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高照着的当儿,慈善家,那老头子吃完了他的快活的午饭,想着第一个儿子在远地的军队里从一个录事升上了军需,不是的吧,也许是一个书记。而第二个儿子是比那第一个当书记的还要坚定些,总之,就是问一问他的第三的儿子也好,都已经长大了,而且恰恰是有了成就。这时候,南风儿夹带着新的禾苗的气息,悠悠地向他的身上吹来,将他的刚刚为了吃饭而把热度升高了的身体揉拂得一片凉爽。他也不气恼,平心静气地骂了一声两声他的短工,并且对于那个曾经借过了他的钱后来却反而比他站得更高的一个叫做什么的赌鬼,也怀下了深深的仇恨,于是把儿媳妇们或轻或重的分别教训了一顿。
他的屋子位置在这村庄的南边,是一座旧的但是好些重要的部分都已经一步步修整了的半新的矮屋子。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这矮屋子短暂地答应着对别的许多屋子的友好,好像说,你们是多么的寒酸呀,不过,我也一样,而它的主人,那老头子的气态和它正也有所吻合。他曲着背,肩膀后面的故旧的筋肉高高的起着脊棱,作着什么都像受着极度的追迫或阻害的无可奈何的怪样子。但是另一面,他要呼吸得比这村庄里所有一切的人们都舒畅些,当他从那矮屋子的门口踱了出来的时候,他为了肚子里刚才多受了一番消磨,周身正衰疲得像一只将死的狗;那么,他的心里究竟怀着多少碎碎屑屑的奸计,自己也乐得由它一团模糊。这时候,许多的小孩子,牵着他们的牛——这些一辈子不懂得祖先的来踪和自身的去路的畜牲们,生活在一个最毒的杀身的鬼计里面,却占据了人类所有的空间,把两片坚硬的蹄子在那石砌的路上踏得比谁的脚步都要响些。这一队行列从他的身边经过了,他的心里给震惊了一下,这震惊,一忽儿便过去了。那一下子给装满了强暴的蹄声的耳管,正又开始了受着别的骚扰。
孩子们嘈嚷起来了,他们问他要不要鸟儿,那么他就顺口应答了他们,这语气凶恶、厌烦或者虚假——不过这些都不必加以闻问。
“你们有鸟儿吗?”
他并且还要对孩子们反诘着。
“好得很呀!”孩子们爽快地回答,“明天吧,明天就有了!”
孩子们把牛牵到不远的草埔上,放纵了这班牲畜,于是一齐地集中到附近的树林里去。
这树林里突然罩上了严重紧张的空气,开始响出了一片恐怖的噪音,那绿叶子缩瑟地颤抖起来,终于摇动了全部的树梢。孩子们的迫切勇猛的企图,穷尽了所有的效率,围攻着这树林里所有的新鲜活泼的生灵,结果,他们捉得了一只斑鸠,而这斑鸠的生命的留存,却不能不陪衬着巨大的震惊、损害和伤亡。
那最初坠入了可悲的穷途的,是一只纯良、朴质的白头莺。它的身子很肥胖,披着黑灰色的毛羽,却贵重在那毛羽的端末衬着浅蓝色的织绒,两只小小的脚儿是红色而且透明,像麻的又纤细又精巧的叶柄,头上戴着粉白的帽子,黑眼儿的边缘,像女人所有的首饰,嵌着一线薄而贵重的黄金。它所站立的地点要选定在那最细的树枝上面,突着那白色的丰满的胸脯,学着一个有教养——但是并不能把青春完全地抛弃了的少妇之所为,到了一个空寂无声的场所,不免要做出了一点破坏格调的令人爱悦的举动。它于是吱吱的叫了起来,那衬着浅蓝色的织绒的毛羽,每一片的尖端上都轻微地起着颤抖,这颤抖在最快的一忽中就达到了最高的次数。它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而且成熟,和它的并未衰老的年纪似乎有点不相称。它的体态却又是太轻巧了,像一位笨重肥胖的太太,遇到了非跳跃一下子不可的当儿,她得证实,这种种的含有着人生的深奥的意义的一切,要是令人惊异,那才是一段不可理解的奇闻。这里,有一个小孩子,正是那孩子们中的一个,他的面孔给太阳焙炙得像一块黑炭,完全丧失了人类为一切的感觉所唤起的表情。他体格雄健,穿着滨海的渔民们所爱穿的自行染制的赤色可怕的怪衣服。这是一个奇特的有意做成的躯壳,这躯壳里躲着的灵魂,总之并不比别的灵魂怎样的不奸狡或者蠢笨。在那额角下开着的两个黑洞子——这里正透出了一双敏锐莫测的黑瞳。他蹑足轻步的走上去,人类对于自然,果然是取着残酷无情的斗争的形势,一种猎获品所加于战胜者的益处,正如盈篇累帙的史书的所载,是那样的广博、高深而且巧妙。这时候,小孩子正张开了一副短弓,把箭尖对着那一片羽毛和这一片羽毛之间的浅蓝色的织绒,那小灵魂必定用了一点小小的机警,使这人类征服自然的前哨,多受了几次的折磨,养成了更可惊的勇猛。它似乎得到了一种启示,觉察了一种阴谋的暗袭,于是匆促地逃逸了,从那一条轻嫩的细枝逃过了这一条,带着那温暖地给包裹在那丰富的毛羽中的灵魂;当它偶一回过头来向着小孩子的箭尖窥望的当儿,小孩子的晶亮的黑瞳儿正发射着锐利可怕的凶焰。而别的许多的孩子们,正也一样忙碌地在追寻着他们各自的目的物,严肃地学着兵队的沉默,取着纵横交错的不同的方向,几乎要和他互相碰撞。那白头莺的影子突然在他的黑瞳里扩大起来,它伸着颈儿,张开了那黑灰色的翅膀,小孩子飕的把一箭发射了,不偏不倚,这一箭正贯穿了它的盖着白色毛衣的胸膛!
从另一方向出发,另一个小孩子的勇猛和残暴,正也在这时达到了最高点。这小孩子所追袭的是一只比那白头莺更加美丽的小鸟,它巍然地站立在一棵松树的向下低垂的丫枝上,身子是比那白头莺要来得高贵而且清瘦,头上戴着尖顶的贵重的冠冕,有一副赭褐色的嘴,那嵌在眼睛的边缘上的是一线碧绿的绒毛,它的背上的毛羽是作着艳丽的青色,其中还绘着赤色的斑纹,像一只从远海漂来的从未看到的贝类。这是一个伪造的从一种幻想中取得模仿的无灵魂的物品,就是毫无自主地坠入了一种杀身的灾难,也要在这一种圣洁的爱护中留存了晶莹的躯壳,注意着,一个不留神,就要把这晶莹的躯壳碰个粉碎!它神秘地察看着四周,嘴里唧唧的叫着,像受了一种魔术的束缚和驱使,它要悄悄地向谁人的面前诉说,请求着给予一些怜悯,要不然,它的神态越发美丽,而它的必将到临的厄运,就越发无从挽救。这是一种火的燃烧的极端短暂的过程,手也不能把捉,情意也不能叫它多所停留。
这时候,它仿佛得到了一种启示,觉察了一种诡计的暗袭,它的晶亮的黑瞳里必定起了一种沉郁的阴影。不过,这一切都是死灭以后的记录,它不能样样都单凭自己的感觉去理解;一种杀身的暴力的来袭,最初就必先叫它的智慧上了枷锁,就是要张着嘴高喊,也难以突出这精巧的非战斗的手法不能消解的重围。小孩子正从不远的地方窥伺着它,而他的手里所握着的是一颗鹅蛋大小的石子,可怜他的技艺还脱不了原始的简单的方式,要想把它活活地捉在手里,当作一个活的宝物,那未免是一件过于优美的企图。他一举手,投出了那鹅蛋大小的石子,那近于幻想的华贵的鸟儿从那高高的松树上跌落尘埃,它的小小的脚儿还在死命地抽搐着,但是那贵重而脆弱的翅膀却已经折断……
这之间,第三个孩子对于一只小灵魂所暗怀着的毒计也正在施行。这是另外的一只,并不像以前的……有着那么艳丽华贵的毛羽;它容貌丑陋,颜色单纯,像一个不带衣物的无赖者,却同样的令人注目。它有着豪爽的气态,灵巧的唇舌,不但唱着自己的俚歌,而且学着鹰的呼啸,狼的号陶。它是那样的活泼、生动。在那丛密的浓荫里流窜不歇,仿佛是这座树林的脉搏,有了它,这座树林将透出那沉郁压抑的气息,要在那广漠荒凉的原野里建立了音响盈耳的热闹的世界。使一些洁身自爱的寄生者们也要承认自己并不是和一切的丑恶绝然无关;到了他们也作为一种材料,和别的旧有的材料一起,在生物界的语言中让人喋喋不休的当儿,究竟哪一方应受无情的鄙薄,恐怕其中揭发这或辩护那的凭证,也就不大有用……小孩子正用了比别人不同的坚毅,舍不得把这可爱的猎取物一手放弃,他对于那流窜不定,不便捕捉的小灵魂也不觉得厌倦,还是紧紧的在它的背后尾随着,在那纵横交错的树枝的密条里,他发疯了似的迂回曲折的乱撞乱碰,忽而北,忽而南,忽而西,忽而东,把这东西南北的方向搅动得无所凭择,而那不幸的小鸟,恐怕也正在这时候,感觉着心里不很清爽,有点糊混。小孩子的紧张的情绪突然停止,像一条中断的绳子,为着加上了最后的一点重量……这是第三幕的惨剧的终止,那小灵魂猛然碰在一枝横斜着的树枝上面,扑的一声落下了,它张开着那黄色的象苦竹儿一般布满着斑点的嘴,一丝丝吐出了些儿的鲜血,些儿的白沫。
现在这座树林已经堕人了巨深的恐怖,涂上了一重极浓的悲惨,小鸟们除了那遇害的几只,其余的负伤,饱受了惊慌,拆散了温暖的家室,破灭了居处的安宁,惶乱地逃到别处去的,正开不出这一笔糊涂账!
但是在这树林里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只逸乐、怠惰,连自己的家也不愿盖好,带着满颈子的红红绿绿的珠宝,镇日里“啯咕——啯咕”啼着的斑鸠,却静悄悄坐享了这树林里的许多悲惨的史事中所支付的代价。它仿佛听见了一声声的震荡心灵的啼叫,那是富有着攫夺或诱致的功能的异性的蛊惑,一首长音节的抑扬不定的短歌,它播送着一种幸运的来临,要使柔情的屈服者依据着空气里的每一个小环的结集,向着那隐约、缥缈的处所渐渐地追溯到底,犹如钢铁之于磁石,那唯一的方向,无非是要消灭两者间的距离——在那不远的地方,它发见了,那是一个铜丝编成的奇异的笼子,它悬挂在一条并不怎样高的胡桃树的丫枝上,为别一个孩子所看守……那笼子的里面,住着一只年少美丽的斑鸠,它依然“啯咕——啯咕”的啼叫着,那带着华丽的珠宝的颈儿一伸一缩,圆而丰满的下身作着一种令人窘惑的舞动,似乎是不断地对着那可怜的冒失鬼下以警告:凡事不再三思维,失足是自己的过错,也只好自作自受。但是那热情高涨的来者所听得的却并不是这,这里本来就失去了明显的因果性,胆怯而虚伪的色情者对于他的对手就常常爱说:我承认了自己所走的是可怕的歧途,然而使我走入了这歧途的却是你的责任!这里的时间不能有一刻的延缓,那匆匆的来者一踏上了那笼子的门口,触动了机关,扑的一声,就给关进了那笼子的里面。
第二天,在村庄的南边的矮屋子的门口那边,这里是那舒畅地生活下去的老头子,而对面,正又是昨天和他相碰的那些看牛的小孩,此外就是那一只活的斑鸠——老头子交给那带着斑鸠的小孩三个铜板,似乎还对他赞扬了一顿,于是把斑鸠接在手里,高举着,一纵,那斑鸠象听受了一道尊贵的命令的打发,扬长的飞去了。它不知什么时候会觉得精力的疲惫呢,它的背上正累积着巨深的恐怖和笨重可悲的运命!
老头子于是怪声地笑了,拍着手,未必刚才染上了尘土,现在拍一拍,就又变成了洁净!
孩子们嘈嚷起来了,他们依照着以往的口吻,问他要不要鸟儿。
“喔,还有——?”他惊异着。
“多得很呀,”孩子们爽快地回答,“明天吧,明天就有了!”
(选自《长夏城之战》,1937年6月,上海一般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