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虹
影记忆中总也拂不去二十年前那个多雪的冬天。
那年我八岁,小妹四岁。
那是个有雪的晚上,我和小妹到操场上看完电影《列宁在1918》回到家中,夜已很深了,雪还在下着,我俩躺在床上,都没有睡着。
”姐,牛奶是啥味?会比糖水好喝吗?“小妹奶声奶气地问。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对白”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牛奶就是用雪一样的白面面加水冲出来的。“我调动所有脑细胞搜寻出来的关于牛奶的记忆也仅仅是这些。当时的我愚钝到不知世上还有鲜牛奶的地步。”那肯定比糖水好喝多了。“我又想当然地补充道。小妹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在暗中眨巴着,一副茫然样,她不理解世上竟会有比糖水更好喝的东西。
摸着小妹稀黄的头发和干巴巴的小脸,八岁的我责任感陡生:”别急小妹,我们想法攒钱,一定让你喝一次牛奶。“尽管在黑暗中,我还是感到小妹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放学到商店一看奶粉的价格,我傻眼了,一袋奶粉要好几块,八岁的我到哪里去弄几块钱?转了一个又一个店,我终于发现一种散装奶粉,那些白面面盛在透明的玻璃缸内,散发着诱人的光,标价三毛五一两,我牢牢记住了这个价钱。
为筹措三角五分钱,我和小妹费尽心思。我们的目标首先是家附近的几个垃圾箱。每天放学后,我和小妹拿了小铲先铲去垃圾上的雪,再用小棍精心拨拉着垃圾。铁钉、烂鞋片、头发团、破瓷盆、牙膏皮都是搜寻的对象。那时候生活普遍艰难,很少有人会把可卖钱的东西当垃圾倒,有时我和小妹的手都冻僵了,小妹钻到垃圾箱里弄得头脚都是泥,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有时捡到的东西兴冲冲捧到废品站,却被告之不收,只得悻悻而归。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太大我们出不去时,就把藏在玻璃瓶里的钢镚儿倒在床上,一遍遍数它,那是我和小妹最陶醉的时刻。”姐,雪能变成奶粉该多好,咱就不用捡废品了,想吃多少吃多少。“小妹常呆望着窗外的大雪对我这样说。
那一季的雪好大,隔三差五总要下那么一场,天地都是白茫茫的;那一季的天好冷,我和小妹的手脚都生了冻疮,小妹瘦瘦的小手肿得像”气蛤蟆“;我的脸也成了”红苹果“;那一季的日子好长,我和小妹翻了那么多天垃圾箱,仍然走不出冬季。
当再也捡不到废品而我们的积蓄离买奶粉还差一截时,我想起了自己的辫子。从出生一直到八岁,我没剪过一次头发,脑后的两根辫子尽管细且黄,却一直长至膝盖。那是个流行长辫子的时代,这曾是我在同学面前最大的骄傲。我珍爱自己的辫子,但我更疼小妹,当我意识到只有辫子能换取买奶粉的钱时,我剪掉了它。从废品站出来,攥着辫子换来的1毛2分钱,摸摸变成小刷子的头发,想想我再也不能保持没剪过头发的纪录了,泪水哗哗地往外涌,在脸上纵横地流。
钱够了,而且还略有节余。我拉上小妹就往看好价钱的商店跑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可我们顾不得这些,脑子里想着牛奶的甘美,这份诱惑战胜了一切。
”阿姨,请给我称四毛钱的奶粉。“我和小妹扒着柜台喊了好几声,那位与人闲聊的售货员才不耐烦地侧过脸来:”叫唤什么,那是喂猫狗的失效奶粉,你们要它干什么?“我的头嗡地一下,脸上热辣辣的,递钱的手半天才缩回来,所有的兴奋和渴望全没有了,面对那罐失效奶粉和售货员的冷眼,我第一次深深地体验到了失望和屈辱。
我和小妹含泪往回走,天地依然一片苍白。雪和奶粉都是白的,为什么雪到处都是,而深深渴望的奶粉却这么难求?八岁的我不明白,四岁的小妹更不明白。回到家懊丧地把那四毛钱交给妈,牛奶梦也随之破灭了。
该过年了,家里的日子却更紧巴,为了办年货,妈带小妹去宾馆会计家要拖欠的卖鸡钱。小妹笑着随妈去的,却哭着回来了。原来他们赶到会计家时,正赶上会计给孩子冲奶粉喝,看着那孩子捧个玻璃杯津津有味地喝着白色的液体,小妹已失落的牛奶梦又被唤醒,四岁的小妹还不善于克制自己,牛奶的诱惑超过了一切,趁妈和会计说话的空隙,小妹怯生生移到放奶粉的桌边,把手伸进了奶粉袋,刚抠出一点奶粉还没有送到嘴里,会计的小孩就叫了起来:”妈,她偷咱奶粉吃。“妈和会计的目光都盯在小妹身上,看到小妹手上的白末末儿,一向要强的妈尴尬极了,把小妹拖回了家。
节前妈没再去要卖鸡的钱,那年春节我和小妹都没有新衣服,小妹付出了很大代价,最终却也没有尝到牛奶的滋味。
很多年过去了,家中日子不再拮据,小妹已研究生毕业,有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和丰厚的收入,但她却从来不喝牛奶,也没有买过奶粉。而我,也同样走不出那一季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