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延滨
人与砖在这一点上相似,泥水里制出的砖坯,放进火里,烧出来是当当响的硬家伙我说的是工房,不是工厂。那些具体的房间,小作坊或者是工厂的一个车间,给我留下的印象更生动,更久远。我这里记下的是那些最早给我印象的工房,也许会同时留下那个年月的痕迹的小木工房。一进去就闻到清香的木头味。松木味最浓,也最好闻。破烂的一间老房子,因为这气味,也变得年轻和充满诱惑。树木的气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自然的气味。木工房里没有更多的机具,两块长长的木板,架在四个三脚架上,就是木匠的工作台,像体操队的平衡木。走上这平衡木的,也是像少女一样年轻漂亮的木头。直直的,有着美丽的木纹,那些木纹是它们的年轮,一般都只有十多岁,好年华。风华正茂最恰当的用法,应该是说这样的木头。它们不再叫树了,走上这台子,就成木材或是木料。它们不再是树了,在木工房里,我最早的想法,这是一个把树变成木头的地方。想起庄子说,不直而又无用的树,方有可能享受天年,免遭刀斧之灾。于是又想到这木工房也是一个屠场,是肢解和消灭树木的地方。只是木工房没有恐怖感,没有血腥味,它散发出的那些清香的气息,好像是巫女的歌声。歌声让我们的头脑发昏,浸泡在歌一样的松木香味里,让人就把毁灭想成了创造,把死亡当成了新生。
织机房。我是在一座南方山区小城读的中学,中学的前面有一个织布社。黑瓦房里传出织布机的声音,吮吮当当,可以让人想见,一个个中年妇女在那里劳作,脚踩织机,手拉织梭。这种人工的织机,现在只有在博物馆才能看到,那时(并不遥远的文化大革命后期,还有这个织布社)却是一种很普通的小镇工业。这种不紧不慢有节奏的声音,最早建立了我的时间概念:吮吮当当,那些女人的岁月飞梭一样地来来去去,时间从她们的指缝中抽出线来,她们的时间,一寸寸变成布,然后到铺面上去出售。她们织得最多的是头巾,乡镇的男人都爱把长长的布头巾缠在头上,像戴着一顶宽沿帽子。我常站在街边,看着那些头缠长巾的男人,想,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男人头顶上的不是一条长布条,而是时间——是从女人指缝抽出来的时间,是在织机里吟唱的时间。啊,时间是有声有形的东西。只是小镇女人的时间就像她们的生命,清瘦而灰白。
铁匠房。这是让我最早对人自身发出惊叹的地方。一座炉子,一架铁砧。进入这里的东西,都会变一个样子,黑黑的炭变得通红通红,硬邦邦的铁龙砣砣变成软软的面团,任锤子变长变扁。力量和火改变着一切,只是一件东西没有变,人没变。人比铁厉害,在熔铁的火与淬钢的水面前,保持着摄氏三十七度的体温。对于这个十分有象征意义的三十七度,我在北方找到了联想的答案。在北方,我成了一个农民,或者说是准农民”知青“,天寒地冻,一张大炕给我许多温暖,大概也让我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一个能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人。干一天活回到住处,往大炕上一躺,疲惫顿时消除,能感到血液在流淌,能感到筋骨在舒展,好像在炕下那微微燃着的火,正焙烤着我,像焙烤着砖窑里的砖!人与砖在这一点上相似,泥水里制出的砖坯,放进火里,烧出来是当当响的硬家伙!人也是这样,雨里水里风里浪里,放在大炕上躺一躺,站起来就是一条汉子。说人是泥捏的,就这一点讲,也真像!没经火炼过的人,就像没进窑烧的砖,风搓雨揉就会瘫成团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