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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猎户有一个姑娘叫“鱼花”,已经十八岁了,能像男孩子一样爬树钻林子。许艮采药采蘑菇都和她一起,她教会他怎样识别毒菇、找上等药材。他让她参观了自己搭在林子里的小窝,她对这个精致的草舍喜欢极了。她觉得这儿比自己的家更有趣,甚至要在这里过夜。而他总是催她快些回家。鱼花任性,有时偏要待在这里,还问:“这里没有虎狼,你怕什么呀?”他说也许有的。“没有。再往里走,翻过一座山才有呢。”许艮不听这些,站起来送人。

许艮在林子里一直待了两年,与鱼花一家形同亲人。这户人家并不问他的过去,这让他心存感激。第二年冬天许艮受了伤寒,到了春天病得更重了。鱼花采来几种草药煎了给他喝,还让父亲为他推拿。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整个人好不容易缓过来,身体却孱弱极了,一站起来就要头晕。就这样挨到了秋天,鱼花从林子里采来紫红色的一些小球果,浸到了父亲的白酒里,然后一勺勺喂他红色的酒液,说:“喝吧,这是‘刺五加’,我爸就常喝它,连风寒都不怕。”整整一个秋冬都在喝“刺五加”,到了来年春天,许艮终于觉得身上蓄满了力气。

他重新和鱼花一起到林子里干活了。这时鱼花已经二十岁了,她还是时不时地躺到许艮的小窝里歇息,不同的是躺下以后常常脸红。他们并排一起时,许艮总是把脸转到一边去,躲开她又黑又大的眼睛。有一次鱼花不高兴了,硬是把他扳过来,发现他两眼湿乎乎的。她惊呆了,问他怎么了,许艮不肯说。再问,他就说:“‘刺五加’酒,再也不能喝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喝了。”鱼花哼一声:“它是好的呀,它又没有毒!”许艮突然翻身抱住了她。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就挣脱起来。许艮放开了她。这样安静了片刻,鱼花低着头说:“许哥,你抱我吧。”许艮咬着牙关摇头:“不,不能,可不能这样做!”“为什么?”“因为我……我四十多岁了……”鱼花给了他一拳:“抱!”他就抱住了她。

第二年春天,鱼花的肚子明显变大了。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老猎人突然把碗重重一放。鱼花跑出了屋子。许艮低下了头。“你得发誓……”猎人说。许艮跪向了正南方,嘴里念道:“我发誓……”“再说一遍。”

“我发誓!我发誓!”

4

陶楚久久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吧?”

我心上一动,支吾几句,没有马上回答。

我的父亲!我想大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离父亲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他在我眼里曾经像一个陌生人,我这一辈子甚至没有单独与他待在一起——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机会,因为我怕他……可是我在这世界上至今也找不出另一个人会像父亲一样,深深地改变和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生命的性质、我的全部。他与许艮不同,他离开妻子和儿子是被迫的。他离开了,可他多么渴望回到他们身边。直到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临时,他才回到自己的家了——而这时候儿子却不得不尽快逃离……

我至今还能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睛和绝望的眼睛。她遥望着大山,白发一天天增多。她等啊等啊,最后等到的又是什么?父亲终于回来了,然而他带来的却是真正的绝望。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给后一代留下某种遗产。我的父亲留下的是什么?是不幸和有幸,是爱与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他留下的是无边无际无法度量纠缠难解的一笔遗产……

许鲁蹦蹦跳跳走过来。我突然发现他的两条腿很长,这多少有点像我的内弟小鹿——奇怪的是这个年代的小伙子怎么都长了这样两条腿:颀长、笔直、漂亮,漂亮到让人生疑——我总觉得我们那一代人的腿虽然不如他们直也不如他们长,可是比起他们来却似乎更为真实稳妥一些,比如具有更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因而也更踏实更可靠。

他又开始来打扰我们了。母亲催促他去复习功课,他撇撇嘴。

我问:“许鲁,你想不想爸爸啊?”

“还能不想吗?一个怪老头。”

他说得干脆利落,却让人更加怀疑。不过后来他又撇撇嘴:“他在家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不错。”

我没有吭声。我在想:小伙子说得多么轻松,仅仅是“出去走走”吗?我忍住了,没有再问。

许鲁说着做起了迪斯科动作,身子在轻轻摇摆。原来隔壁传来了迪斯科音乐。他一边摇摆一边回头:“老头在大学里干腻了,不走怎么?要是我才不会腻呢。”他看看妈妈,顽皮地做个鬼脸,“我毕业之后非在大学里工作不可。大学多好,美女如云!”

陶楚看看他又看看我,严厉地说一声:“胡扯!去一边玩吧!”

许鲁叹一口气,到院里去了。

陶楚小声说:“我们就这一个孩子。老许太忙了,一天到晚忙他自己的事情,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他也付出了代价。你看,孩子对他的感情不深。没有办法,这孩子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带大的。”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据我所知,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女人都在抱怨自己的丈夫不管孩子,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孩子是自己带大的。我看看她的眼睛,低下头。我在想人与人的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我在办公室与马光谈论这个问题,谈论“隔膜”,马光油嘴滑舌地说:“谁也没法明白谁,谁也没法用一种语言让对方明白你自己。就为了这没法办的‘隔膜’,有人就不停地抽烟,有人就不停地写书,还有人就不停地做爱;当然也有人不停地干活——就为了忘掉‘隔膜’!老伙计,你将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就让我不停地干活吧。”

马光哈哈大笑,指着我对娄萌说:“这家伙够虚伪的,他也不嫌累……”

陶楚说下去:“学校里有些上年纪的人看着我和孩子,说多可怜哪,孤儿寡母的。我们好像真的很惨。其实我和孩子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心里明白,老许在的时候我照样孤孤单单——我这一辈子都孤孤单单。有时想这一辈子快完了;有时又觉得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人就是这么尴尬和矛盾啊——人只要活着就是这样……”

羁旅

1

吕擎和阳子在这个二十多户的小村里落了脚。小村的名字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宽场”。它就坐落在济河分出的一条小河汊旁、一个山包下,整个小村拥挤在很仄逼的谷地里,怎么能叫“宽场”?大概这是反其意而用之吧。

宽场的人都很傲气。因为这个小村是整个陵山一带最富庶的,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那个石场开了很多年,但不卖一般的石料,只卖一些刻石制品——墓碑。山区里所有的坟前都要立一个体面的墓碑,这也是山里人最后的奢侈。这里总算不缺石头,人们也最愿在石头上下工夫、表现自己的才智和心事。村里识字的人少,负责往墓碑上写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以前在外村做教师。实际上他只识千把个字,毛笔字写得也不好,所以这儿做出的墓碑仍然显得粗糙。

吕擎不失时机地向石场推荐了阳子。阳子给他们写了几个美术字,并且毫不费力地帮助改进了墓碑的边缘修饰花纹。他们立刻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两个人了。那个写字的老人红着脸,连声咳嗽。但那个头儿、头儿手下所有的人,都齐声惊叹起来。老人压住了自己的不快,说:“我磨墨吧。”他真的为阳子挽起衣袖磨起墨来。

阳子开始负责设计墓碑周围的花纹,而且搞出了大小不同规格的三四种碑石,装饰的花纹由简单到复杂,渐渐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很古雅,有的又有点现代气息。最高级的墓碑选择了上等石料,而且在四周雕刻了玫瑰花瓣,那图案在山里人看来简直精美绝伦。这样的墓碑可以卖普通墓碑十倍的价钱。

常常有外村人到这里担墓碑。他们用一根扁担,两个筐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儿的主食仍然是瓜干,不过伙食要比在山前那个大村里好得多,因为这里还可以吃上玉米等杂粮。尽管一个月只吃两三次,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吕擎和阳子没有住在村里,就在采石场那儿搭了个帐篷。这帐篷引来好多山民,他们用手捏捏,拍打一会儿,又钻进去坐一坐,都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大帐子”。

新来的两个人除了得到口粮之外,采石场的头儿还讲定,可以从每个月的总收入里分成。虽然分成比例少得可怜,但他们每人每月还可以得到五块钱。山里的钱很顶事,从购买力上看差不多可以顶上城里的三倍。有时手捏一张十元的票子到集市上去买东西,很令那些生意人作难,都嚷:“票子太大了,找不开,找不开!”

吕擎除了帮阳子设计墓碑,还要到采石场里做活。他和他们一块儿使钢钎、抡锤子,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村里人满手都是老茧,石头碴溅上去都没事,可吕擎的手轻轻一碰就要流血。山里人笑笑说:“嫩苗一掐就流水。”

石场那些女人看见吕擎和阳子就咂嘴,说:“雪白葱嫩——咱好几年没见山外的娃儿了。”吕擎觉得有趣:她们把成年人也叫成了“娃儿”。

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吸着烟锅,长时间不转睛地盯着阳子。她包裹烟锅的嘴唇乌紫,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有一次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阳子的胳膊说:“娃儿怪巧,身上有艺哩。能给大婶画个像不?”阳子同意了,她又咕哝:“大婶活一年没一年了,留下个相片,也好给孙子、重孙子望一望。”

她特意把阳子请了家去。

阳子觉得她那个小石屋简直是个地窨子,里面暗无天日。老太太大白天点上了煤油灯,然后进了里屋;她出来时,竟然穿上了一件单薄的大花褂子,脸上搽了粉,头上还戴了一朵干花。阳子忍不住要笑。她手拿一支长杆烟锅,摆出一个姿势。阳子用炭笔把她画了下来。

他画得很快,实际上只是一幅素描。

老太太接到手里看了看说:“画得眉眼怪好,不过嘴画坏了。”

阳子委婉地向她解释,因为她的嘴就是这个样子。

她把画卷起来,小心地放到墙上的一个镜框后面,嘻嘻笑着:“俺娃儿也有你这么大。”

阳子问她的孩子哪去了。她说到济河旁那个大镇子去了,在那里的一个铁匠铺做工。原来她家里没了男人,平时只有她自己。屋里到处都乱七八糟。她吸了口烟说:“我这个人哪,就是喜欢干净,也喜欢生人,你不嫌弃,搬到大婶这儿住咋样?”阳子摇头。

“哎哟娃儿,大婶的炕大哩!”

阳子还是摇头。他要走了。她伸手到阳子下巴那儿摸了一下,说:“娃儿怪让人亲哩。”

阳子的脸有些红,慌慌地跑掉了。

他把这事告诉了吕擎。石场的头瞅着阳子一个劲地笑,笑过了问:“你到‘骚老妈’家去了吗?”阳子没搭腔,石场头说:“你可得离她远些,完了她要你钱。”

阳子觉得一阵恶心。

后来他们才知道,“骚老妈”在山里山外都有名。她年轻时,土匪抢了山里的东西,村里人都是抬上“骚老妈”去换。年轻时她有几分姿色,凡事都不在乎。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后,驻村干部,还有后来经过此地的山外人,她都如数接进家里。她对人说:“有人打扑克、赌钱、下棋,有人做别的,原本是一人一个喜好嘛。我这也算一个喜好。”儿子长大了,渐渐懂事,就被她气跑了。“骚老妈”会治病,能针灸、按摩,还会接生,是小村里的一个宝贝。

吕擎提出在村里办一个学校,村头不同意。后来“骚老妈”知道了,就骂村头说:“日你妈的狗蛋!”这一骂村头立刻同意了。

村里闲置的房子空出来,村头让那个在采石场混不下去的老私塾先生当了教师。

吕擎和阳子闲下来也去上课。只要吕擎和阳子去,“骚老妈”就坐在那儿听课,不停地吸烟,高兴时还哈哈大笑。最可怕的是她闲下来总到他们的帐篷里来。当她知道吕擎和阳子是一路从城里走来的,就拍着膝盖说:“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年轻人老待在城里憋得慌啊。”说着把手伸到怀里问:“缺钱不?缺钱大婶有钱!”一会儿真的掏出了两块钱。

吕擎和阳子赶紧谢绝了。

2

“骚老妈”频频造访,这让吕擎不安起来。后来吕擎让阳子先待下去,他一个人到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去看看,说看情况再回来接他。

尽管阳子那一刻有些犹豫,吕擎还是走了。他沿着济河一直往东南方走去。路途上他经过了两个小村,都没有停留,因为他只想快些赶到那个镇子。

离开宽场已经有二十多公里了。一天傍晚,他正在一个小山包下准备搭起帐篷,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向这边眺望,后来就慢慢走过来。离得近了,吕擎看出是一位姑娘。她像那个小村里的女人一样,穿得破破烂烂,不过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衣服还算洁净,虽然上面缀满了补丁,但看着总还算和顺。她眼神僵僵地瞅过来,眼睛很大很亮。

吕擎觉得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

“大哥认出我来了吧?”

吕擎摇摇头。

“我就是山前那个村子里的。你们四个随着大伙儿往山上扛机器;还有你们办学、兴冬学,我都随上哩。”

吕擎用力地想,这才想起那些人里面似乎有这么个姑娘。姑娘说:“赖赛!”

“你就是赖赛?”

她点点头:“你忘了?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

吕擎连连说:“知道,知道。”

“你和那个大哥走出来,我就追在后面,不过我没敢上前呢。我告诉俺男人,我走俺姨家,其实是追你俩来的。我知道你是头儿,四个人当中你说了算……”

吕擎觉得好笑。不过他明白了,赖赛已经在暗处观察他们许久了。

“你莫怕,我跟上你俩是来讨个真话儿的。”

“什么真话?”

“我姨就在宽场住,我就睡在她家里,你俩不知道哩。”

“你娘家在哪?”

“在狸子山南面一百多里,那里更穷。一开始,就是我姨那里的一个人给拉的线,把我卖到山前那个村子里。”

“那些钱都给了你娘家吗?”

“没,我姨家认识的那个人拿多哩,俺爸只得了五百,还有五个毛皮筒。”

吕擎端量着这个姑娘,发现她长了一张大圆脸。他立刻想起了山前村的人说她“头怪大”的话了。她扎了红羊毛头绳,屁股有点撅,胸脯高大。吕擎问:“你要讨个什么真话?”

她低了低头,脖子立刻红了,说:“吕哥,你能把俺带出山去吗?”

“你要去哪?”

“随便到哪,反正能出山就行;听说山外面城里人要人管孩子,管一天五块钱。”

吕擎脱口而出:“那是保姆。”

赖赛一个劲点头,眼里放出光来,“你要把俺带出去,俺就给爹把那五百块钱、五个毛皮筒都要来给你。俺就是……就是跟上你当一辈子使唤丫环也行。”

吕擎一阵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得告诉:现在没有“使唤丫环”了,再说你还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男人,出去不合适的……

“俺家不像个家,男人也不像个男人,他嘴馋,让我把瓜干磨成面,再烙饼给他吃。烙饼没有油,他让俺蒸花卷儿给他吃,还要掺上葱花。他嫌饼苦,就来拧俺。刚开始那年,还往俺脚杆上拴石头。”说着她挽起裤脚。

吕擎看到了一溜紫紫的疤痕,像蚯蚓。

她抽抽搭搭哭了。

天黑下来,吕擎忙着做饭。天色这么晚,又在山里,这令吕擎非常作难。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吃饭。饭后她坐在篝火旁,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吕擎说:“你回宽场吧,我送你一程,现在就走吧!”

赖赛不吭声。

吕擎又劝,她仍然不吭声。她把沙土整一整,然后就在火边卧了。

这怎么行?到了半夜火熄了,她非着凉不可。他把她唤醒,让她到帐篷里睡。

整整一夜吕擎就坐在篝火旁。为了打发时间,他掏出了一本书读着。

天亮了,赖赛也醒了,去水湾那儿洗了脸。在霞光的照耀下,吕擎觉得这个女人还是相当好看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也遮不去她的俊秀。他合上书。

赖赛忙着烧饭。当她蹲在那儿捅火时,吕擎觉得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再逗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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