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命不只是为我们自己。从子宫到坟墓,我们和其他人紧紧相连。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每一桩恶行,每一项善举,都会决定我们未来的重生。
——《云图》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被一个巨大的喷嚏声惊醒的。
我蒙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这个喷嚏的来源是我自己。
这个时候,我终于发现我竟然衣着整齐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没盖被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上。
我叹了口气。这样凉爽的夜,我不感冒,那才真叫奇迹呢。
我起身换了身衣服,拿起洗漱用具准备去洗脸。一个电话打过来,竟然是江裴。
因为是陌生来电,所以我接起时并无太大感觉,直到听到那个熟悉却又几近陌生的声音时,我在原地怔了几秒钟,然后才试探着问道:“江、江裴?”
之所以感到片刻的震惊,是因为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通过电话联络了。我以为秦皇岛那次的重逢将是最后的诀别,我以为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没有想到,他竟然再次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就在校门口,有些事情想要跟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走到校门口的。
江裴就站在人行道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他似乎已经来了有些时候,此刻正拿着手机,不知是在玩游戏还是在发短信,从远处望过去,侧脸的表情寂寥而又漠然。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而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沉静如水。
我冲他笑了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哦,许灵怎么样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在问完这句话后,江裴的身形还是明显僵了一下。然而他沉思几秒后很快便回答:“还是那样,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动手术……予唯,其实,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时候,当唐叔告诉我你一直在找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疼。心疼你傻,也怨自己当初的没担当、不负责。我本来是打算回去找你的,没想到出了车祸。许灵被撞成那样,就算我没有责任,良心上也过不去。再加上之前我跟徐子珊……”
江裴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可我却觉得那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在我转过头直视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目光淡淡地说:“你看,这是不是就是上天的考验。我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有,无所不能,最后才发现,其实我一无所有。”
我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地问:“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把手伸向自己的斜挎包里,似乎是要掏出什么东西,然而半晌,终究还是将手拿了出来,他问我:“有时间吗?如果没有课的话,能不能陪我找个地方坐坐?”
学校附件环境比较好、适合说话的地方也就只有上岛咖啡了。
要了一壶普洱熟茶,我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江裴起初只是喝茶,一杯又一杯,当艳色的普洱被冲泡得越来越淡时,他终于将包中的一张红色纸卡递到我面前。
我的心蓦地停跳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了上面烫金的几个字:结婚请柬。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在桌下紧攥成拳。
在我曾经年少稚拙的生命中,我一直觉得自己跟江裴应该是一体的。我幻想过我们的未来,或许会在海边有一座大房子,养条狗,再生两个孩子,每天都能看到大海,看到生命的繁衍和春暖花开。
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江裴会结婚,而那个新娘不是我。
我沉默了几秒,手却始终不敢去接那张请柬。那张仅仅几克的纸张仿佛承载着不能承受的千斤之重,我怕我拿起它,就会将我自己压垮。
就在我兀自沉思的片刻,江裴开口了:“我堂哥江辰星要结婚了,嫂子让我给你送张请柬过来,邀请你参加他们的婚礼。你知道,我嫂子一直挺喜欢你的……”
我猛地抬头,讷讷地道:“不是、不是你结婚啊?”
他被我的疑问怔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自嘲地笑了一下,表情中却透着自暴自弃的抑郁:“我啊,自己的事都还拎不清,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见我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苍白得有些虚弱,他说:“予唯,离开你以后,我其实想了很多。我一直在想,当初我为什么那么浑蛋,明明爱你,却还是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情。”
我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牙齿开始打战:“江裴,其实、其实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这件事情,我完全可以逼迫自己忘记。但是、但是我做不到,我……你、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跟徐子珊……一共有过几次?”
“记不清了。”
我的身子晃了晃。
“你、你不是爱我吗,不是说这辈子非我不可吗?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你想到的是谁?啊?是我,还是她?”
我的眼底有一瞬的凶狠,那样强烈的恨意,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知道,向他问出这句话,不仅是恶心我自己,也是对我们这段感情做一个彻底的告别。就像当初我质问徐子珊一样,哪怕我知道答案会让我崩溃,可我依然还是要亲手打开这个潘多拉盒子。
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彻彻底底死心。
江裴看着我,目光沉寂而又绝望:“予唯,我很后悔,真的。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没想过要你原谅我。但是我认识了你,我爱过你,我不后悔……予唯,你可以恨我,可以不爱我,但是我求你,不要跟我成为陌生人。”
他将脸缓缓埋进掌心:“算我求你,予唯。你就当满足我对你的最后一点奢望吧。”
跟江裴分别后,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由始至终,他跟我说了那么多,说他后悔,说他对不起我,可是,他却没有说过要跟我复合。一个字也没提过。
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痛苦,更多的可能是麻木。
江裴就像是我体内的毒瘾,沉溺的时候总是找借口不想戒掉,可若是真的戒掉了,再难熬的日子,痛一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承认,他曾给过我最美好的时光,让我欢喜,让我感动,让我恨不得时时刻刻沉溺在他的柔情之乡里。然而他也给了我没顶般的灾难,在我最爱他的时候,他出轨了,他的隐瞒、他的漠然处之以及背叛之后的不告而别,让我深深怀疑,我爱的,爱我的,给我温柔却又中伤我的,是否都是同一个人……
然而这么久,这么久,时光终于消磨掉了我对他的爱与恨、悲与喜。
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可怜的天真。
自从知道我跟江裴再度见面且彻底摊牌之后,这些天,宁霜对我的反应始终抱有小心翼翼的态度。
不论我去哪里,她都会反复问我:“予唯,你确定你没事吗?需不需要我陪你,或者,我找个人来陪你?”
我摇头拒绝。虽然我很享受这样的体贴关怀以及姐妹间的暖暖情谊,就好像又回到了两个月前我出门寻人的那段时光。
然而当某个周末,黎昕臣直接开车来学校,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滑雪的时候,我才知道,宁霜说要找人陪我,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黎昕臣的口气看似询问,实则不容置疑。他摸摸我的头,就像爱抚一只小动物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丫头,我有个朋友给了两张滑雪的票,陪我去转转吧,啊?”
他笃定的表情以及最后那声拖长调的语气助词让我很不爽,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严词拒绝了他:“没心情,你找别人吧。”
“别这样,给点面子嘛!”他眼神真挚地看着我,笑着,又开始用他的男色迷惑我,“我也是看你最近情绪不太稳定,你都好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出去转转,就当散散心,好吗?”
我低着头不吭声,他继续道:“而且你看,这不是周末嘛,你这边又没课,滑雪最多两天就回来了,不会耽误你太多事的!”
见我始终不应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甚至带了一丝祈求:“予唯,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但是作为朋友,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真的。”
我想,我大概是被他最后的那句话打动了。他的眼神太过纯粹,语气太过真诚,我拒绝不了。
黎昕臣开车带我去了京郊的八达岭滑雪场。
秋高气爽,天气渐凉,大部分人会选择登山等户外运动。我们找了家人工雪场滑雪,倒也算应景。
路上,我问黎昕臣:“你是不是想从我这儿得到点什么,不然干吗总是对我这么好?”
他看了我一眼:“我想让你爱上我,这个理由算不算?”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我愣了一下,随即便乖乖闭上嘴,不再吭声。
见我被吓到了,他不禁又笑:“逗你的,傻姑娘!”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那道迷人的法令纹像蝴蝶一样张开翅膀。黎昕臣的目光那么柔和,他专心致志开着车,双眼像是入定般直视前方。
良久,我听见他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予唯,我其实……就是想让你快乐一点。”
我没有想到,所谓的滑雪散心,其实只是黎昕臣的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去参加他的私人朋友圈聚会。
抵达滑雪场的当天下午,他的发小们听说他带了个女的,特意举办了一场接风宴,说是想看看这位女神的真面目。
接风宴就设在滑雪场后面的温泉度假酒店。
大概是受到之前郑霖锐一事的影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总觉得这些发小啊、哥们儿啊都没安好心。所以当黎昕臣带我先来到晚上要住的房间,让我换一件稍微正式一点的衣服时,我的情绪极为抵触,不等他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严词拒绝。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予唯,起初我没对你说,是怕你拒绝,连一点余地都不留给我。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带你融入一下我的圈子,也好为你累积些人脉。这些人都是跟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他们虽然身份各不相同,但人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我后退一步,有些戒备地看着他:“我跟你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融入你的圈子?而且我就是一个穷学生,没有工作,也没想过攀附权贵。你的朋友之中达官贵人应该很多吧,我既不指望升官发财,又不会巴结这个巴结那个,你凭什么要帮我累积人脉?”
我知道,我这话说得特别不知好歹。黎昕臣其实是在为我铺路,我明年就读大四了,即将面临实习和毕业,人脉是多么珍贵的资源,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他真的是为我做了万全的打算。
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情意太深重了,我不敢接受他的感情,更不知该拿什么去还。所以我只能选择拒绝。
我以为黎昕臣会生气,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用一种宠溺而又无奈的目光望着我,语气平缓柔和,就像我们最初认识时那样,仿佛长辈在对一个任性的孩子进行开导劝解:“予唯,我知道我今天的做法很唐突,但是,你总是要长大的,不可能一直待在学校,或者不谙世事。我提前带你出来,就是想先帮你混个脸熟,如果我这些朋友认识你,以后就算我有了什么事情,你还是可以找到求助的人。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不管你的。”
他现在像是一台开启了屏蔽状态的机器,屏蔽掉我所有的坏脾气、小性子以及那些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质疑和冷漠。
我缓缓坐到沙发上,整个人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半晌,我终于站起来,从他带来的纸袋里拿出那件D&G的湖蓝色连衣裙,淡淡道:“我要换衣服了,你回避一下吧。”
黎昕臣站在房间门口等我。出去的时候,我在裙子外面搭了件毛衫,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这种天气,即使酒店开了暖气,可我依然觉得凉,不知是不是跟心情有关。
这家酒店沿山而建,回廊交错,每一层的构架都不一样,跟迷宫一样,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迷路。
我们跟着服务员,七拐八拐,到达了他们所订的包间:云水阁。
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咋咋呼呼道:“同志们,主角来了,都起立,列队欢迎!”
一堆人都站了起来,有男有女,一边起哄,一边望着门口我们所在的位置,眼神中充满了八卦和好奇。
黎昕臣一个眼刀飞过去,最先起立吆喝的那个人连忙又道:“领导示意了,大家随意一些,坐,都坐下!”
说完,他几步迎了上来,越过黎昕臣,直接握住我的手,格外殷勤道:“这就是弟妹吧?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娇滴滴的小美人一个啊!你好你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我是昕臣的铁瓷儿,刘强。你可以叫我老刘,也可以叫我强子,随你,怎么开心,怎么顺口,咱就怎么来!”
他的过分热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尴尬地笑了笑,刚想着要抽回手,顺便告诉他,我跟黎昕臣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关系。谁知已有人抢先一步,硬生生掰开刘强握住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很嫌弃地将他推到了一边,还不忘在刘强心口上撒点盐:“你滚一边去!手脏!”
刘强哀号着坐了回去,顺便感叹了一句:“见色忘义啊!咱们俩小时候你可没少拉我的手,那会儿你怎么就不嫌我脏呢!”
黎昕臣笑骂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安抚地对我笑了笑。一堆人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似乎已经习惯,我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继续欣赏他们的互动。
吃饭的整个过程,听他们聊小时候的事,听他们调侃如今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起码,这样的开场,这群看起来并不多事的成年人,的确比江裴的那一帮子狐朋狗友要好相处得多。
晚上,有人提议去KTV。
黎昕臣问我去不去,我本想摇头,可在看到他期待灼热的眼神后,忽然有些不忍。
想了想,我终究还是点点头,说:“那就待小一会儿吧。”
然而,去了我就后悔了。他们哪里是去唱歌的,明明就是借着唱歌的名义去喝酒的!
桌上摆了三排开启的百威,地上还放着几箱。有人提议玩“国王十字游戏”,有点类似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不但要喝酒,还要接受大家的惩罚。
我凑到黎昕臣身边,悄悄问他:“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啊?”
他勾勾嘴角:“喝酒的借口嘛,男人不都喜欢这样?咱就当陪他们玩玩,好不好?”
“那为什么不是打扑克?打扑克输了也可以喝酒啊!”
“因为那样他们就没办法看咱们俩互动了。”他淡定道。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在喊:“黎昕臣他媳妇,该你了,对,说的就是你!”
我一脸茫然,直到黎昕臣摸摸我的脑袋,目光含笑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喊我!
这次的惩罚很特别,我可以不用喝酒,但必须给这里我认为最帅的一位男士,嘴对嘴喂酒!当然,我也可以不选这个,既然不想给人喂酒,那就得自己喝,连喝六瓶!
我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心想:这群人也太变态了,比江裴那群傻乎乎的少年更浑蛋!
思考了半天,为了不再加深黎昕臣的误会,我还是决定自己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大家大概都觉得我脸皮薄,所以除了一些起哄者,并没有太多人感到意外,倒是黎昕臣,在我拿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下第二瓶后,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拉过我,用力太大,我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
黎昕臣一句话也不说,拿起一瓶新的,猛地灌下一口酒,就这么堵住了我的嘴。我目瞪口呆地睁大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眉目似乎都沾染上一股惑人的邪魅。他一只手揽在我的腰间,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张开嘴,然后将他口中的酒渡了进来。
酒灌得太猛,情动得太真。剩下的大半瓶下去,我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以至于到了最后,究竟是渡酒,还是接吻,我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