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你?”
面前站着这位,穿着打扮也是富家公子的模样,正面无表情地斜眼看着徐阿婆。
此人的五官长相,与方才离开的那位姬凌烟公子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中刻画出来的,但眼神中却比姬凌烟多了几丝高傲与不屑。徐阿婆认得此人,也是临芳苑的常客,平日里金银挥霍似土,徐阿婆自然不敢得罪。但此人出乎意料地站在徐阿婆面前,徐阿婆一激灵,原本的那些客套话也便忘在了脑后。
“他要带她走了吗?”面前之人用手指着姬凌烟远去的地方,冷冷地问道。他的声音很低,但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怒意。
徐阿婆一时语塞,不知作何解释。问话中的“他”与“她”,徐阿婆自然晓得是指谁。
“我问你,他是不是准备接她离开了?”那人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向前一倾,脸庞差一点就贴住了徐阿婆的脸,狠狠地问道。
“没,没有。”徐阿婆知道,倘若再这样搪塞,就快被面前的这位生吞活剥了,“你兄弟连银子都没有抬来,如何带走禾嫣?”
徐阿婆称姬凌烟为“你兄弟”自然是有道理的。面前所站立之人正是姬凌烟的亲弟弟,姬凌云。
妓院的老鸨,每日每夜里接待客人无数。哪些客人是常主顾,哪些客人又是高官权贵乡绅财主,徐阿婆的心里自然最清楚不过了。姬凌烟与姬凌云长相如此相似,又都是家财万贯的常客,即便不问,也明白此二人的关系。
姬凌云冷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徐阿婆,转身便走进了临芳苑。
徐阿婆向前一步想要阻止姬凌云,怎奈姬凌云身手敏捷,稍不留神,早已冲了进去。
此时禾嫣正用丝巾擦拭着心爱的琵琶,听得楼梯口传来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心头一颤。
“禾嫣!”姬凌云一把将门推开,毫无半点拘束。
禾嫣蓦地站起身来,壇口半开,呆呆地望着姬凌云。
其实,禾嫣知道是姬凌云——他的脚步声已经深刻地印在了禾嫣脑海里。
姬凌云连房门都来不及关,一把抱住了禾嫣,却迎上了禾嫣滚烫的泪珠。
“禾嫣?”姬凌云又轻声唤了一遍禾嫣的名字,语气温柔又有些疼爱,“他方才来过了?”
禾嫣将头埋在姬凌云怀里,不做言语。
其实,哥哥对禾嫣的深情,姬凌云是知道的。他也时常暗中见到姬凌烟频繁出入临芳苑。冷笑几声,也便罢了。
然而,姬凌烟却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然也深爱着禾嫣——他甚至不会想到姬凌云竟会出入这种风流处所,过这等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
姬凌云才十七岁。
禾嫣在姬凌云怀里啜泣着,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姬凌云一动不动,就这样让禾嫣安静地哭着。
半晌,禾嫣抬起头来,两只眸子微微有些红肿,似乎还噙着些许的泪花。
姬凌云爱抚地为禾嫣整理额前凌乱的发髻,将几缕青丝捋到耳后。禾嫣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却又将头抬起,望着姬凌云。
“他要带我走。”禾嫣轻咬着下唇。
姬凌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禾嫣的肩上,轻轻地将禾嫣向后推挪了半步,随后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桃木雕花的窗子。
这临芳苑在帝台称得起是高大的建筑,站在楼上向窗外观望,小半个帝都便尽收眼底。
姬凌云望着不远处庄严巍峨的皇城。皇城坐落于帝台正中央,此刻被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时隐时现,神秘却有些诡异。
阳光洒在元华殿的金砖碧瓦上,在朦胧之中熠熠生光。
姬凌云注视了窗外良久,猛地回过身来,将身后等待的禾嫣惊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了?”禾嫣不解地问道。
“禾嫣!”姬凌云神色显得有些激动,“你不想过衣食无忧、荣华富贵的生活吗?”
禾嫣一惊,并没有言语。
“和我走吧。我让你过上比这里幸福千万分的日子!”
禾嫣显然被姬凌云如此突然的话语吓了一跳,好久方才回过神来。
“我,我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禾嫣拼命让自己沉住气,但分明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只要和你在一起,便好。”
姬凌云笑了。他走近禾嫣,捧起了禾嫣美艳的脸庞,注视着那双秋水明眸。
看着禾嫣的眉眼,姬凌云猜出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我保证他不会再来叨扰你了。”姬凌云的笑声极柔弱,似乎在安抚着禾嫣,嘴角却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
这个笑容一闪即逝,禾嫣并没有察觉。
皇城是帝台最庞大的建筑群,当中按照城池的中线分别排列着元华、含麟、羲和、望舒四大主殿。元华殿即是大晋国换地日常早朝理政之殿。四大主殿的四周,按天干地支的方位排列着二十四个小殿,分别是皇亲国戚的府邸所在。这所城本名晋阳城,但帝台的百姓畏惧这皇家的威严权势,便尊称晋阳城为皇城。长久下来,皇城似乎成了其固有的名号。
清晨,借着微弱的日光,一小行人马从皇城的北门快速驶出。领头之人坐在高大威猛的枣红色宝马之上,身着华贵。身后两辆马车上,分别摆放着两口巨大的木箱。木箱上的雕花与纹饰精美华丽,不是平凡百姓家中应有之物。
砰砰砰。
一阵清脆有力的击户声响彻整个临芳苑。此时还未到六更天,街上仍空无一人。这几声响动打碎了整条雀儿巷的宁静。
“娘的,大清早报丧啊?不晓得这里白天打烊么?”
徐阿婆骂骂咧咧地从大堂里屋走了出来,一边努力睁开惺忪睡眼,一边用双手将披散的发髻盘在脑后。
随后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徐阿婆已然站在了门口,将门闩卸下正欲开口骂街,谁知门一打开,徐阿婆马上变了颜色。
“呦,姬公子……”徐阿婆虽说心中千万个不情愿,却也不敢得罪大主顾,忙笑脸相迎,“您起得早。”
姬凌烟都没有正眼瞧徐阿婆,站在门口挥了挥折扇,两只大木箱便被抬了进来。箱子放在地面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扬起几缕尘埃。
徐阿婆缓了缓心神。听这份量,并不难猜出箱中为何物。
姬凌烟走到箱子旁边,用折扇轻叩箱缘,眼睛却看着徐阿婆。
徐阿婆连连作了几个揖,双眼回避了姬凌烟凌厉的目光。
吱呀一声,箱子盖被姬凌烟打开,箱中的物什晃了徐阿婆的双眼。徐阿婆哎呦一声,忙跑到姬凌烟身边,双手抚摸着箱子里的物件。
两只大箱中,满满填充着白花花的银两。此时还未到天光大亮,临芳苑仍处于一片昏暗之中。但徐阿婆觉得,这些银两似乎将整个屋子都映的光芒璀璨。
青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
姬凌烟看到徐阿婆满脸贪婪的神色,轻蔑地一撇嘴。
“这只是四百两银子。”姬凌烟的话语中,永远听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徐阿婆将头抬起,看见姬凌烟从袖口中抽出两张银票,轻甩在其中一只木箱中。
“八百两银子接人,我说到做到。”姬凌烟说罢,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走去。几个随从识相地在大厅候着,并没有跟上前去。
徐阿婆并不情愿姬凌烟就这样将禾嫣带走,但不知为何,这八百两银子似乎紧紧地将她吸引住,动弹不得。整个帝台城,论起风流处所,没有几家能堪比临芳苑这般红火。但如此巨财盘在一起,徐阿婆还是头一回见到。
临芳苑此时寂静异常。那些嫖客与歌姬,定然不会这么早边醒来的。厅堂内,姬凌烟带来的随从不发出任何声响,好似几尊泥胎铁塑一般。
徐阿婆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四下观瞧,却发现那些随从都直勾勾注视着楼上。徐阿婆顺着目光向楼上看去,恰好看到楼梯口满眼怒气的姬凌烟。
姬凌烟独自一人扶着木扶手站着,面沉似水,但眼神中分明就要血贯瞳仁。
徐阿婆心中暗叫不好。她自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老鸨儿,自然明白,姬凌烟喜怒不形于色,但却正怒火中烧。徐阿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顾不得那些银子,转身向楼上奔去,满面春风。
“姬公子,这是怎么了?”徐阿婆虽面带微笑,但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慌张。“禾、禾嫣姑娘还未曾起来吗?”
姬凌烟从鼻腔中发出一阵冷笑,转身给徐阿婆让开了道路。但双目仍死死地盯着徐阿婆。
徐阿婆来到禾嫣的屋前,正与拍门,却不料门并未上闩,双手只一推便将门推开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窗户开着,微风将纱帘轻拂而起,真似罗裙少女翩然起舞。
徐阿婆顾不上观赏这景致。她似乎快听到了耳畔咚咚作响,那是她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徐阿婆并不年迈,但此却变得有些颤颤巍巍,连声音都好像在颤抖。
“公子……禾嫣姑娘呢?”徐阿婆明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她的咽喉似乎都不受她控制了。
“怎么倒是你问起我来了?”姬凌烟的眉头渐渐锁在一起,将折扇收拢,抵在徐阿婆的肩上。
姬凌烟并不用力,但徐阿婆却觉得自己的肩膀像是被狠狠地插了一刀,疼痛难忍。她心中明白,姬凌烟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现如今却看到他眉头深锁,便知他真的已是满腔怒火。徐阿婆忐忑不安,这八百两银子失了还是小事,看姬凌烟出手如此阔绰,定不是平凡百姓之辈,若将他得罪,恐日后买卖做的也无法安宁。
“姬公子,老身真的不知禾嫣姑娘的去处。昨夜里还同……同客人饮酒夜谈,今日如何便会没了踪影?”
其实徐阿婆知道,禾嫣昨晚一直和姬凌云在一起,但今日见到姬凌烟,断然不会说漏了真相,便含糊了过去。至于禾嫣的去向,徐阿婆是当真无从知晓。
周围一如既往的寂静,仿佛血液都在凝固。徐阿婆站在墙角瑟缩着,不知晓姬凌烟听完自己的解释会作何反应。
不料姬凌烟并没有动怒,只是向徐阿婆伸出三个手指,冷言道,“那我便再允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如若禾嫣还不曾现身……”
姬凌烟并没有将话语道尽,斜眼瞪了徐阿婆一眼,缓步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那几箱银两并未抬走。在楼下等候多时的随从看到主人这副表情,已知出了变故,也不敢对嘴,跟在姬凌烟身后走出了临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