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建英
冬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不知不觉橘红的夕阳已抹上景山五峰的亭台。洁净寂寥的小径旁,只留下一条条无人落座的长椅,像停泊在湖岸的小船。
”啾——啾——“,古树枝桠间传出了单调凄清的鸟鸣。我抬头寻觅,在如血的夕阳里,早不见了鸟儿的踪影,落在眼前的却是几个黑字:”崇祯自缢处“。一个个恰似荒野里并排落下的乌头鸦,缩着头颈,兀然伫立,我感到一阵惶恐。
这个处所我已来过多次,但都伴着熙攘的人群,这历史的陈迹,只不过留下我的一瞥。今日,古槐间飒飒的风声,像遥远的回音系住了我的脚步,引出我许多回顾和思索。记得一本书上记载:当闯王的起义大军自阜成门呼啸杀进,这个明朝的末代皇帝,披散着头发,提一把长剑,惊慌地逃出神武门,登上可俯瞰北京全城的景山(煤山)。在他眼前,农民起义大军如海潮涌进了端门,李白成的战马已跨过午门前的铁炮,威严的朝门已被打开,一个统治中国三百年的王朝顷刻间无法挽回地崩溃了。他绝望地一声高呼:”大势去矣,天将灭我也!“在精神恍惚之中,他拖着长剑,披散着乱发,步履蹒跚地走到这棵古槐下,听着山呼海啸的杀声自缢而死,他的皇后也在坤宁宫里扮演了同样的悲剧角色。这段历史的细枝末节给演义家们留下了许多可贵的素材,而对于在历史帷幔之前寻胜观景、悠闲漫步的一般游者,饶有兴味的倒是那棵古槐了。游人总要在它面前留一留脚步,投去惊奇的目光。按理说,当清兵进京建立了新的王朝之后,君臣们应该整仪列队来顶礼朝拜这棵古槐,甚至树碑刻文以示感念,因为它吊死了明朝的皇帝有功,但统治者却有自己的逻辑和法规。当清顺治坐上了崇祯的龙椅,首先判罪的便是那棵古槐了,因为它竟然吊死了一位天子,不管这位天子姓朱姓刘,或者百家姓上找不到的”爱新觉罗“,而皇权神圣,吊死了真龙天子就犯了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于是一条沉重的锁链蛇一般缠住了古槐的全身。这棵苍颜伟貌的古槐,耐不住无期徒刑的折磨,慢慢叶殒了,枝枯了,只有一条枝权保留着生命的余脉,早春里舒开几片叶子翘望着春天。风风雨雨三百个春秋,直到一九四九年春天,人民政府在打扫历史陈迹的时候,才把那戴了三百多年的镣铐打开。大概天地间一切生物都是有知有情的吧,这棵久已枯萎的古槐,有感于新时代春天的召唤,竟神话般地复苏了。这段轶事为人们在歇憩漫步时留下了有趣的话题。但是令人痛心裂胆的是在十年动乱的初期,几个扯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破旗的狂徒,竟然认为古槐和封建皇帝有了瓜葛,残忍地剥皮截肢,最后结束了它苦难的生命……而今那复苏的大树已经踪影不见,古槐生生死死的悲惨遭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副沉重的镣铐也找不到一点下落。为什么要抹去历史的一个脚印呢?此时我应该去问它的同代人松,还是持重无语的亭?不,往事都成了过眼的云烟,又何必去苦苦追究那些”外传“、”野史“的细节呢!在啁啾的鸟鸣中我低头离去。
故宫的两扇大门已经死死关闭,街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暮云低垂,宫墙高耸,把这片天地衬托得格外广漠死寂,在首都的繁华里显露着迥然不同的格调。街灯倏然亮了,橘红的光焰,花苞似的灯罩,给这疏林、干柳、肃穆的冬日街道染上了一层胭脂般的红晕,一片迷离恍惚,独有故宫的上空昏黑凝滞。若在往日,我定会浸沉在安谧、甘美的冬日黄昏的幽静里,悠闲地踱步。可是今天,眼前的景物全破坏了我的好心绪。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常有无名的忧愁、烦恼,而且莫名其妙地牵肠挂肚,难排难解。我有几分怨愤这护城河内的冰层,它冻结了层层涟漪,只留下冷冷的沉默;我恼怒这锯齿般的威严的宫堞,它使这辉煌的建筑离开了生机勃勃的人世;我厌恶这宫墙内的一片灰色,它仿佛是一池铅水,带着我的心无声无息地沉沦。
晚上望故宫是颇为揪心撼胆的,宛如大船驶进了百慕大三角,头脑的发条不知不觉变了形态,产生出许多骇人的念头,抛都抛不开。我打算迅速离开这个地方,却又无力摆脱它的磁力。怎样点破自己纷繁的念头,表达复杂的感怀呢?啊,一弯新月划过了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故宫里显得神秘而安静。这光仿佛是黄色的火焰,悄悄地熔化了故宫这块沉重的铅石,使它变成一片海,但却水波不兴,声息喑哑,没有自己的呼吸,似乎也不容纳别人的生命,只映着月的光辉和倩影。弯月宛如一叶小舟,翘着尖尖的船头,在深夜的静湖中划行,给我送来一片情思。我真想借一根缆绳,把它牵到脚边,载着我去探一探故宫这片死海夜间的奥秘。
月走远了,云也散尽了。这弯月在深远的天幕上看去不似舟而是目——阅尽人间沧桑的美目了。
我好像跨越了数丈高墙,看见我多次游历过的故宫在月夜里变异了,陌生了。这坐落在北京中轴线上的建筑群,再不是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坤宁宫;也不是天上的宫阙,而是一艘艘石舫,是一个如月宫一般由死灰与岩石构成的世界。偌大的空间寸草不生,片叶不长,看不见飞鸟的翎翼,找不着一只欢唱的飞虫;那顶梁的圆柱,那铺地的方砖,那云龙阶石冷峻而又沉重,沉默着,凝思着。相传在那没有吊车,没有载重汽车的封建社会晚期,为把这二百多吨的汉白玉从房山运送到宫内,每一里路开掘一口井,沿路泼水结冰,在一条人造的冰河上载运滑行。”入山一千哟,出山五百哟……“远处呜呜的夜风里仿佛隐约传来民工们沉郁悲伤的号子。是呀,多少白骨埋在这块巨石下面……忽然在这空落的大殿里,声音震荡,回声撼人,是不是明永乐年间修建故宫时十万工匠、百万夫役脚步的响动、粗犷的喘息呢”这里每年从农民血汗中榨来的白银就有两亿多两,多重啊!“声音恼怒,像带着火。我四望无人,只有冬夜的风吼,但仿佛有谁走进我的胸膛里呐喊。
啊!这宫殿真是太沉了,太沉了。载着这样多的黄金、白银、罪孽、血债,海洋的浮力怎能承受得了呢!过去,我屡次在故宫的方砖上,石阶上行走,总想不该嘻嘻地笑,轻松地谈,要回顾,思索,审视,从每块血染的方砖上阅读这部历史,寻找可供借鉴的哲理,可是今天,我不知为什么懊丧地回想起从午门之外叠叠推进的农民起义军的大潮。唉!李自成这位皇权的叛逆者,受了什么诱惑,要跨入金銮殿,坐上龙墩椅,走进这死海、沉船呢?是谁安排了这无法挽回的悲剧结局?古槐身上的锁链哪里去了?应不应该找到它,用以锁住太和殿内使人毁灭的龙墩?在黑夜里,故宫里的一切都黯然失去了光彩,只有这龙墩还在金銮殿内明灭闪烁,发散着魅人的光……月,越走越远,缥缥缈缈,只留下一弯隐隐的笑眉,好像嘲讽着我的迂腐。我四处望望,行人早已绝迹,只剩下冬夜洁净的街道。对着一天星斗,我不觉长啸一声,以舒放整晚淤积于心的闷气。
”咯咯咯咯……“是我还是他人?这静夜里的笑声煞是吓人。我急忙搜寻着,在护城河外的矮墙上,低伏着一双人影。故宫那黑黝黝的影子已经落在护城河的冰上。他们望着它,像凝视着一面镜子。
原来这对年轻人在淡淡的月光下,对着故宫这面历史的镜子,也在审视我们生活的历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是这样地相知相亲,这是新的一代啊夜风骤起,青年把一条通红的围巾缠在姑娘的颈上。围巾倏然一闪,像虹,像曙色那样灿美。霎时,我心中一热,眼前朦胧的景物似乎顿时都清晰明亮起来:在路灯柔和的光里,那绵亘的松墙像绿色的缎带伸延于街道两旁;那人行道边的蔷薇、珍珠梅、合欢、垂柳、蟠槐和枫树,枝条都柔软而坚韧。啊!一切都仿佛沉浸在早春的气息里,充满了生机。于是,我向着永恒的太空,灿烂的星斗,美丽的新月及我们的年轻的一代,默默地鞠躬致礼。在冷风中,我伸出灼热的双手和道旁的枝条相握。我觉得那粒粒小苞都在我手掌里轻轻蠕动,就像母腹中躁动的胎儿。此时,夜风虽然没有完全抛开它的凛冽,却含着浓浓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