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长大了,长到十二岁的年纪,我妈就将传教士的故事讲给我听,并将那本《圣经》送给了我。那是一本破旧不堪的古书了,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玩在手中,有细碎的尘埃在书页一扇一合之间猛地窜出,沾在我的鼻尖上。
事实上这一年开始,我变得没有那么丑了,费力挤进一般丑的行列中去,只要不站在喜儿身边,我吓垮路人的几率还是很低的。
所以我被允许和喜儿一同前往游乐场,这样的待遇绝无仅有,因此我激动得一夜未眠。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穿着的红色连身裙,收腰的设计,镶着一圈儿蕾丝花边。妈妈还将她的草帽让给我,白色的,上面系着一圈儿细小柔韧的彩色花朵。我踩着我的白色小凉鞋,雀跃地跟在喜儿和妈妈的身后,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小猴子。
那一天的妈妈特别温柔,她允许我玩儿一项游乐设备,我选了很久,踟蹰了很久,最后妈妈不耐烦地轰我:“去,去,就玩儿那个大摆锤吧。”
我抬头看到一把巨大的铁锤,里面排列着一个一个撕心裂肺尖叫着的小人儿,他们看起来很激动。
于是我走过去,将手中的十五元人民币递给售票口里坐着的那男孩儿。
他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长一张大海一样潮湿忧郁的脸孔,他从我手中接过钱的时候,修长洁白的手指尖触碰到我的掌心,带着一个人类最原始的体温,轻轻地,像动物温暖的毛皮那样无知无觉地划过我的手心儿。
我突然搭错了某根神经,异常清晰地问他:“你读过《圣经》吗?”
那男孩儿古怪地看我一眼,对我说:“儿童票价10元整。”然后他退还给我五元钱。这一次他没再碰到我的手。
我还没长到一米二的个头,得以为妈妈省下五元钱,说实话,那时候我特别得意。
可是后来,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却始终没能超过一米二的时候,我抓狂了,舍身忘死地哭,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可怜。
没有人知道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来说,美貌与姣好的身材意味着什么。
那一天,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大铁锤里,直到它缓慢地升起,毫无预兆地疯狂旋转,才惊觉到自己的恐惧。令人尴尬的是,我在半空中毫无节制地呕吐起来。
我妈一定对我厌恶透顶,她搂着洋娃娃一样懂事漂亮的小女儿,冷冷地看着蹲在地上脸色铁青的我。我看着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妹妹,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个多么丑陋、愚蠢、令人恶心的小孩子。
是那个售票的男孩儿走来了,递给我一包还未拆封的纸巾:“我帮妈妈替班,快拿着走,别让她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我拆开那包纸巾,有淡雅的茉莉花香溢出来,将鼻子整个埋下去,阳光的微醺感贴满一整个脸颊。
蔚蓝
那之后我迷上了游乐场,可是再也没有遇见过那男孩儿。
我用很多个日夜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买一张儿童票,孤零零地旋转在半空当中。两年后,我已经不需要呕吐也不需要尖叫了,我长成一个波澜不惊的姑娘。
而喜儿理所应当地长成了一个万人迷,并且总是刻意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其实我挺可怜她,她每天都活在一种无名的恐惧当中,生怕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像我一样丑陋,毕竟我们是同一个子宫里爬出来的生命体。
所以她极尽可能地远离我,并愈发肆无忌惮地美丽起来。
她可真的美,一点儿不需要做作,像个通透的小精灵,就连脚趾甲都透明得可以映照出月光。所以班级里绝大多数男孩子都在暗恋她。
至于我,哎,我连替她传个情书的机会都没有,大家都知道喜儿和她姐姐根本就不亲。
那时候班里有个特别丑陋的男孩子,叫魏泽坤,丑得又脏又尴尬,大家都知道他暗恋着喜儿。但是他实在是太丑了,丑得连去暗恋别人的资格都没有,就在这个时候,大家发现了形同空气的我——原来丑得惊天劈地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林枣儿。
理所应当地,我们被编排到了一起,被他们唱成一个押韵的小调:“北方有丑人,名叫林枣儿,还有魏泽坤,他们要结婚。”
整个班级的喧嚣里,喜儿坐在一旁捂着嘴嬉笑。这让魏泽昆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我的灾难来临了。
他那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不是一般的疼,最令我难过的并不是我被一个同样丑陋的人欺负了,而是他拼劲全力喊出的那一句:“谁要娶你这个侏儒!林枣儿你这个恶心的侏儒!”
“侏儒!侏儒!侏儒!”
年少的我,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羞耻,一个懂得廉耻的姑娘理应敏感而脆弱,我蜷缩着剧痛的身板,觉得十分憋闷,像一个核,终于在四周压迫的空气当中爆发。
我举起椅子差点儿谋杀了魏泽坤。总之他没死,但是当时,他的脑壳上有很多浓稠鲜红的血液汩汩地冒出来,我吓呆了,撇下椅子拼命逃出了班级。
那是我第一次逃课,甩着我细细短短的胳膊和腿儿卖命地奔跑,在高大拥挤的人群中间卑微地逃窜。
我以为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犯,要么被枪决,要么被拘禁,总之我将被当做一个暴戾的怪物与世人隔绝起来。
这样的想法伤透了我的心,我跑回家去,趁着爸妈不在家把那本《圣经》揣出来,又火急火燎地跑去了游乐场。
我没有钱买门票,就从后门翻墙进去,跌了个狗啃屎,终于到了大摆锤旁边,我哭得天都塌陷了,灰头土脸地挨到售票口,脸一探,就看见那个男孩儿,他又出现了。
两年不见,他还是漂亮忧郁得像大海一样,那种舒缓温柔的神情在他日渐硬朗起来的面容上如涟漪扩散。
他说:“儿童票,拾元整。”
我摇了摇头,将《圣经》从窗口递进去,声音沙哑干涩地说:“这个送给你吧。”
他接过去,手指像两年前那样无知无觉地划过我的手掌心。
“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再也不能来玩儿大摆锤了。”
“为什么?”
后来我发现,他特别爱问为什么,就像一个孩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无知,总会细声细语地问,为什么?他这样一问,我就哭了,舍身忘死地哭,脸都憋紫了。
他一定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匆忙拉开售票处的门栓,走出来,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说:“别哭了,我不问你原因就是了。”
我感激地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眼泪,小声地说:“你又来帮你妈妈代班吗?对了,上次你给我的纸巾,谢谢你。”
男孩儿露出惊喜的笑容,揉揉我的头发说:“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看着眼熟。”
我点点头:“还有啊,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现在玩儿这个已经不会再吐了。”
“真的?”他像是在哄一个小屁孩儿那样露出夸张好看的表情,斯斯文文地说:“那做为《圣经》的谢礼,我请你再玩儿一次大摆锤怎么样?我也是最后一次帮妈妈代班,下周就要去新的学校读书了。”
于是那一天,我坐进座椅,男孩儿帮我放下座椅上的液压安全棒,又俯身为我系好安全带,我看见他洁白的衬衫领子,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像极了两年前让人微醺的茉莉花香。
这一次我表现良好,没有叫也没有吐,只有滚烫滚烫的眼泪在半空中不断地滚落,我红胀着眼眶在半空中天旋地转地想,真幸福啊,在被关起来之前还能见他一面。
后来喜儿来了,穿着她洁白如雪的小衫和藏蓝色的百褶裙,远远地朝我喊:“姐,你快下来,妈要打死你呢!”
男孩儿就把我放了下来。我看见他白皙的脸庞泛起一丝蜜桃色的光泽,细长浓密的睫毛翘着细小的欢愉颤啊颤。
“你好,我是蔚蓝。”男孩儿胡乱地揉揉头发友善地同喜儿打招呼:“原来你是她妹妹啊,可她看上去比你小。”
喜儿看他一眼,笑得阳光都逊色一样:“哦,我姐是侏儒,长不大的。”
我真希望那一刻我已经是死了的。
喜儿
我没被枪决也没被关押,只是被我妈吊起来打了半个钟头,扣下两顿饭没让我吃。
魏泽坤被我打住院了,脑袋缝了四针,捡回一条命,听说他在医院里挺讲义气,死活儿没有说是我把他给揍了,只知道捂着脑袋嚎丧,后来被他妈两个耳光打招了,脸憋得青紫,好不容易才说:“是林枣儿打的,可是……可是她不是故意的!”
这事儿是喜儿告诉我的,她睁着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问我:“姐,他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吧?”
我耷拉着脑袋饿得眼冒金星,也没多想,只觉得魏泽坤被我的椅子给抡出了人性。
喜儿不置可否,没有走的意思,从怀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我,继续说:“对了,姐,你是怎么认识蔚蓝的?”
我接过面包思忖良久,又将面包还给了喜儿,我说:“我不饿,你拿走吧。”
喜儿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就真的拿着面包走了,头也不回。
这之后我又去了一次游乐场,果然再也见不到蔚蓝了。
魏泽坤出院后变得很沉默,一直坐在班级最后的角落里,撑起一本历史书挡住自己的脸。我曾经偷偷瞄过他两眼,发现他并没有如我所料的那样偷瞄喜儿,只是撑着书在发呆。
一直到毕业,魏泽坤都没再吱过声。
不幸的是高中分班我们又被排到同一个班级,开学三个月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青春期的女孩子各个像是熟透的浆果一样甜美饱满,因此一直瘦巴巴矮墩墩的我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异类,她们组成一个团体,将我排除在外,开始用科学的审慎态度研究我。
“林枣儿一辈子用不上Bra。”
“说不定连卫生巾都用不上,我听说啊……侏儒是不能结婚生小孩儿的。”
其实声音不大,但刚刚好能够被班级的大部分同学听见,故意压得神秘莫测的声音轻易地唤醒男生的听觉,一时间班级里被窸窸窣窣的声音灌满。
魏泽坤就是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垂头走进女生的团体里,用一种不高却很具震慑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要再说林枣儿的坏话了,特别是你,林喜儿,那是你姐姐啊。”
这个傻帽,一下子就被女生的口水淹没了。
秋天的阳光沙漏一样从蓝得刺眼的天空泄露出来,一颗一颗落在魏泽坤涨得通红的脸上,一种光芒万丈的错觉让我觉得有点儿感动。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传来的短信:做个朋友吧,我是魏泽坤。
我拿着手机站在夕阳下发了一会儿呆,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蓝莹莹的屏幕上,一排宋体字映入眼帘:别误会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喜儿,我不希望她说别人坏话。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我回了短信,抬头间看见不远处,喜儿正笑笑地仰着头说着些什么,而她的对面,蔚蓝毛茸茸的短发融在身后巨大深沉的柠檬色晚霞里,薄薄一片身材,垂头间眉眼带笑。
那天晚上我用几乎低入尘埃的卑微语气问喜儿:“蔚蓝在我们学校读书吗?”
喜儿眨了眨眼睛,她正往指甲上涂蔻丹,樱桃色的嘴唇小心地吹干指甲,她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放弃从她口中探听到蔚蓝的消息时,她才慢悠悠地说:“姐,你该不会是喜欢蔚蓝吧?他今天才告诉我,他在我们学校读二年级,还有,我看他那个样子,八成是喜欢上我了。”
“哦。”我尽可能让自己莫可名状的悲伤不漏声色:“今天魏泽坤也告诉我,他喜欢你。”
“魏泽坤?”喜儿夸张地挑高了眉毛:“得了吧,求求他千万别那样,我会被班级里女同学笑话死的。”
“喜欢一个人,会连累他被嘲笑吗?”
“当然,被那样的人喜欢应该是要被嘲笑的一件事吧?难不成我要骄傲吗?”
其实喜儿不坏,她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纯真开朗,她说的都是大大的实话,可是却让我轻易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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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再遇见我,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那天我和班级的女生起了争执,嘲笑、忍耐、讽刺、反抗,就是这样,我总是在做无所谓的反抗,结局自然是被老师轰出了教室:“林枣儿,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学生!出去跑一百圈,让你清醒清醒!”
大概跑了二十来圈,我已经没法清醒了,眼皮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重。蔚蓝提着垃圾桶路过的时候我正打算偷懒,就听见他说:“真的是你啊?林枣儿!”
上帝作证,他的语气充满久别重逢的欣喜。
那天他带着我逃课,把我抱上他的单车后座:“谁也不能这么折腾你,一百圈儿?去他个鬼!”
我犹豫着,伸出我发育滞后的细长胳膊环住他的腰,隔着被雨丝打湿白色的衬衫,男生温热的体温捂暖了我冰冷的手臂。
“我们去哪儿啊?”我有些忐忑,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次逃课。
蔚蓝回过头来的时候,发丝上的雨珠滑落在我的脸上:“这么冷,就去吃火锅吧?”
我心里一阵欣喜,却又茫然地觉得难过:“吃火锅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的人?”
“恩,这样的天气,应该很多人想吃火锅吧。”
“那……你还要带我去吗?”
“什么?”
“带我这样的人……去吃的话……会很丢脸的吧。”
蔚蓝将单车停在路边,严肃地看着我:“林枣儿,没有人可以这样想,包括你。”
他把我从单车上抱下来,像对待一只弥足珍贵的瓷,轻柔地将我放在地面。然后他牵着我的手,下巴微微上扬,骄傲又自在地带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进了火锅店。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那一阵子我简直幸福得发晕,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友情,魏泽坤,蔚蓝,他们把我当做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跟我聊天、吃饭,当然,必修科目还有聊聊喜儿。
也是因为喜儿,我发现自己恋爱了。
那天魏泽坤带我去看电影儿,看到一半儿他扯着我走出电影院,到对面的超市买了两罐啤酒。我们就蹲在影院门口喝酒,魏泽坤说:“我刚才看见喜儿也在里面,跟小杰子他们一起。”
我有点儿震惊,小杰子是学校附近出了名的痞子,喝酒抽烟打群架,没事儿调戏调戏女同学,偶尔也抢抢低年级小学弟的零用钱。
“那怎么办?我去把她拉出来。”
魏泽坤白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他们处“朋友”了。”
我更震惊了,喉咙里灌满啤酒,老半天没能回过神来。我震惊的不是喜儿成了痞子小杰子的女朋友,而是,就在十五分钟前,蔚蓝才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
他说:林枣儿,恭喜我,你妹妹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他还说,周末陪我去买烟火,我要在湖心广场给她过生日。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和魏泽坤之间的感情才叫做友谊,而我对蔚蓝,那是十二岁起就已经萌芽的情动一场。
暗恋也是恋爱的一种存在形式,我拍了拍魏泽坤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烟火
喜儿明确地告诉我,她和小杰子玩儿完了,就在电影散场的时候。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如我震惊的那样“脚踏两条船”,我也不知道是喜是忧,总之,我咧开嘴特别丑地乐了一下。
魏泽坤越来越沉默,他几乎只喘气,不说话。
事实上这两年来魏泽坤已经长开了很多,不像小时候丑得那么惊天动地了,甚至还有个小学妹给他写过情书。就连喜儿也会偶尔在班级里和他聊个几句的天,也只有她能让魏泽坤开口讲两句话。
我一直以为魏泽坤这是在装酷,后来他跟我说,因为家里的原因,大学毕业后他就要去日本当和尚了。
当时我正在喝水,听他这样一说,真心诚意地把水喷了他一脸。
魏泽坤默默地擦了把脸,特忧郁地看着远方说:“所以林枣儿,你很可能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而你妹妹,她肯定是我这一辈子唯一喜欢着的女人。”
我打从心眼里觉得魏泽坤可怜,他好不容易变得有点儿人样了,却再也不能动凡心,太作孽了。
事实上我也很作孽,我妈说:“枣儿,高中毕业后你就找个人嫁了吧。”
她希望我嫁给街北那个卖烧饼的,如果人家嫌弃我,实在不行,嫁给街东那个鞋匠的瘸腿儿子也是好的,因为家里实在凑不出多余的钱供两个孩子读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