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夏日的傍晚,知了还弱弱地留有余音,隶属于晚间的风和滞留的白日间的闷热空气开始了耐心的谈判,校园里的树木和花草就在这兴起的吵闹中悄然膨胀。几条洒过水的柏油路抽烟似的默默吐出肺腑间憋闷的热气,成群结队的学生开始为毕业分别做准备,他们纷纷涌入餐馆,为“没有不散的宴席”证名。道路两旁有光的地方,许多人摆出了旧课本、讲义、看过的小说杂志、听过的CD,并以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散落地面的多少有些遗弃意味的东西。它们就如同一个个熟悉的符号,将要在毕业的日子里无奈地为自己组合成一个句号。而毕业季的演唱会大概也是这么一个叫做“句号”的东西。
马猴从琴行老板那里开来了一辆金杯海狮,我、夏侯杰、廉燕、二冬、亚冰、晓倩在一片吉他的嘶鸣和歌手的吵闹中一忽儿上了车,车厢里回荡着永恒的披头士——Yellow submarine!
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船长没有搭上我们的车,此刻他正在某个角落独自抽着烟,耳旁充斥着的估计也是那即将远离校园的摇滚爱好者们的最后呐喊。我们始终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根本听不进我对“鸡和狗的生活态度”的论证,也并不接受马猴近乎卑躬屈膝的讨好,他只在乎现在完全属于他的那家八平米的小店、玻璃上的那张显得多余的毕加索风格的画以及货架上的那只早已被众人忽略并且再也难以从其身上开到玩笑的熊。
除了音乐,车厢里还充斥着那几个女孩子愉快的笑声——看来他们相处的不错,那种短时间内就建立起来的一派灿烂的友谊让我们三个人都闭了嘴。亚冰看起来很愉快,她拒绝了小牧“一起去看文艺演出”的邀请,在我的怂恿下钻进了金杯小海狮,并且收获了好几份友谊——这多少算是我对小牧那封信的回击。
我在紫藤游廊一连徘徊了两个星期,那个女孩儿再没有出现,我们之间的一丝游线被刘小牧彻底切断了。我当然没有把那封信、那封他闷骚蔫儿坏的人格证明递给亚冰(我觉得我没有对那小子落井下石已经算是达到了以德报怨的高层境界),我只是让亚冰跟随我们的船长乐队疯狂在别人离别时的呐喊和忧伤里,而那支忧伤的队伍里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我和亚冰都熟悉的身影。
我们的小海狮很莽撞地从一所学校开到令一所学校,一旦觉得这边一伙即将毕业的可怜人的歌声不足以打动我们(但我们确信那些歌声都是诚实的),我们就发动车子,令那三个女生摆脱一些喜欢玩暧昧的孤独男生的目光,一路开到另一个学校。
你很难想象这个海滨城市为什么有那么多高校,大大小小、有名气的没名气的加在一起竟有九所,而且每一所在毕业季的一个星期里都会有摇滚乐演出——为纪念什么、抛弃什么、能够让每一个业余乐手都能臭屁一下的演出。
当我们到达那所最终将我们吸引下来的学校的时候,一位歌手正在舞台上深情表白:
“你还在吗!?我希望你好好听完我这些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分手那么痛苦,却还要分手。我们厌烦了什么吗!不是!我们是害怕!”
没错,臭小子!有些爱情是因为害怕:你可能马上要到一个多山的世界,她则会被好心的爸妈逼迫回到肥沃的平原;你可能除了吉他对其他东西再也没法搞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声响,因此你的小情人就会对你们未来的生活产生恐慌;你可能害怕当你放开罩在你眼睛上的手时看到的是从没见过的陌生得难以应付的家庭生活;你也可能担心那些你爱的人并不会将肉体的第一次施于你,因此你那顽固的观念就受到比想象还要严峻的挑战;你也可能宁愿放弃生命中难得的怦然心动,只因为她有条美丽却残缺的腿。
那小子“害怕”二字刚一说完,架子鼓的提示音就敲响了,并在二冬熟悉的“四拍”过后开始了一种炫丽的近乎是舞蹈的演出。千万别跟我提什么“成功的外部形象塑造,灵动的舞台行为节奏”这些文人式的理论,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疯狂,是说完“害怕”二字后的宣泄中的追逐。
主唱有一头“刻意的长发”,但在杂乱的灯光、高耸的手臂、稍有瑕疵的音响和纷繁意乱的曲调之下,每一下的甩动都有了宗教式的升华感。一些冷静的人站在“圈外”,对舞台上的人冷眼旁观,可一旦越过那条很奇特的线,他们便会高高举起手臂,抛弃理性甘愿陷入疯狂。
“一起来吧!一起来吧!”“害怕的人”开始喊叫起来,想让更多人加进来抚慰他的失落。
我们几个渐渐挤入人群的中央,四围的毫不介意的肌肤和激情将我们裹挟其中,我们决定让小海狮好好在一旁歇一阵子。有人放起小型烟火,紫红色的光颤动着映亮附近的人群,升腾起的烟飘在头顶的榉树冠间,被难得风静静推移着。我募地想起和第二个女友看摇滚演唱会的情景:我们挥舞的手臂不时握在一起,灿烂的笑脸被汗水弄得有些疲倦。她现在研究生已经毕业了,可我还在校园里甘愿继续深埋于此——混蛋,校园演唱会往往让人煽情。
我回神看看其他几个人,马猴和晓倩的手已然牵在了一起,夏侯杰和廉燕还在继续玩儿暧昧,亚冰紧挨着我,在兴奋和挥手之余愉快地朝我看上一眼——唉!我很惭愧,什么也不能给她,或许她真应该重视一下我的身份,离开我这个孤独的人,回到小牧身边去。
来吧! 这是你最最狂野的梦想
来吧! 魔法即刻会曝光
万岁! 杀尽叛贼
万岁! 占领皇位
超载高旗!黑色重金属的循环推进让人开始激情澎湃,最后一段戛然而止式的Solo将人推到一个亢奋的顶点,却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来。我们被这些人的炫技震撼得目瞪口呆,回头看看马猴,他脸上的吃惊只比我少了一点点(主音吉他手兼歌手今天开了眼界),而我决定还是趁早从船上跳下来的好。
嘿嘿!又来了!没等我们喘息太久,那小子——不,这个不可小觑的奇妙家伙——他到底要把我们的自信打击多少遍啊!九片棱角的回忆!
我曾见过九片棱角的回忆
我已忘记昨日的消息
我用沾满风雨的云彩给你
你会明白死亡的恐惧
经过那个陌生的高台前面
我已忘记征明我的勇气
当在空中高高飞翔的世界里
我已明白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