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工程建设,是长江在“换符”,是中华民族在“换符”。
曾经,三峡在李白的眼里:“巫江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如丝。”看,峡深竟难见青天,走了三天三夜,依然看得到黄牛山。三峡在杜甫的眼里:“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好一派寒气逼人戾气贯骨的气势,那风悲日熏,鸟飞不下之状跃然诗间。
曾经,我夜渡三峡写有这样一段文字:随着夜幕的降临,惊奇、恐惧和欢欣才沉淀下来。静静地坐在甲板上,船驶过不长的开阔带,一下子又跌入幽冥深邃的铁棺峡。黑暗完全吞噬了我们,看不到山巅,抬头能望到的只是一线灰蒙蒙的天,玫瑰色的航标栖在江边的岸壁上,星星点点的光野狼眼睛般闪闪烁烁。船顶除了照明灯还有探照灯。探照灯旋转着搜索着,那光射在岩壁上,煞白间能看到长江的年轮和江雀的爪印;照在江面上时,光便陡然失色了,只能依稀看到沸腾的江水涌云一般不安地湍动着,然后在船头撞如墙裂。看不到什么,于是你便听起巫江来。这里的江声很奇特,乍听一派噌吰之声,似有沉雷从远处滚滚而来。细听忽儿如风,是那种高风摧万木的声音,谷回峰应,滞重而有力量。又似雨声,是黑云堆集,骤雨将至,狂飙陡起,经天纬地的雨声,充满摧枯拉朽的韵味。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一阵紧似一阵地飘散去又汇集来,隐隐约约透过寒唳的猿声和几乎被淹没了的航船的马达声,成为混然的一章仙乐。
江水就这样翻滚流淌着,从洪荒的永远到永远的洪荒。平素柔弱无骨的水竟能无情地闯开万里云山,使高傲的峻峰不得不裂开流血的口子。想那横亘的巫山巴峰被割裂成这般模样,盘古开天地时一定有一幕惊天动地飞沙走石的场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三峡这段不驯的长江,今日终于派上大用场了。
十多年,与亿万年荒古的岁月比,只是一个瞬间。可瞬间产生的跨越,却又改变了亿万年。
瞬间,凝结着永恒。就像科学家因为对火星的探索,猜想也许当年火星上哪一块陨石的光临,才给地球带来了生命的种子一样,世界就是在漫长的不断发生的瞬间变化中变幻得丰富多彩的。
那神禹疏流时遗下的滟滪堆,闪闪烁烁地隐现了千万年,今日,它将永远地沉入安静的江底了。诸葛亮当年摆下的石头阵,后来人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就像老均州的行宫、神道还有闪光的青石板街衢,永远沉入丹江的江底一样,慢慢淡薄于一代代人的记忆里。
历史就是在创造与毁灭之间,铺陈与掩埋之中延伸着。
1991年11月11日,秭归县归州小学五年级学生王雨,听父亲说国家要建三峡,因多方面原因还没有最后决定,便将爷爷给他的20元钱拿出来寄给当时的三峡工程审查委员会。据说这是为三峡捐款的第一个湖北人,当时王雨才10岁。
1992年4月3日15点21分,北京人民大会堂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一刻,全国人大以1767票赞成,117票反对,664票弃权,25人没有表态的结果通过建设三峡工程的决议。70多年的设想,60多年的勘探,40多年的论辩,这一刻终于有了决断,终于瓜熟蒂落了。
三峡工程,是唯一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国务院成立建设委员会并由总理亲任主任的工程。
1992年10月,秭归县茅坪镇三溪村年逾古稀的老农民谭德训说服四个儿子,拆除了七间世代寓居的房舍,成为三峡百万移民中第一个搬迁户。
经过了八个月的准备,1993年1月3日,三峡前期工程破土动工。
到1994年12月14日,中国才正式向世界庄严宣告,三峡工程开工建设。
其实,我国为建设三峡早就在进行“实战演习”了。1958年10月23日,作为三峡野外试验坝的陆水蒲圻水利枢纽工程破土动工,那是用扁担、小推车和人流织成的方阵。从那时起,中国就点燃起了建设三峡的激情梦想。这激情燃烧了45年,“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当年那代人的孙辈们,今日挑起了建设三峡的重担。
为了进一步进行试验,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党中央决定先建一座三峡工程预演式的葛洲坝工程。1970年12月26日,是毛主席77岁生日,他老人家提起如椽大笔,写下了“赞成兴建此坝”几个龙飞凤舞字字千钧的批示。随后,代号为“330”的葛洲坝工程悄然动工了。那时,建设者们已经开始部分地使用当时比较先进的机器设备了。
1981年1月4日19点53分,长江这条人间巨龙,终于在葛洲坝被我们拦腰截断。十年磨一剑,铸就了万里长江第一坝。巍巍大坝,向世人昭示中国人建三峡的决心和信心,证明了中国人无往而不胜。
又过了16年,1997年11月8日15时30分,全世界亿万双眼睛凝聚在这个时点上:三峡截流合龙成功了。这次截流,创造了世界截流史上截流量、截流深度、截流日抛投强度三项第一。
2003年6月16日船闸开始试通航。8月初,实现首批机组发电。自此,建设总工期17年的三峡工程,由单纯的施工建设期进入边建设边管理边收益的收获期。三峡的电能,将照亮了半个中国。
2003年10月,三峡在成功蓄水135米后又提升到139米。
伴随三峡建设步伐,库区113万多居民要到新的地方安家落户。这么多的迁移人口,在世界上算得上搬迁一个不小的国家。到大上海去,到山东、安徽、浙江、江苏、四川、福建、湖北、重庆等等那些富裕的美妙的平阔的地方去,这是中国史上一次举世闻名的大迁徙,对于每一户搬迁的移民来说,将是怎样的一次重新开始!
阵阵爆破声中,古城在如血般夕阳的照耀下,晾晒一地堆积如山的历史和故事。奉节依斗门外通往江边码头的数百级台阶,显眼地偎依在一片废墟之中。当云阳江边多少年忠于职守的信号台最后一次为航行的船舶指路时,当屈原祠最后一块刻石被移走时,当张飞的雕像被迁移时,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这是脱胎换骨时的阵痛。人们忘记不了沿江依山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密密麻麻的木板房,还有石板桥、天然园林、学校、医院,当然还包括猪圈、粪池以及先人们的坟墓。现在这些,都成为过去;那废墟上散落的,都是峡江人文明的碎片和铭心的记忆。
万州是库区移民最多的地区。站在老万州城的高处放眼看去,往昔熙熙攘攘的沿江路、胜利路还有具有悠久历史的万安桥,都已消失于淡淡的烟波之中。在毁灭中消失,在毁灭中新生,新生出一个更加灿烂的新景色。让历史成为历史吧,刷新历史总是后来人的责任。与横跨大江南北的万州新桥相比,万安桥实在是寒碜得不得了;这就是旧历史与新历史的比较;这就是我们在舍弃与选择之间应该做出决断的铁证。人们坐风驰电掣的飞机火车,谁还会骑着毛驴“进京赶考”呢。
113万人的过去,还有那11个古老的县城,114个花岗石铺就的集镇,都将沉没于高峡平湖之间。虽然三峡人开门见山,鸡窝大一块地会当做生命一般珍贵,在巴掌大小的地方一锄一锄地耕种着希望,可他们依然恋旧。这是人的天然情结。人们缅怀故乡故土,感慨的却是民族的不断发展与强盛。113万人崭新的未来,都与新世纪一同刷新。这种大规模的人员迁徙移动,百多万人渗入九州大地各个角落,必将会进一步促进中华民族的融合与交流。
到目前,三峡工程已成功安置移民70余万。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安家落户。安置移民的那些地方,从大局出发,以极大的热情,迎接峡江移民,送钱送物,单是湖北沙阳县一个三峡村,迁入1420多号人,国家投入300多万元,当地投入500多万元,对口支援单位援助80多万元。一户移民,牵动许多人的心。移民们从山旮旯里走向大天地,走向满是温情的大社会,正在融入新的世界里。
江水无声,青山无语,惜别故园,情牵梦萦。人们亲眼目睹故园山水,看着江水一步步上涨来,自己一步步退上去,故城一段段一节节地消失掉,好像在告别和远离遥远的童话故事。最后望一眼故土家乡吧,再坚强的汉子也止不住热泪盈眶,儿女情长。告别了,养育祖祖辈辈的江滩与码头;告别了,伴我们成长的港湾与溪流;告别了,隆隆的涛声、弯弯的小船,还有熟悉的酒肆与茶楼。这不是恋旧,这是热爱祖国热爱家乡的情怀。我们是在看峡江涅槃,看历史涅槃,看四亿年的峡江蝉蜕巨变!让我们再看一眼,再看一眼这不可能再看到的流年岁月!
长江,这个中华民族文化交汇的大通道,上接巴蜀天府之国,中联浩瀚荆楚文明,下承吴越锦绣风色,襟百江而带千湖,她是孕育华夏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一条脐带。五千年里,三峡留下了无数的豪迈史歌,留下了无尽的遗址、墓葬、金石陶器、碑刻铭文。这里是诗的圣殿,屈原、李白、杜甫、陆游、苏东坡都有绝唱;这里是智慧的宝库,有神奇八阵图、入天的栈道和不可思议的悬棺;这里是生命的长廊,有名字极为漂亮的疏花水柏枝、荷叶铁线蕨、川明参等等560多种陆生植物,仅属于国家一级珍稀濒危物种就有8个,三级濒危植物上百种(国家已经采取了移植保护措施)。这里有雄浑的巴歌,有神女襄王的浪漫传说,有独特的峡山风情。在香溪东岸的东平里,诞生了伟大的屈原,他是峡江上最具文化气息的历史人物,大大小小的纪念地和人文故迹,遍布他的故里。两千多年了,他是峡江上最早的“移民”之一。屈原祠,承载一个民族千年的景仰和追思,多少年来,多少代人建这祠修这祠拜这祠,屈原成为楚文化的象征。而屈原故里的上游,诞生了中国历史上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他们都有长江的性格,高卓于人世间,有着宁折不弯的气节。只有三峡的山水,才能滋润这样的人物。虽然在现代文明的今天,这里显得闭塞与落后,可史前这里却是人类逐水而居的理想处所,也是古代人躲避战乱、洪水与灾荒的地方。因此,这里也是文化交融与冲突极为激烈的地方之一。我们永远忘记不了被淹没的三峡,它已经烙印在我们民族的历史里。那不息流淌的大江,永远是中华民族绵长的回顾。
那么多有形无形的记忆,从此深藏水中,将凝结为一枚枚的五彩缤纷的活化石。
三峡,历史上也曾发生过很有意义的迁徙。巴东,这个川鄂咽喉,建县1500多间,发生过两次整体搬迁。上次搬迁在宋朝,二十岁的寇准中了进士来巴东做县令,但见“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于是带领百姓开拓南岸,将县城迁到金字山。就那次全县城不足千人的迁徙,曾被后人视为了不起的壮举,而今,仅巴东便迁移五万多人,真不可同日而语矣。
蓄水后期的一天,我在江边看到,老归州135米水位标高牌前,一位戴着白头巾的老峡农雕像般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凝望着平湖江水,看着它一寸一米地长起来。他那深湛的眼神里放射出复杂的光芒,是回忆、是寻觅、是依恋、是祈祷?他身边一位十几岁的花季女孩,扯扯她爷爷的衣襟,他才从梦中醒过来,抹一把花白的胡子,背起褡袋姗姗远去。还有巴东官渡口80多岁的谭老汉,提着他那根二尺多长的旱烟袋,在船头整整坐了一宿。一百多万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峡江子民,为新三峡的诞生宁愿舍弃故乡,到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地方去生活,尽管一切会比故里好,可谁能轻松地割舍得下千丝万缕的思恋呢?在失去与拥有之间,任何人都会有一番惜别的吟唱。人们有点舍不得旧三峡,可谁又不渴望新三峡呢。
这一别,一别千万年;这一别,又是一重天。
著名诗人高洪波有诗曰:你等待了我四亿年,只为目光相遇的一瞬,拾起你的时候,我拾起了三峡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