只是微笑,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方才道:“你与冯章传认识多久了?”
楚辰听到“冯章传”三个字,猛然一惊,她好歹在军营里多年,对于冯军营里这般重要的人物,自然是知晓的。她眼中有一丝慌乱,但到底无愧于萧军,语气却并不惶急,忙平稳解释道:“楚辰自问从小长在萧军营里,岂会找人冯军的人,只怕是哪里令萧夫人误会了。”
萧夫人亦是徐徐开口:“冯龚便是冯章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