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侏儒,能不能爱一场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辈子拖累了爸妈。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小声地哭,哭得咬掉了嘴唇上一小块肉。我多想冲出去告诉我妈,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蔚蓝,他肯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吃火锅,他对我好。
虽然这一切都和爱情沾不上边。
但我最终也没敢出去吭一声,我大概知道了魏泽坤的沉默来自哪里。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和喜儿一起回家(因为蔚蓝的关系,喜儿和我的关系也渐渐好起来)——路上被小杰子给拦住了。
他叼着烟立在巷子中央,身体斜斜地倚在爬满青苔的墙壁上。
喜儿说:“让开。”
小杰子嗤儿一声乐了,露出尖尖的虎牙,吸血鬼一样。他说:“林喜儿,你装什么装,那个蔚蓝,我早晚有一天让他不得好死。”
喜儿也乐了,说:“那我也让你不得好死。”
小杰子站在暗处,虽然面相凶神恶煞,但眼睛里的神色分明是受了伤的。我们三个就在窄窄的巷子里对峙,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杰子留下一地的烟蒂走了。
我说:“他好像真的喜欢你。”
喜儿说:“那是他的事。我只觉得烦。”
我就垂着头跟在喜儿后面往家走,心里多希望也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喜欢我,而我可以不屑一顾地说好烦啊。
不过我挺乐观,这世界密密麻麻布满悲伤和寂寞,我体验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喜儿生日那天,淡白色的午后,蔚蓝约我一起去买烟火。
我永远记得那个洒满阳光的下午,他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被人群挤散,我们在烟花炮竹销售点精心挑选,讨论着它们摆放在广场上会是什么效果。
然后,终于,蔚蓝想起了我的存在。
他提着满满四大袋子的烟花俯身问我:“对了枣儿,你们是双生,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
他又问我:“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了很久,就像十二岁那年,妈妈允许我玩儿一样游乐设施,因为喜悦来得太过突然,因此踌躇着,思量着,总也拿不定主意。
后来我妥协了,对蔚蓝说:“陪我去玩儿一次大摆锤吧。”
在半空中,我寂静地想,好多灰啊,于是就被呛出了很多蓝盈盈的泪。
游戏的时间是三分钟,这三分钟里,蔚蓝和我一起,三分钟后,他要为喜儿奔波,而我,我该回家了,收起我见不得光的喜欢和寂寞,一个人,走回家去。
但是我没有,事实上我尾随着喜儿一起到了广场。
我混在人群里,一边哭一边看着烟火中央一脸笑意的喜儿。我真想冲进去问问蔚蓝,究竟你是什么呢,为什么我可以为你撕心裂肺,而你却可以无动于衷。
绚烂的烟火呼啸着腾空,炸裂,盛开出五光十色的团花,红色的,跳跃着的爱心,蓝色的星星,柠檬色的花。
成年
那之后没多久,喜儿和蔚蓝吵架了。
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喜儿不经意地对蔚蓝说起我将被我妈带去结婚的事情。
“可是她有继续读书的权利。”蔚蓝说。
喜儿有些不悦:“她只是一个侏儒,读到高中已经很不错了。”
就这样吵起来,吵到喜儿失控,跑到操场上把正在扫地的我揪起来,狠狠扇了一耳光。
她说:“林枣儿,都怪你!你这个恶心的侏儒!你不是暗恋蔚蓝吗,现在好了,你得意了?”
蔚蓝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看了我一眼。
他拍掉我身上的土,转身对喜儿说:“我们完了。”
喜儿脸色变得青白,红着眼眶,头也不回地赌气走了。
蔚蓝疲惫地扯出一个笑,问我:“你说为什么啊,喜儿为什么就是长不大呢。”
我不说话,他又继续说:“你别担心啊枣儿,我刚才说的气话,我不会随随便便就和你妹妹玩儿完的。”
我咧开嘴笑了,干燥的嘴唇裂开一个口子,皮开肉绽,疼得让我想死。
原来啊,蔚蓝压根就不相信喜儿说的那句“你不是暗恋蔚蓝吗”。
他不相信,一个侏儒,一个需要他俯下身来才能平行视线的丑妞,她竟然会不要命地暗恋他。
天方夜谭,或者说,是“喜儿长不大”的气话罢了。
可是蔚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当你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对喜儿说“我们完了”的时候,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也许是喜欢着我的。
临近毕业的时候,除了喜儿和蔚蓝大吵一架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发生在一直沉默安静的魏泽坤身上,像一个惊雷,将他炸得透亮,一时间成了整个小城都在议论的话题。
魏泽坤为了喜儿,失手杀了一个学生。
因为喜儿跟他抱怨:“小杰子总是阴魂不散。”
说完这句话后,喜儿消失了两天,家里学校集体找疯了。
就在这两天里,魏泽坤找到了小杰子,他认定了是小杰子把喜儿扣起来了。魏泽坤就是那种平时不支声,发起狠来要人命的主。
就连地痞小杰子都被他吓住,也发起了狠,他说:“那个婊子,谁稀罕?她早被蔚蓝给玩儿了你不知道?”
魏泽坤怔住。
小杰子继续说:“啊,对了,听说她有了蔚蓝的孩子,就被蔚蓝给踹了,估计是没脸见人自己去死了吧!?”
魏泽坤安静下来,静得听得见血管里血液流经的声音。他的确听说蔚蓝和喜儿“完了”,所以完全信了小杰子的鬼话。
对,是蔚蓝,不是小杰子。
魏泽坤失手杀了的那个学生,是蔚蓝。
就在喜儿和蔚蓝赌气地离家出走的那两天里,魏泽坤失手杀了蔚蓝。
喜儿的男朋友蔚蓝,总是爱问为什么的蔚蓝,牵过我的手的蔚蓝,我喜欢的蔚蓝。
就这样,在我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里,蔚蓝死了,魏泽坤入狱,喜儿回来了。
她大病一场,没能参加高考,复读一年。
而我,我呢,一个侏儒还能有什么故事呢?我所有值得用生命祭奠的过往也只有这些了,蔚蓝走后,我把那本圣经拿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
我叫林枣儿,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来的我,长成一个大人,拥有了自己的残疾证。无论是卖烧饼的还是鞋匠的儿子,他们都没有看上我,实际上他们没有机会看到我。
因为就在蔚蓝离开的那个夏天,我带着那本泛黄的《圣经》和一张红色封面的《残疾证》离开了我的城市。
也许在你生活的城市里有这样一座游乐场,里面的大摆锤售票口里坐着一个波澜不惊的丑姑娘,她出奇地矮,需要坐很高的椅子才能正常工作。
她会伸出手,机械地说:“儿童票,拾元整。”
大家都说,那个女人,像个木偶。
如果你去过的游乐场里,真的有这样一个面无表情的丑姑娘,你可以邀请她看一场烟火吗?
也许你会在她的脸上看到爱情的痕迹。
向日葵终会转向我们
时间和晚钟埋藏了白天,乌云卷走了太阳。向日葵终会转向我们,我们闪闪发亮的青春。
[一] 方子舟
我还记得那一日天空的颜色,加入苏打水的柠檬汁颜色,干净稚嫩,像随时可以倾泻出万丈光芒。
那是十年前的惊蛰。
我第一遇见璟容,青涩单纯的面孔,一双毛茸茸的眼睛里藏着星空,那种懵懂纯粹的神色我始终记得。
班主任告诉她,这是新来的同学方子舟,休学了一年,你是班长,要帮助他补齐落下的课程。
我没想到璟容会当了真,放学后一本正经地跟在我的身后,她说,我得去你家给你补课。她那时还带着婴儿肥,手上十个小窝窝,一笑起来左脸颊一枚圆圆的酒窝就显现出来。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补齐功课。
璟容并不参考我的意见,脸一扬,踢着正步一路跟我回了家。
她坐在小园桌旁摊开课本,像一个认真严谨的教师那样为我讲解圆周率。她还得意地跟我炫耀,我会背小数点儿后一百位呢!
我对此表现出来的不屑激起了璟容的好胜心,结果就是,一学期下来,我们都可以滚瓜烂熟地背诵小数点儿后一千位,虽然我们并不明白这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有什么用处。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璟容对于我,是一种向上的张力,亦是一种善意的助推。
秋去冬来,璟容每天一大早就等在巷子口巨大的老槐树下,戴着长耳朵帽子、防菌口罩,并一条三米长的围巾,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萤火璀璨的大眼睛。
明明怕冷得要死,却偏要和我一起骑着脚踏车上学。
我们的头顶飞旋着零星的雪花,湛蓝如洗的天空下,璟容眯缝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踏着单车,催促我,方子舟你快点儿,谁迟到了谁买午饭!
每一次都是璟容迟到。
十岁的我怎么也不会明白,明明骑在我前面的璟容怎么总是在我之后才进的班级。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子为了维护我的尊严刻意撒的谎。
是为了让买不起午饭的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吃掉她推过来的营养便当。
从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开始,璟容就是善良的,她并不善言辞,但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让你接受她的善意,也有时候,她常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比如小学五年级那一年的冬令营,学校里组织大家一起去北朝鲜三日游。璟容绘声绘色地告诉我,方子舟,你知道北朝鲜的螃蟹有多大吗?这么大啊!她比划着,满脸的兴高采烈。她还说,我哥哥说过,我们可以拿着大米去换螃蟹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吃螃蟹大餐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启齿,对那个眼瞳如星辰的女孩儿说,我不去。
家里的条件从不允许我有任何奢侈的梦想,包括冬令营,比起告诉璟容我不能去,我更难启齿的是去向卧病在床的妈妈伸手要钱。
第二天,班主任统计人数和班费的时候,璟容站起来字正腔圆地说,报告老师,六十二名同学,除了方子舟和宋璟容,其余的全部积极参与冬令营活动并且缴费完毕。
那天傍晚,璟容骑着单车笑眯眯地告诉我,我才不稀罕去北朝鲜呢,我哥哥说了,那里一点也不好玩,方子舟,放假的时候我陪你去卖山药吧,我最喜欢卖山药了!
那个冬天,小镇里一直下着薄薄的冬雪,璟容将自己包得粽子一样陪我在菜市口吆喝着卖山药。
虽然没有赚到那么多的钱,但是出乎意料的,我的内心变得格外地坚实,那是金钱无法带来的感受,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心中那些缺失的部分正在一点一点地自我修复,在璟容陪在我身边的那些年月,将它还原为一颗鲜活的心脏。
还比如,她哭着告诉我,方子舟,是我去告的密,我让警察抓走了你爸爸。
也许璟容并不知道,那么多年的相处,我早已学会了辨别她的言不由衷和真心实意。但如果她执意坚持自己的论调,我也只好装作相信她,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恨了她很多年。
【二】宋璟容
再遇见方子舟的时候,已是2005年的圣诞夜。
我和李瑞捧着大把的玫瑰花站在教堂前贩卖,一块五一支批发来,十元钱一支卖出去。遇见搂着美女的醉汉就要二十元,甚至五十元,这完全取决于对方看起来多么富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用最世俗的眼光来断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你穿地摊货,我卖你十元,你穿阿迪,我卖你二十元,你若穿了一整套的PRADA,那么恭喜你,一百元一支,我还觉得自己吃了亏。
李瑞说,宋璟容,我最喜欢你数钱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在细数她拥有的糖果。
我觉得他这个比喻不够恰当,数钱时的我何其贪婪,那种要钱不要命的态度更像是旧社会的地主婆,穿着火红火红的棉袄,矮胖的身躯窝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浑身上下冒出贪财的油腥味。
但是李瑞执意坚持,我也不好再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论下去。
这一年的圣诞夜下着大雪,鹅毛般蓬松的雪花慢悠悠地坠下来,落满李瑞的肩膀。他的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凝着冰碴,睫毛上挂满细碎的霜花。我看着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吆喝着,玫瑰玫瑰,送给爱人的玫瑰。
有很多结伴的女孩子围拢过来,仰着年轻的面孔大声地问他,我买玫瑰,可不可以和你合张影啊?
李瑞有些惶恐地看着我,我立即挤进人群,一张唯利是图的嘴脸告知,合影一张单独收费十元!
女孩子纷纷掏出钱包自动列队等候与他拍照的机会。
我的嘴里含着一块糖,鼓着腮帮子,也扯着嗓门吆喝,玫瑰玫瑰,送给爱人的玫瑰。
然后我就看见了方子舟,七年之后的方子舟。
他的眼睛依然沉静如水,像腊月的深夜,没有温度地深邃着。一张表情沉淀过后的脸,静静地,看不出喜怒哀乐,如果深究,倒是可以看出一星半点的厌倦。
他身边的女孩子却是一张姹紫嫣红的脸,蹦啊跳啊地撒着娇,我心想,这土妞,你以为你剪了齐刘海就是杨丞琳啊。
她指着我手上的玫瑰花,转身对方子舟说,子舟,送我花!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恨不得把花摔在那土妞的脸上。
方子舟走过来,眼睛清亮得像是酒精,落在我的脸上,一片透心的凉。
他说,璟容,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不知该如何隐藏当下的情绪,紧张、诧异、悲伤、还有那么点儿的欣喜,翻江倒海地涌上喉头。
我只好干巴巴地问他,二百元一支,请问要几支?
【三】方子舟
璟容没有变,还是喜欢在嘴里含着一块糖,甜滋滋的糖果翻滚在牙床上,说出来的话里带着水果糖的清新味道。
白恩要买她手中的玫瑰花,璟容便用那张严肃认真的脸告诉我,二百元一支。她手中大约剩余二十个,我便全部买给了白恩。
璟容低头数着钱,清脆的纸币在她白皙的手指间啪啪地翻动着。点完钱,她朝人群中里喊,李瑞,你过来,把花全部拿过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便从女生堆里挤了出来,带着包容的笑容看着璟容。
璟容抢过他手中剩余的玫瑰,递给我,说,还有十八支,先生。
白恩捧着玫瑰摇摇头,对璟容说,我不要了,这些就够了。
璟容不理,将花塞在我怀中,一双眼睛安静地审视着我们。
然后她对白恩说,不是让你买,小姐,也不是叫他买给你。随即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转向我,说,买给我,先生,圣诞节快乐。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圣诞夜,璟容提着红色的小灯笼站在巷子口,脸上挂着透彻的笑容,说,方子舟,圣诞节快乐。
雪地洁白,我们踏着白茫茫松软软的大地,借着月光和微红的灯笼一路朝山顶爬去。
路上,我问璟容,你不怕吗,我爸爸是杀人犯。
璟容摇摇头,说,如果他真的那么坏,你也不会在圣诞节想要把苹果和米糕送去给他了。
就在不久之前,警方到学校里找我谈话,大抵是说,我父亲杀了人,犯了罪,是社会的破坏分子,不能因为父子之情就包庇他,更不能知情不报。
我一一点头答应,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乖顺且懵懂。
从那之后,学校的同学们便开始把我比作瘟疫,一面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一面又为了表示自己的勇敢和正义不停地找我的麻烦。
就连老师都不再过问学生间打架的缘由,一味地要我道歉和悔改。
只有璟容一直不曾疏远过我,她依旧虎虎生风地与我比赛谁先抵达学校,依旧将自己的便当推给我吃。她也曾经在我与同学起了冲突的时候,展开手臂,挡在我的面前。
那个时候的璟容看起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万丈光芒。
抵达山顶的时候已经夜深,冬日的风声穿行在树与树之间,呼啸着,卷起地上泛着银光的雪花。
我牵着璟容的手,谨防滑倒,却在清亮的月光下看见她微微泛红的面容。
璟容立即警觉地告诉我,太冷了,我的脸啊,都要高原红啦!
欲盖弥彰,我没有说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我的父亲躲在山洞里,蜷缩在篝火旁瑟瑟发抖。见我们来了,露出疲惫至极的笑容。他一直不停地强调,我没有杀人,儿子,爸爸没有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