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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校副官

陀子头南面相距不远有一个小村庄,它像单靠着躲藏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的鹡鹑一样,紧密地躲藏在一片黝绿的松林里面,对于长城一带的急急惶惶的战事,似乎取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十日前,有三师左右的中国军,不惮远征地从别山方面开来,在陀子头,只是经过而已,并没有驻扎,但是也教那小小的市集整整地骚乱了三昼夜之久。这样他们都向滦河方面出发去了,却在刚才所说的小村庄里设下了一个兵站。

这个兵站有它的极大的重要性,因为它是直接隶属于军部的;军部和平谷,密云,帮均,高楼等处的友军的联络,凭着电话,短波的无线电,以及传令兵的单车队等等,在这里设下了很密切的交通线。军部派一个中校副官在这兵站里负全盘的责任。

副官是一个稍近衰老的壮年人,没有胡子,面孔很白皙,背脊有点驼。

他不像一个粗俗的武夫,不像军队里所常见的人物。嘴里老是承认着自己是一个军人,头脑简单,什么都不懂;心里却目空一切,骄倨,自大,否认着世间所有一切的道理。他的学力很好,军事上的不用说,政治上,也很有修养。但是,像另一种文武全才的人物:在普通人的行列里,时时露出自己是怎样的壮健,英勇,以及别的近似军人气概的特点;一到军队里去,却把所有的同事们都看作蠢愚无知,如牛似马,自己却装起斯文来了;那也不是的。

他对于比自己低下的人们,非常和蔼,却并不凭着这一点去蔑视长官;为着同情这些低下的人们而至于对官长抱着抗拒的态度,在他是没有的。他承认长官在作战的指挥上是怎样的重要,并且,当一个将领指挥他的部属去战胜敌人的时候,(不要就说是战胜吧,只要肯站硬着脚跟,让自己的部属在火线上和敌人比一比身手,不要发下退兵的命令就好了!)将领就是一面神圣的旗子,标帜着民族的光荣,要在全世界的人们的面前炫耀的,因此他十分地敬重他的长官。对于军长,他是当为偶像一样的信奉着;军长对他也很看重。别的人,他们有时会因为和自己的长官过于亲近之故而把长官的尊贵都忘掉了,他却不是这样;军长对他越亲信,他是越能够体认他的尊严。

他喜欢当军长不在的时候,对着别的人们传述他(军长)的许多令人感动的故事,而这当儿,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他决不特别地显示自己和军长有什么密切的别种关系的身份。只是在这里,他往往露出了自己的短处,就是过于爱发空泛的议论一些,而在他管辖下的人们,因为晓得他这个人很好,有时候虽然也反驳他、诘难他,但从不曾对他露出什么不恭敬的地方。

那么,兵士呢,他们在作战……上,不重要吗?

遇到了这种发问的时候,他说:“自然,作战是全靠着兵士了!可是这样说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军长如果听了这样的话,他是要气恼的,你们难道不了解他的脾气吗?他是一个很有自信的指挥官,他承认指挥官在战斗的胜利的把握上,有着极神圣的尊严,这是好的,因为一个长官必须具有这样的态度,如果我们把兵士的地位提得太高……喂,诸位,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军长,他是要气恼的!”

“你们看吧,”他接着又说,“当了一个主管官的人,如果不明白自己的职位的重要,那就是一个草包!我们的军长,他处处对自己的职位负责任,也就是说,他处处对国家民族负责任。如果他不懂得这一点,我们的民族就不需要这样的指挥官。然而我们的军长,他是负责的。单是这一点,就值得我们的尊敬了!有一次,我和他两个人骑着马到野外去视察,他问我结了婚没有,我也不好意思怎样回答。这时候刚巧要走过一座桥,他因为对于这桥存着警戒心,竟然下马了,这就是他的伟大的地方……而我,当时还不大明白此中的意义,以为他不敢骑着马过桥,是一种懦怯的表示。如果你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又觉得怎样呢?大概都一样吧?所以,对于自己的长官不能够有着深刻的认识,这实在是我们当部属的人的耻辱,对吗?劳司书你说吧!”

他最看重劳司书,因为劳司书是一个学生,他的年龄虽然比别的人都小,但是他做事负责,勤勉,而且很聪明。

劳司书,当然,他是这样说了:“是的,譬如一个人向东走,那么他对于南,北,西三方都逃避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对于宪兵和侦缉一类的家伙,是尽可能去逃避的。一个人趋向于大的成就,对于许多小的,就看轻了。一个勇敢的将领,为着要把勇敢用在大的上面,而不是用在小的上面;用在这一线和那一线的作战上,而不是用在这一阵地和那一阵地的作战上;用在这一民族和那一民族的决斗上,而不是用在这一队伍和那一队伍的决斗上;遇到了无意义的场合,把懦怯当作甲胄一样套在身上,是必要的,而对于一切小的无须有的牺牲,都逃避了!”

“说得好,不错!对!”副官嘉赞着,“那么,诸位也就懂了?没有疑问了?”

人们只好缄默着,因为,如果再说,就会变成了论辩,在军队里,论辩并不是一种好的习惯。

副官于是快活,那白晰的脸上焕发着光彩,却不笑;如果笑起来,就要坠失了军人的尊严。军人的脸只能够留存着忿恨和暴戾,而且应该是坚决的,悲苦的。

每天早上,他很早就起来了。他不怕寒冷,就是下雪,或是刮风,都不能阻碍他早起的习惯。他一起床,总是很快地穿好军服,绷好裹腿,像临到了要出发或者从军长那边接受了什么紧急任务的时候一样,一点也不懈怠,自始至终是那样的紧张。这样他独自骑着马到这村子的前后左右去视察了一周,回到办公室里,这时候大概是五点三十分左右,于是打电话到望府台司令部的参谋处,从询问中得到了“卢龙城前线安静如常”的情况之后他对着煤炉坐下来,拿了一条铁条子捣动着那已经冷熄了的煤炉。如果这时候,偷闲的勤务兵还是在别的角落里躲藏着不肯出来,那么,他自己要在这煤炉里生起火来了。他决不会为着一点小小的事而激起了怒火,动辄就在勤务兵的身上大发雷霆。

“把传令班长叫来!”

传令班长进来了。副官点一点头,还了他的敬礼。

“今天能够有五个传令兵留下来吗?”

“报告副官长,昨天派出的两个还没有回来,一个新的还不曾把脚踏车学好,只剩三个了。”

“这样好。叫他们不要随便乱跑!”

传令班长出去之后,于是叫无线电生。

“到此刻为止,把接到的消息都拿来吧!”

无线电生把电报拿来了,大概这电报只有一张,因为从来电报决不能在电务人员的手里有三十分钟以上的逗留。

“北平,×月二十一日,”无线电生念,“最近日苏国交之危机,日苏战争不可避免等等谣诼,甚嚣尘上,其流布于日本者既如此其盛……”

“喔,这是关于国际方面的了,”副官说,“这个消息旧得很,我很早就已经知道……当然,所谓战争者到底是什么?那是两国,或者数国之间,在生命线上发生了政治的经济的冲突的时候,用以解决矛盾的一种方法而已。就世界大战说吧……诸如此类的政治的经济的矛盾,我们从远东的历史中也可以举出同样的例证:日俄战争的当时,日本把持大陆政策,朝鲜不用说,就是隔岸的满洲,也想去吞并,以入自己的版图;当时帝国主义者俄罗斯也同样想在远东求得出路。从前面的例子来看目前远东的形势,日本和苏俄两国之间,有同样利害的矛盾吗?有这种政策上的冲突吗?换句话说,使日苏战争不可避免的原因,在目前日苏两国的关系上,已经存在了吗?”

副官在这样连串地提出发问的时候,他底温暾的目光,庄严地对无线电生迫视着。往往是这样,他从某一电报里(顺着自己的兴趣)把捉到一个问题之后,一切的议论都集中在这问题的上面,甚至把别的电报都舍弃不管。

大概这是一种记忆中的书本上的记载,要说明一种事件也许是足够的,可是要说明讲述这事件的人,就微乎其微。副官却喜欢这样。在这一点上,他确实表现了十足的书呆子的气味。不过,这已经涉及他的性格上的那一面了……对于这样的国际问题的讨论,如果无线电生有什么独特的见解,那么就参加进去也无妨。无线电生,当然,他是对于全世界的排×运动很有研究的,他这么说了:“…我看,言论机关,当其作为手段的时候,是非常猛烈的,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休战成立,同时英美言论机关也泼辣起来,渐次造成了排×运动的气势,于是反应在中国的新闻报纸上,由一九一九年,五月,正当排×风潮最激烈的时候,英美的言论机关差不多全都负起了抨击××的任务,其中特别活动的,是北京、天津的《太晤士报》、《华北明星》、《益世报》、《上海新闻》等等。”

在这会议厅一样的严肃的空气里,如果劳司书那孩子也加了进来,那么,他是要受一番试验般的考问的。

“今天的《进军》,你想出什么题目来写呢?”

《进军》是军部出版的小日报,小到只有油印的一张纸,劳司书自己一个人担任了写稿、编辑、刻钢版和油印的完全责任。

“我想好了。”

劳司书依例是这样说。

这时候,他还不曾洗脸,着惺忪的双眼,军服套在大衣的里面,合着大衣一起胡乱地披在背上,两只手掌互相磨擦着,前胸上露了出来的赭褐色的卫生衣喷着酵母般的酸霉的热气,他总是起得很迟,是一个贪睡的孩子。

“一个关于机关枪和掩蔽部的(题目)吧?我似乎听见你说过了。”

“不。那是‘武装的民众到前线去!’”

空气又变得凛然的了。

副官严肃地把着微笑。要知道,在军队里,这微笑是一个“不加惩罚”

或者“嘉勉”的记号。

无线电生于是敬服地望着劳司书的一张结实而英勇的小脸。而劳司书这时候却紧张起来了,他在这个题目之下还有附加的说明:“这文章写出来,该是最雄健,最有刺激性的一篇了!”他自己热烈地鼓噪着。

“你打算怎样开头呢?”副官似乎很能够体会着文章上的风趣一般,说,“我想,譬如振臂一呼,创病皆起的气势,用起来倒是很确当的。并且有一个要点你应该提及,就是,民众到底是怎样武装?所谓军民联合的游击战术,在目前的国际战争上,譬如,当我们的军事势力占优势的时候,那又是怎样的呢?”

我想,我必须说,第一,中国的民众是不可侮的,他们应该反省……

其次,中国的将领,必须放弃过去狭窄的态度,充实民族意识,绝对负起领导民众的责任,在火线上,要像信任自己的部属一样,信任民众;第三,兵士,不但在作战上站在长官的前头,并且在意识,在勇气,乃至在政治的把握上,都要站在长官的前头!

“好的,”副官果决地赞成了说,“就这样写吧!写完了,就拿来给我看,记得吗?如果你把兵士的地位提得太高……注意,那是要加以修改的。”

那么,他接着就叫黄服务员。

黄服务员是一个管理电油和军械的勤勉而忠实的家伙,但是他爱喝酒,这样的性子,像着了魔似的,无论怎样都不能改变。

“你给我问一问那汽车夫,他说军长的汽车坏了,你少喝一点酒吧!”

黄服务员,无线电生,两个人一齐对着他敬礼,走了。

劳司书重又回到寝室里去。他摇摇摆摆地,大衣的两只袖口在左右挥动着,一面踱着步,一面哼着他自己的音节不明的调子,很有一点名士的气味……

日本的飞机在这村子的上面经过两次,掷下了一个炸弹,落在村子东南面的一个还未下种的旱园子里,炸了一个很大的窟窿。卢龙方面,却是一天一夭的转变严重了,据望府台军部参谋处的报告,从卢龙派到抚宁去的一团,合当地的保卫队二百余人,为日本第十六师团蒲穆所包围,由廿三日向晚开始激战,到次日上午九时五十分,战斗结果——全灭。中国的军人现在正陷于一种非常苦痛的境地,他们像从运命里给注定了下来的败北鬼,每一次战争的开始,以至每一次战斗的结束,这种惨痛的史实往往给写在同一电报的里面。他们所演出的始终是一个悲剧,对于全国的民众,是专用这悲剧去激动他们,而向来被称为低等的中国民族,(这也是命运的指使吧!)他们一生下来就给决定了:他们只好对着这悲剧痛哭,痛哭掩盖了他们整个的一生,而他们的热情对于这悲剧的支付却永无限制,是一个发出悲痛的无尽藏的宝库,甚至呈出了泛滥的状态。滦东的急讯,正如喜峰口,南天门和冷口等处的失陷一样,是从一个可怕的巨灵所发出的连串的讯号。整个的中国民族,四万万广大的人群,每一次接受了这讯号的指使,每一次在那风声鹤唳的黄昏的国境中作着绝望的可悲的喊叫。从北平方面传来的消息,告诉这些在岌岌可危的火线上苦守着的战士们,全国的同胞又鼎沸起来了。这充满着悲惨的哭声的鼎沸,对于那兵站里的严肃的工作者,也正如对于所有等待着民族的自信的爱国者们一样,所激发而起的情绪,是那么的崇高而尊贵。

每一次看到那报纸上的如火如茶的爱国运动的记载,副官,那可敬的勇士总是兴奋地喊叫着:“你们看,中国的民众都起来了!广东的抵货运动还是由抗日会在领导着,南京,上海一带没有抗日会,却有屡次自发的学生运动在抵制着。中国的学生,真是中国民族的灵魂,他们无论站在任何一个人堆里面,都是这个人堆的精华,活力和推动者!我以为学生运动只是一种幼虫,在我们的救亡的工作上,学生运动必须由幼虫变蛹,由蛹化蛾,才有希望。就是说,学生必须一个个离开了学生的本身,参入别的救亡的队伍中去……如果过了一个时候,还是保持在他们学生自己的队伍里,不会蜕化,就像这幼虫死了,它并没有变成了在天空里飞着的蛾!”

或者:“你们听见谁说,‘中华民族是无望的’,你们就躲开了他吧,像遇见了疯鬼的时候一样,千万不要受他的传染!这样的人,他们说出来的道理是很多的,材料也够丰富,有时候也像梁任公的《饮冰室全集》的行文,叹息着,哭哭啼啼,再悲切些就吟一首诗,但是那唯一的目的是什么?无非要下一个这样的结论,证明整个中华民族必至于死灭,如此而已!你们应该确信,过了这个难关,中华民族的复兴期就近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为自己的前途确立一种坚固的信念,即使是模糊一点也不要紧吧,那么,无论怎样严重的艰巨都可以担当起来。日本飞机的可怖的空袭是开始了,这个一向安静下来的村子,现在正遭受到非常惨痛的蹂躏,日本飞机的精警的鹰眼已经觉察了这村子的重要性,仿佛每一次把炸弹掷下,每一次都决定了这村子的运命。村子的房屋给炸毁了一大半,石砌的巷子为了不胜炸弹的爆炸力的震荡,都裂开了。女人们守着炸死的尸骸,镇日地号哭着。为了避免被袭击的目标,而至于一天到晚不敢在炉子里生火,每一个人都让肚子饿着。兵站里的人员们受了这样的威胁,除了躲在地窟里守着无线电,电话等几个通讯机关之外,几乎把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这样,还不能使天空里一天到晚飞旋着的飞机减少了一点注意。他们也确实太骄纵了,就是看到一个农民的影子,也要任性地放下了三颗以至六颗的炸弹,而使这小小的村子在扑面而起的尘土和烟火中翻动着。不过,虽然如此,兵站里的工作还是永不间断;暴力的恐怖不能使这些勇士们的情绪低落半点。中校副官也比前英勇了,他对于同事们的推动没有别的方法,只凭着坚毅而纯净的人格,以及他的严格而温暾的可敬的态度。

随着一种震破耳鼓的巨响的激荡,地壳立即起了一阵疯狂的颤动,这炸弹落在村子东面的松林里,松树连根都被拔起了,地上的积雪飞溅着,被炸断的松枝像火箭似的往天空里直射,一阵灰白色的烟幕夹着土地的温暖的气息慢慢地浮动起来,荡漾在村子的四周。村子里的愚蠢的老百姓们,还缺少认识这暴力的智能,他们在门缝里探着头,有的竟然忘记了兵士们屡次的警告,为着满足他们的可怜的好奇心,要看一看那暴力所开挖的窟窿深浅如何,都跑出去了,甚至在那窟窿的旁边聚集了一大堆。兵士们力竭声嘶地喝止着,并且把枪口对着他们,几乎要决然地放弃了对民众施行军事教育的责任。对于这样的情景,中校副官,那温暾可敬的少年长者可就要深深地蹙着他的眉头了,他一面叹息着中国民众的愚蠢无知,而一面却愤恨着兵士们的野蛮和暴躁。

“这是中国的民族运动起得太迟了的缘故呵!如果早一点发动,我真不相信中国的民众还会这样的呆笨,对于战争是一点也不懂!”

有一次,一个年幼的勤务兵受不起炸弹巨响的震吓,躲在粮服部的库仓里,蹲在地上,身上用五张棉被覆盖着,给一个少尉服务员知道了,少尉服务员把他抓到中校副官的面前,报告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中校副官抚摸着那小孩子的头,剀切地问他说:“怎么,你是这样怕死的么?”

“我……我怕!”勤务兵回答说,颤抖着嗓子。

但是他错了;他以为这样说会得到中校副官的怜悯,却不想这时候中校副官突然脸色上起了严重的激变。

“混帐!住口!我不准你乱说!”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勤务兵的一个耳朵,并且严重地把耳朵捣动着,“记得吗,如果下次再这样,我就枪毙你!”

旁边的人们都凛然地肃静了,在中校副官对于那勤务兵的简短的责骂中,人们不能不严酷地检验自己的灵魂的强弱。当然,战争是残酷的,中华民族的勇士,却不能不在这残酷的战争中,为着宝贵的胜利的夺取而赋给这慷慨赴死的身心以可歌的壮健和优美。

在这些日子中,卢龙方面的战况是日趋危紧了。卢龙,那均齐、优美而带着黝黑色的古城,展布着忍苦的齿,在沉郁的雪天里颤动着。一天的早晨,东方的低压的天空,那阴惨、浓重而失去了光泽的气体,在初升的旭日的迫射中,渐渐地紧张起来,变得很薄,像一块玻璃似的透明,而卒至于透过了新鲜的阳光;这是一个富于大陆气息的神秘的晨晓,沿着滦河的岸畔向北上溯,那峥嵘,美丽的山岳却还是深居远藏,在乳白色的雾霭中,只露出了苍郁平淡的一线。雪是在昨天晚上就停止了,凛冽的寒冷却还是无所底止地往下沉淀着。卢龙城东面的郊野,隐隐地发射着连续不断的机关枪声,每逢那沉重的炮声一响,卢龙城上面的平静的天空总是痛楚地起着痉挛的抽搐,接着又红光一闪,盲目地落下那杀人的巨弹。在这紧张着而几乎要崩决下来的火线上,气馁而力乏的中国军,他们的苦斗似乎只能够尽一点按捺或控制的作用。他们,从早上两点起,就开始向滦河以西实行撤退了;夜的翅膀是温暖的,它偏溺于一种秘密的姑息和防护,使败残下来的中国军,在这严重的战局中取得了安全的退兵线,他们为着执行长官的命令而设置的最宝贵的机构也赖以保存。

突然,枪声在滦河的岸上发作了。

滦河以西的中国军,除了大部分远远地向望府台方面撤退了以外,全都躲在滦河西岸的掩蔽部中;他们用机关枪向那滦河以东的沙滩上漫布着而进行撤退的中国军射击,制止他们的接近,掩护一连工兵在滦河桥上施放地雷,爆破滦河的桥梁,因为这是上官的命令,滦河的桥梁必须在此时立即加以爆破,要使凶猛的敌人在追袭的途中受了阻遏,而落后在滦河以东的中国军的残余队伍,无论多少,为了战略上的需要,也只好任其牺牲!

激烈的战斗开始了。漫布在滦河的沙滩上的中国军,现在全都卧倒。在沙滩上作着蛇行,接近着桥梁的先头的部分,受了强烈的机关枪的扫射,都失去了自制的能力,高举着的手和手里握着的枪起了分解,一个个的倒下了。

用杉木和高粱叶荐成的板平的桥梁,他们也不能在上面再作一刻的攀附,都顺着桥梁的左右滚进滦河的水中。但是在后面继起的队伍又向着桥梁的这边实行猛烈的进袭。在他们的后面,还积塞着无数的精悍结实的骑兵。而骑兵的后面,远远地和卢龙城相接的黑灰色的一线,也开始了急激的钻动,晶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身上悬挂着的金属物,至于使它们发出锐利的闪光,并且交错地互相辉映……他们的进袭是可怕的,在桥梁的一端工作着的一队工兵,终于给干净地扫清了。他们的无数的枪口都集中在工兵的身上,子弹在空中卷旋着,结成了铁的急流,像从高趋下奔泻着的流水,冲激着桥梁上的工兵的尸体,使尸体在桥梁上起着跳动。这当儿,滦河西岸的掩护部中,那最活跃的机关枪至少有五架左右,凭着战斗所必需的沉着和镇静,这些机关枪的射手握有充分的余裕,而况这射击的距离是太短了,他们一面使机关枪疾速地发射,一面监视着他们的目的物,甚至还可以叫他们所发射的子弹在每一目的物的身上取得了最平均的分配。这战斗从早上六点钟起,一直继续了两个钟头之久。而其间,火线是继续地展长着,因为那精悍,结实的骑兵决意把桥梁放弃了,却在进行着渡河。

两个钟头过后,据望府台军部所得的报告,滦河以西的队伍已经确实地执行了把滦河的桥梁爆破的命令。所有的退兵也大部分都集中到望府台方面来了。中国军在漫山遍野的溃退着,日本飞机的鹰眼远远地一望,这一片向来为他们所熟习的白色发亮的土地,这时候该是发腐而茁发了菌类似的变成黑灰了吧。那么,他们的巨量的炸弹可还要毫无顾惜地抛掷下来,为着克尽扫除的职任。

日本飞机炸弹的轰炸是更加猛烈了。这轰炸线似乎决定在望府台附近的周围,从望府台到野鸡陀之线还是颇为紧张的,至与陀子头,就较为和缓了。

陀子头兵站的工作人员们,庆幸着这平静的一天,都跳出了地窿,在中校副官的管束之下,为着弥补这几天来的工作上的空白,他们的工作的紧张的情形几乎突破了以往的最高限度。中校副官,凭着他的冷静而沉着的情绪,他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工作都注意到了。一个能干的工作者在对于最繁冗的工作的处理中也保留了极多的余暇,他们兴奋地带着一种畅舒而闲适的样子,让背脊比平时稍为更驼些也不要紧。他是那样活泼泼地,像一个有着多余的生活力的小孩子,却一点也不暴躁,不动怒,他总是轻着步子,屏息着,偷偷地绕着那死钉在办事桌上的工作人员们的背后横渡而过,连一点呛咳也没有。碰见那些难以教育的低能的勤务兵的时候,总是招着手,叫他“来!”

把他带到另一个处所,严厉地训斥着:“你的‘风纪扣’忘记扣了!”

或者指责他们一点关于裹腿打得难看——诸如此类,甚至一点一滴的细微的事。

今天,一早起来,他照例打电话到望府台军部参谋处去询问战况,不知怎样,电话总是打不通。但是这件事在他的心中所引起的焦灼是极短的,当然,电话不通可以说是常有的事,只要打发一个通讯兵去巡视一下就行。而北平方面,从无线电传来的消息,因为数日来卢龙的中国军已经正式地对日本军作壮烈的抗战,正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就是上海,广州,汉口等处的民众,也开始了激烈的踊动,全国同胞的视线,正一致对滦东的战局集注着。

中校副官,他感到了极度的昂奋,在全国民众的激发和鼓舞中,他深刻地认识了军人在一国中所占的位置是怎样的崇高……趁着胸腔里的情绪正达到最高点的当儿,他把劳司书叫来了,畅快地吩咐着说:给我写吧!给我写吧!今天的《进军》,你应该有一篇最动人的文章,要把全国民众对于这一次抗战所怀抱着的热望,他们如何壮烈地在呼号应援的情形,都详细地、动情地转告我们前线的战士,对他们作一个最有力的刺激和提醒!中国的军队和民众联合的可能性,已经在战斗的实践上证实了。

我要特别地指出,第一,日本是可怕的吗?战争是必须逃避的吗?快些,立即把答案写下来吧!

“日本是不足怕的!战争是无需逃避的!”

“日本的飞机是如何威猛,它们总是一天到晚地爆炸我们的阵地!在火线上,日本的坦克车充分地发挥了它们的威力;日本的大炮,也连日对我们的阵地施行最猛烈的轰击。胆怯气馁的不抵抗主义者们总爱这样问:我们是凭什么去抵抗的呀?”

劳司书,他的面孔凛肃中带着愉快的微笑,他是这样鼓噪地回答了:是的,飞机、大炮、坦克车,凡是足以蹂躏我们,杀戮我们的,日本都齐备了!但是我们却用不到这些,我们和日本军的战斗只是肉搏!肉搏!

肉搏所需要的只是一颗热腾腾的心,杀敌的心,坚强不屈的心!这便是我们所凭借的武器。中华民族的胜利和光荣,只有在这上面才给予显著的证明!

“不错!对!那么,你把所有的问题都解答了!你赶快给我写吧!但是你不要忘记一件事,就是,你应该最好在每一行都提及我们的军长的名字,因为他在我们一军中,是唯一的光荣的标帜!”

这样,在那热情,虔敬,几乎近于疯狂的工作者——中校副官的影响之下,这兵站里的热烈而紧张的工作继续下去,直到退兵的消息传到之后,那才给浇上了满头的冷水。

传递这消息的是军部的传令兵,他这天早上八点从望府台出发,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二时左右。

军部对这里的兵站正命令着赶快结束,因为依据军部的预测,不出两日,滦河一带的中国军的阵地,有被日本的飞机炸弹所糜烂的可能,随着这新局势的转变,军部所预定的防线,已经缩短到通州,副官现在败退下来了,他的白晰的面孔变成灰暗。他双手在背后交绊着,低着脖子,在办公室里焦灼地,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来一往地乱踱着,显得有点踉跄的身体在那挤得很紧的办事桌子之间磕磕撞撞,至于把上面的墨盒和纸笔之类也弄翻下来。

他的温暾和蔼的样子完全变了,简直是非常的暴躁,叫勤务兵的时候,只是短促地一声,如果听不见,就不复再叫,却悲苦地带着寻端肇衅的面孔,总在严酷地注意人家的短处和错误。他这样独自苦苦地挣扎了几乎两个钟头之久,最后是果断地决定了:他骑上了自己的一匹棕色马,匆匆地向望府台方面疾驰而去。

午后八时三十分,他抵达了军部。

军部分驻在好几座很小的民房里,为着避免敌军的空袭和炮击,这里所有的房子都看不到一点火光,只在内层的屋子里点着洋蜡烛。军长的隔壁住着参谋长。参谋长是个高个子,消瘦,蓄着一撮小胡子,在一张有靠背的木椅上倒躺着,双手交绊在脑后,面孔朝着屋顶,静默地避免了所有一切的烦扰,全身一点也不动。中校副官踏进来了,向参谋长举礼,一付坚硬的黑皮靴发出了极高的音响。参谋长很冷静,似乎很早就已经觉察那进来的人是谁,却半点也不惊扰自己,对中校副官点头还礼之后,双手从后脑上拿了下来,这些动作都显得格外的沉重。他淡然地对中校副官询问着,但是在未询问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主意,而副官这时候对他说出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任何意义和作用。

中校副官于是又见了军长。

军长是一个又高大又强壮的中年人,脸很长,像马的脸一样,说话的时候,鼻端两翼在扭动着,这一点和马更相像。态度很和蔼,并且似乎没有什么顽固的成见,那情调较之狭窄峭厉的参谋长,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副官现在用一种最诚恳的态度说:没有一个中国的同胞不对你抱着热烈的希望。在卢龙指挥作战的将军是谁呢?我们祝祷他不是×××不抵抗主义者的同胞骨肉兄弟!他忧虑着些什么?粮食和军饷,我们是有的,我们帮助他,供应他,甚至连人都可以让他编入自己的队伍中去,只要他是勇敢的,他能够负起保卫民族国家的责任!

这决不是一个人的胡说,是全国民众一致的要求。中国民众的意志是坚固的。

并且中国民众在国家民族的大事上从来不曾表现过他们的无知和愚蠢。他们有着一致的明确的意识,他们绝对地信赖,并且拥护能够抵御外侮的将军或领袖。

“你以为我应该怎样办?”军长简短地问。

“你应该统率所有的部属在原来的阵地上固守!”

“不,我的命令已经下了,从明天起,我们要向通州方面实行撤退。”

“我知道了,军长,凭着我对你始终如一的敬爱和忠诚,请允许我在你的面前提出这个发问。”

“尽管说吧,我信赖你。”

“我要问你为什么退兵的理由!”

“喳,这有什么,只不过为着战略而已。”

这当儿,副官痉挛地颤抖起来了;他显然有着不能遏制的怒火,那是一个忠贞而梗直的人所常有的。他整个的身体都变态了,眼睛皱成一条狭小的缝,对军长作着可怕的迫视。

“为着战略?战略?”他的上下唇的牙齿在肘肘的锯着,“战略教你把国家的领土放弃了?(于是暴烈地)这是放屁!这是胡说!”

空气突然地严肃起来了。

军长,他的身体在坐着的行军床的边沿上稍为倒退了一下,他拔出了手枪,用锐利的眼光沉默地对副官的死灰色的面孔注视了三分钟之久。

军长于是厉声地对着副官怒吼。

“倒退三步!举手!”

就在这当儿,他开枪了,枪口的红光在只点燃着一支洋蜡的灰暗的屋子里一闪。

副官应着枪声倒下去。

门外的卫兵都迅急地冲进来了,有三枝手提机关枪对那躺倒着还在挣扎的黑影瞄准,但是军长却加以制止。

参谋长跑进来的时候,他问:“什么事?”

“没有,”军长冷冷地回答,“这左轮坏了,走火!”

说着,他蹲了下来,让副官的上身靠在他的稍为屈着的大腿上,用电筒检查副官左胸上染青血污的创口。他的面孔是沉郁的,几乎表示了最虔诚的悲哀和追悔。副官则仰着惨白的脸,睁得圆而且大的双眼,发射着黄色痛楚的光焰,却沉默地,坚强地把上下唇紧紧地合闭着……

就在这个晚上,大约是九点钟左右,从望府台远远地可以望见,卢龙城上突然发现了冲天而起的烟火,隐隐地可以听见机关枪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更远一点,大炮的隆隆的声音也发作了,为了不能渡河而遗留在卢龙城的中国军,现在正和日军进行着必死的决斗。

望府台方面,军部所得的报告却是——卢龙城突然有一支强劲的中国援兵开到了。

这“援兵”确实是“强劲”得很,经过了一夜的残酷的挣扎,他们终于击退了日本军。

当然,军部所下的退兵命令显然是一种不必要的过虑;第二天,军部拍给北平方面报告战况的电报是这样说:本军据守滦东一带,当抱战死不屈之决心,不使丧失一寸一尺之土地!

(选自《长夏城之战》,1937年6月,上海一般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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