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请警察介入了火灾的调查,最终一无所获——如果一场火灾能够平息一切,那我们甘愿这种一无所获。我们几个深深地陷入一种失落,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也许会像船长所说的那样,烧了就烧了吧。
可令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魔鬼廉老板出现在我们身后,他拍着我们的肩膀说,他可以把他超市十平米的地方免费让给我们。他让我们很是感动,从那以后我们开始真心实意地叫他一声“廉叔”。
“我可不是扫把星呦!”沈晓喻来了,身旁跟着一位气质不俗的妻子。
当我们都把他一进门的这句话当戏言的时候,他却用接下来的一句话证明了他是个彻彻底底的“万足扫把星”。
“船长好像遇到了麻烦。”他根本就不知道火灾的事儿。
他给我们带来了一张报纸,是他在来时的车上顺带买的一张省级报纸。其中在第六版一个讽刺地产商漫画的旁边印有一个女孩儿的照片,我们都能认出,那是船长的妹妹。照片旁边的标题是《一个“肾”的承诺》。
我不忍心完整地复述那篇报道,我不希望像个煽情的小说家那样故意渲染别人的痛苦,也不知道再次提到这一段现在的船长会作何感受,可由于这是我们故事的一个转折,一个从开始到结束的关键的过度,我不得不提到它:我们被报道里的那些字眼惊得半晌无言:慢性肾衰、两年、尿毒症、哥哥的承诺……
妹妹有个好哥哥,因为他一直在信守他对家人的承诺,哥哥也有个好妹妹,因为她实在不愿再让要强的哥哥苦撑,她要委托报纸向社会求援。
我们发动了那辆刚刚康复出厂焕然一新的小海狮,马猴撇下了晓倩,夏侯杰撇下了廉燕(也与我也暂时放下前嫌),我们五个一路开往船长的家。
途中,我们和柳宏打了电话,他决定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赶过来,我们决定一起帮助船长。我跟老妈打了电话,在讲完了“我已有女朋友,准备带回家”的谎言后,我跟她说了船长的事儿,这么着,我从老妈那里筹到了五万块钱。其他人纷纷向我的这一标准看齐,只有夏侯杰例外,在沉默了半晌后他决定所有的费用都由他的老爸来出。我们并没有那种“劫富济贫”的喜悦,因为我们不能这么干。可夏侯杰还是和我们一样再次利用了那种亲情,不过似乎又和我们不同。
我们已是一群跨越了二十五岁年龄的社会人,却不得不在遇到除“鸡飞狗跳”之外的事情时候再去求助我们的老爸老妈,就好像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亲情永远有个“天经地义”的规则设定在那里。
相比船长我们可能是幸运的,我们现在没有必要急于赚得几十万块然后再把它用来移植一颗肾脏给自己的妹妹。但我们各有各的遭遇和未来,别人的不幸并不代表那永远都会是别人的,我们除了要继续在那种“尴尬”中跌跌撞撞外,还必须要时刻承担意外。比起父辈,我们的尴尬算不得不幸,比起承担过意外的人,未来的意外也不一定就是不幸,人必须都得身处尴尬并随时都要承担意外。从我们这群人身上表现出来的逃脱、抗争、玩世、厌世的生活方式只是众生相中的一种而已。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那些同龄人此刻都在干些什么:在老板的训斥中变得老道成熟,在挫折和幸运中实践成功法则,在百人考研辅导班里汗流浃背,在大城市的某个角色为房子车子打拼着……可这个世界得允许一部分人选择自己特立独行的生活,因为他们与人为善并且愿意为此承担尴尬和相应的一切,譬如,周游全国的阿陈、寻找答案的疯子、与众不同的小木……或许还有我们。
我们的小海狮迫不及待地赶往船长的家,可途中它又被那些身上背满旅行行李的越野车吸引,我不认为它是被那些车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异性气息吸引而想和它们再来次亲密接触,它十足是被那种旅行者的自由气质吸引。它突然有了梦想,想拥有一副矫健华丽的外表、强劲有力的发动机和永不磨损的轮胎,想一辆接着一辆地超过那些车子永无止息地行驶在路上。说白了,它是想甩掉我们这些心事重重的家伙!
小海狮最终在船长家所属小区里的某个拥挤的停车位里呆了四天,在它左边陪伴它的是一个喜欢呕吐的垃圾桶,右边是一辆蒙尘数月无人问津的吉利小熊猫。
我们在这四天里陷入一种如深夜般的苦闷,更糟糕的是除了有限的几句话,我们所做的只有沉默和等待,我们并不比小海狮的处境好到哪里。船长拒绝了我们的一切帮助,就好像船是它的,一切由他说了算才行。
我们搞不懂他究竟在拒绝什么又在坚持什么,在现实里友谊和钱无关的说法好像很难说通,一个人的尊严也并不因为从朋友那里得到帮助就减损一点儿。但现在,我仍可以看出船长还生活那种“坚持”和“拒绝”里,而且这种执拗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这也是我写下我们故事的动机之一。我想告诉船长,坚持你现在的生活,因为他让你幸福。你可能因此永远成为不了腰缠万贯的人,但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将那些钱加倍还清,那也不再等同于我们当初给予你的东西了,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其间我收到了萧文发来的一条短信,她想知道我们有没有事(小店着火的事已经传遍学校)。我摆弄了手机按键很长时间,却最终只回复了她很短的一句话。从此,她再没有短信发来——好吧,我再次承认我是个混蛋。
我们经常去看船长的妹妹小敏,看起来我们的到来给她带来不少快乐。马猴拿了船长的一把木吉他一首接一首的唱歌给她听,她喜欢那些歌,那是她哥哥曾经唱过的。我们也见到了船长的父母,他们因小敏的病在几年内迅速苍老。船长的老爸眉间也时刻浮现着一道看起来更深沉的皱痕,他已经想好要卖掉他们唯一的房子,而且这段时间一直在和船长争执到底要移植谁的那颗肾(他们的配型都是成功的,算是“不幸”中的“幸”)。
在第四天,也就是船长答应和我们一起上路的那天,船长说了几天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我想我一开始就利用了你们,”他说,“我想逃避,又觉得那有利可图。我算不上什么好哥哥,也算不是什么好朋友。我答应过妹妹一定要让她好起来,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可我还是选择逃避了一段时间。我其实很害怕看到她那个样子,于是就让自己像个鸵鸟一样把眼睛闭起来把头埋起来,过一段得过且过的生活。我其实是个懦夫。”
“别这么说。”我安慰他,以鸵鸟的资格。
“我明明知道我会拖累你们,扫你们的兴,我还是答应小杰去过一段学校里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答应过你,我们能赚大钱。”夏侯杰在一旁说道。
我们都苦笑了一下,包括他。
“那时候我意识到我妹妹的情况不妙,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快。我急切地想赚到钱,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时候我第一次羡慕起那些有钱的家伙,我第一那么看重钱,我既气愤又鄙视自己,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么向钱乞求。你们看到了——我的老爸老妈,他们还不到五十岁……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法报答你们的帮助……”说着,他有些哽咽了。
马猴伸手扶了下他的肩膀,接着是我,还有夏侯杰、沈晓喻,我们的手都扶在他的肩膀上。
“我,”他冲我们撇出一丝倔强的微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谢你们,谢谢。”
没人指望船长去做他并不擅长的煽情,我们赶快打断了他,马猴笑着试图把话题引到别处去。我可以断定,我们在来的路上多少都暗自想过这一幕,但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我们都想冲船长笑着说一句:还等什么,快点出发吧!
船长在喊出“出发”的命令前最后一段话是对马猴说的。
“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的晓倩……呃,那时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想找点儿别扭,然后离开。可后来我意识到,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现在看起来我们的麻烦真不少。何况离开的借口有很多,比如说,出差……”讲完这段话,船长笑了,真正的笑了。
——尽管船长身处苦难,但我对这番缺乏说服力的话很是怀疑。“不喜欢你的晓倩”?但愿马猴能相信,有时候友谊和爱情的福祉全在这类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