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笑,可是内心却有一种空洞而又涩然的恍惚感:“黎昕臣,你的女朋友姚夏夏……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前女友了,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她现在精神十分不稳定,不好说会不会对社会造成某种危害。而你的母亲也正铺天盖地地散发征婚广告,为你挑选她能看得上的儿媳妇,否则决不允许你结婚。前有虎,后有狼,这么险恶的环境下,你说你要追我,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追!哈,我就想,你这安的什么心,这到底是爱我,还是在害我呢?”
玩笑般的语气,无比正经的语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情绪能够表达我此刻的想法。
张小娴说过:男人对女人的伤害,不一定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他在她有所期待的时候让她失望,在她脆弱的时候没有扶她一把,在她成功的时候竟然妒忌她。
黎昕臣还不至于对姚夏夏产生什么嫉妒心理,可是,一个相守这么多年的人,说不爱就不爱了,说放弃就放弃了,说离开就离开了,丝毫不念及曾经的情分,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他对我说出的那些爱,我还敢相信吗?
见他不再开口,只是那样表情僵硬、目光艰涩地看着我,我再度缓缓扬起嘴角:“你其实早就对姚夏夏没有感情了,却又因为生理原因舍不得放下,可现在她出了意外,你却选择了彻底放手。我不是圣母,可我一看到她,就会想到我的未来!一个女人,为了你付出所有,你却把痛苦和绝望都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以后怎么办?没有人规定上过床、有了孩子就必须得结婚,可是你在一个女人最脆弱无助的时候选择了抛弃,这就是对她的不负责任。你其实有很多种选择,也有很多时间可以做这样的事情,而你却选择了现在……还有你的母亲,其实你并不喜欢她插手你的事情,尤其是婚姻……你明明知道她对你身边的人做出的一切,可是,你却没有阻止,而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黎昕臣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打断我:“予唯,你这么说对我并不公平。爱情不是靠时间堆积起来的,没有感情的时候,分手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才不会彼此拖着浪费时间……”
“你这才是狡辩,为你自己狡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戳中了我不为人知的心事,我的火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黎昕臣,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我不可!我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性格不好,又倔强又不听话,你说你喜欢我的近似天真的勇敢,好,从心理学上讲,你喜欢别人的东西,必定都是你没有的。要我说,这话其实是在影射你自己的懦弱和自私吧!”
黎昕臣的眼神也渐渐冷却下来,跟我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生硬起来:“予唯,你不觉得你现在拒绝我的理由有些强词夺理吗?我说句实话,你不觉得你已经把对江裴的怨愤和委屈都强加在我这里了吗?你根本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因为江裴让你受过伤,所以你不再相信任何人;因为你害怕再次遭到背叛,所以你干脆不再接受这种被爱的感觉!”
我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的伤口越撕越大,像个望不到底的黑洞,血淋淋的,一碰,就痛得麻木。
“予唯,对不起,我……”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黎昕臣有些心慌。他想跟我解释些什么,却被我打断:“黎昕臣,算我求你,放过我吧。我天真一次就够了,南墙也撞了,血也流了。我不想我的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的……我不想再这样傻下去了……所以,你们有钱人的游戏,恕我无法奉陪。”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概是我这段时间的表情确实很苦闷,宁霜终于看不下去了,说:“哎,麻烦你适当地舒展一下你那张苦瓜脸好吧!腻歪你自己也就算了,天天跟我走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硬押着你进窑子呢!”
见我仍然不吭声,宁霜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得了得了,姐姐我人美心善,晚上带你出去逛逛,散散心,好吧?”
夜晚,灯火阑珊,华灯初上。
这家新开的酒吧名叫“拼图”。炫彩的射灯在夜色中熠熠闪烁,只见“拼图”二字下面被霓虹灯勾勒出的一行小字,像是打广告一般移动着:欢迎光临拼图,在这个流浪的国度,寻找属于你的爱情记忆。
我问宁霜:“这什么意思啊?”
她瞥了我一眼,明显对我这个土包子的疑惑感到不屑:“就字面上的意思呗,你这失恋了一回,怎么脑子也不好使了!”
“……”
顺着台阶一步步走进这个地下酒吧,当双脚齐齐迈入,我彻底怔住了。
酒吧的墙壁上贴满了情侣的照片。单人的,双人的,微笑的,皱眉的,全部都像拼图一样贴起来,一张一张,蔓延了满墙。
——这是一家以情侣照片为记录的主题酒吧。
有侍应生走过来迎接,丝毫不介意我呆傻的模样,微笑着向我介绍他们最火的“流浪”乐队。他说:“这些照片都是主唱的主意,为了纪念自己的爱情,也为了帮所有情侣留住他们最美的回忆,他说服老板用了整整一个月来搜集各种情侣信息和图片,亲自一张一张贴出来的。”
我笑了笑,由衷道:“你们主唱真有心,这样确实挺吸引人的。来这种主题酒吧的大多都是小情侣,喜欢格调和小资,爱浪漫,又爱凑热闹,挺好,真的挺好的。”
“谢谢您的喜爱和支持,我们会尽力做得更好。二位先坐这里,乐队表演马上开始了。”他将我们引领至斜对着舞台的一个小包间。在我们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和一杯柳橙汁后,这位始终保持微笑的侍应生突然低头问我:“请问您有想要贴到这里的照片吗?如果您提供照片,我们会免费赠送您一杯蓝色玛格丽特,表示对您的感谢。”
我想了想,一只手轻轻伸向自己的钱包,然而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将手缩了回去,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了然地点头,转身离开。
宁霜不知道的是,我钱包的夹层里有一张我和江裴的大头贴合影,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时拍的。就算后来又拍了很多很多照片,背景比这个更美,照相技术比这个更娴熟,可只有那时的笑容,是最纯真最灿烂的。
就是想要两个人好好地在一起,没有杂念,没有欲望。
可是,我现在,却已没有勇气将它公之于众。
乐队在唱歌,是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
昏黄的灯光打下来,当那个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的男子微微启齿时,躁动喧嚣的酒吧突然安静下来。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place )
Such a lovely face
……
男子声线清澈而又透亮,却在副歌部分带着某种声嘶力竭。我轻轻随着音乐打着节拍,听着他如海潮般宁静中却又翻涌出巨浪的嗓音,就这么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就在我们陶醉在这美妙的音乐之中时,一个声音突然将我的注意力打断。
“美女,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侍应生有些歉意地看着我,在将我们点的长岛冰茶和柳橙汁搁下后,又将一杯玛格丽特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有些惊讶:“我没有贴照片,你们不用送我酒啊!”
他的嘴角依旧挂着平静的微笑:“美女,是这样的,这杯酒是那边那位先生送过来的,指明要给您。”
“给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落定,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我想,如果不是宁霜在,我可能真的会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探究竟。
那是一张跟江裴极其相似的脸。眉眼,鼻子,都那么相似,除了嘴唇。
他微微笑起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恍惚了一下。
之所以出神,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他外貌神似江裴,而是,我突然发现他的唇形跟我的惊人相似,蝴蝶唇以四十五度角微微上扬,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蛊人心扉的魅惑。
江裴曾经说过,当初他见我第一眼时,就被我不经意间的笑容惊艳到了。然后,就像个傻子一样,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我看着那杯冰蓝色的液体,心下突然无比慌乱。
以墨西哥的国酒龙舌兰酒调制成,是一款风靡世界的经典传统鸡尾酒。上选龙舌兰酒,调入清新的柠檬汁和甜蜜的蓝柑蜜水,与冰块一起充分搅拌,看起来格外诱人,可是我却没有心情享用。
而对于我喝酒都能走神这件事,宁霜表示十分不满。
她说:“别看了别看了,不就长得有点像江裴嘛,至于吗你!我说你啊,就别再想了,江裴那贱人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巴巴地活在回忆里,这不是犯贱呢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陌生男子刚送给我的那杯玛格丽特,一点也不见外地一饮而尽。
喝完了,她还恬不知耻地咂嘴:“唉,这酒味道不错啊,哈哈哈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然后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脑袋。没想到,我这么一推,她竟然就着我的力道,“咚”的一下磕在了桌子上,半天也没有声响。
我恍然大悟地看着她面前那两个空酒杯,这才反应过来,宁霜喝醉了!
就在我手忙脚乱架着宁霜往外走的时候,刚刚送我鸡尾酒的那位男士走上前,问我:“美女,需要帮忙吗?”
看着那张与江裴神似的脸,我遏制住心下的无措,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谢谢你!”
我慢慢将宁霜的胳膊抬起架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将她整个身体的重力都转移到我身上,架着她缓缓向门口走去。不曾想我在前面走,那人却始终在后面跟着。出于安全考虑,我扶着宁霜停下,回头看他:“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还是那副温和浅笑的表情,问我:“我看你们两个女孩这样挺吃力的,我有车,可以送你们回去。”
我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这一次脸上却再也没有了笑意:“不用了,我给她家里打了电话,他们很快就会派车来接的。谢谢你了。”
事实证明,当你说出一个谎言的时候,你注定要用一百个谎言来自圆其说。
我根本就没有给宁霜家里打电话,因为她的手机刚刚因为没电,很不给力地自动关机了。
我扶着宁霜坐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那个男人一直跟着我们,不知究竟有什么目的。
就在我陷入漫长等待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自面前响起。
“予唯?你怎么在这儿!”
我睁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跟我说话的这个人,寂静的夜色和迷蒙的灯光照射下来,他的脸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晕,深刻而又神秘,仿佛天上的谪仙,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是该说我们每一次的相遇都这么巧合,还是该说他对我的保护过于严密。此时此刻,我就像是终于抓到了救星一般,再也没有了当初对他的所有不满和质疑:“昕臣哥,你终于来了!”
黎昕臣果然聪明,他看了看我和烂醉的宁霜,再瞅了瞅站在我们身后那个监视器一般的男人,很快就会意道:“让你们进去等我,怎么出来了呢,外面多凉啊!得,我刚停好车,这边走,早点回家休息!”
他走过来,和我一人一边搀住宁霜。在经过陌生男人的时候,他似乎有片刻的停顿,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淡淡道:“以后,如果你想出来玩,就给我打电话。两个女孩子,又喝醉了酒,这要被有心之人利用,你说你们可怎么办?”
坐在车里,黎昕臣发动车子,然后问我:“去哪儿?”
我想了想:“回学校吧,你停在A大后门就行。”
他看了我一眼:“不跟我置气了?不再瞎矫情了?”
这话说得我有些脸红。我用最快的速度反思了一下,然后决定向他低头:“那天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别真把我排除在外就行。”他的表情温和沉静,透着一丝无奈,然而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他很快又收敛了温柔,有些严肃地道,“予唯,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没有节制,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呢?虽然你没醉,可是刚刚那种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今天我不是临时有事来这边,如果我没看见你们,又或者你们碰到了别的混混什么的……我真的不敢想象。”
我抿着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正犹豫着,该不该把那个陌生男子长得酷似我前男友的事情告诉他,他反倒先开口了:“丫头,我其实不反对你们出来玩,但是,今天的事情有点特别。你知道刚刚站在你们身后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一愣:“你认识他?”
“嗯。”他点了点头,“他就是江裴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哥哥,周煜。”
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僵在座位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昕臣将我们送到学校后门的时候,宁霜已经有了些清醒的趋势。
她说:“唉,这酒吧的装修风格怎么变了?天上怎么都是星星?”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她从车里拖了出来,对着黎昕臣说了声“谢谢”,然后点点头示意他先回去,我自己可以搞定。
他点点头,说:“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看着他那辆黑色的路虎缓缓驶入夜色,我终于松了口气。
回到寝室,我将自己彻底放倒在床上,轻轻闭上眼。
刚刚,就在我扶住宁霜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黎昕臣突然叫住我,语气格外柔软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看着我,眼神如同波澜不惊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底,他笑了笑:“予唯,爱与被爱,不如相爱。这世上,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能够水到渠成、天长地久的。有时候,我们缺少的不是努力和坚持,而是命运。它从不肯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我不明白黎昕臣是否在用这样一种方式提醒我不要强求,又或许他是在诱惑我步入他的陷阱。
可是仔细思考一下,如果只是单纯地针对江裴这件事情,他的话真的没有错。我想起其他人对我善意的劝慰,宁霜,唐叔……他们都不相信我和江裴能继续走下去,或许是他们对江裴不抱期望,又或者是他们对我没有信心。
上帝说,你不是我的。
江裴,或许,我们都不是彼此的。是我强求了。
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一篇文章。
一个苦者对和尚说:“我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些人。”
和尚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
他说:“可我偏偏就放不下。”
和尚让他拿着一个茶杯,然后就往里面倒热水,一直倒到水溢出来。
苦者被烫到,马上松开了手。
和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时至今日,我恍然想起,我应该放下的是什么。
是贪、嗔、痴,是执着,是执念。
曾经,我让黎昕臣放下对我的执念,我还劝他,放不下,痛苦的是自己。可是如今,我忽然格外自嘲地想:原来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理论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不见自己的痛苦和软肋,却执迷于那些虚幻的美好。人这一生,其实最该放下的,永远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