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郤闻听晋惠公要他俩出使秦国,忙聚于一处商议。郤芮率先说道:“秦使此来,不是好意,其礼重而言甘,乃诱我耳。吾二人若往,必劫我以取地矣。”
吕饴甥点头说道:“吾亦料秦之欢晋,乃诱饵耳。此必丕郑父闻里克被诛,自惧不免,与秦共为此谋,欲使秦人杀吾二人而后作乱耳。”
郤芮道:“丕郑父与里克,好的只差合穿一条裤子,里克遭诛,丕郑父安得不惧乎?子之料是也。今群臣之中,多为里、丕之党,今丕郑父有谋,岂无同谋之人?且先归秦使而徐察之。”
吕饴甥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做了。但弟尚有一虑。”
郤芮道:“虑何?”
吕饴甥道:“主公已许秦使,要你我明日同他一道赴秦,为之奈何?”
郤芮道:“诈病。”
吕饴甥道:“善。”
于是,他二人一同进宫,将他们的顾虑,他们的想法,一一告之惠公。晋惠公本就无甚主见,倚二人为智囊星,岂有不准之理!当即传语冷至:“吕饴甥大夫突患喉疾,口不能语,请贵使先行一步。俟吕大夫之病稍愈,便与郤大夫一同使秦。”
支走了冷至,吕、郤二人遣心腹家人每夜伏于丕郑父之门,伺察动静。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丕郑父见吕、郤行色照旧,乃密请祁举、共华、贾华、骓遄等,夜至其家,商议迎立重耳之事,至五更方散。
这一切,自是被吕、郤心腹看在眼里,忙还报吕、郤。
吕饴甥曰:“深夜相聚,一聚便是三个时辰,不能不令人生疑!”
郤芮曰:“不用生疑,小秃头上的虱——明摆着,他们在商议谋反之大事。”
吕饴甥曰:“就是知道他们在商议谋反,你我手中无凭无据,也不能治他们的罪呀!”
郤芮曰:“这一点兄就不必担心了,弟有办法拿住他们的罪证。”说毕,遣人去请屠岸夷。
俟屠岸夷来到之后,郤芮劈头来了一句:“子祸至矣,奈何?”
屠岸夷大惊曰:“祸从何来?”
郤芮曰:“子前助里克弑幼君,今克已伏法,主公欲要诛子,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不忍见子之受诛,是以告也。”
屠岸夷双目流泪道:“夷乃一勇夫尔,听人所遣,不知罪之所在,惟大夫救之!”
郤芮曰:“主公对子怒甚,不可以言语解也。”
屠岸夷曰:“用甚?”
郤芮曰:“用心。”
屠岸夷不解,反问曰:“用心?难道要岸夷把心挖出来献给主公不成?”
郤芮曰:“那倒不必。”
屠岸夷欲言又止。郤芮解释曰:“吾之言心,乃忠心耳。子若能一心事主,为主公排忧解难,祸立消矣!”
屠岸夷曰:“主公贵为一国之君,还能有什么忧愁之事需岸夷排解么?”
郤芮曰:“有。”
屠岸夷曰:“甚事?”
郤芮曰:“今里克之党丕郑父,与七舆大夫阴谋作乱,欲逐主公而纳公子重耳。子可佯为惧诛,而见丕郑父,求为同党,获其谋反之证,而后出首。这样一来,子乃主公有功之臣,必将大用,不只大用,吾还要上奏主公,割所许丕郑父负葵之田三十万而酬子。子不只脱祸,而且得福,吾不敢不贺!”说毕,双手抱拳一揖。
屠岸夷还了一揖曰:“岸夷死而得生,大夫之赐也,岸夷没齿难忘。然,岸夷不善为辞,奈何?”
郤芮曰:“言辞之事子不必愁,吾这就教之。”当即拟出问答之语,使屠岸夷一一熟记。
是夜,屠岸夷亲叩丕郑父之门,言有密事。丕郑父以醉寝辞之,避而不见。屠岸夷守在门外,候至三更,尚不肯离去。丕郑父无奈,命随侍之人,将他请入,屠岸夷一见丕郑父,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呼曰:“请大夫救我一命。”
丕郑父惊而问之:“子言由何而起?”
屠岸夷曰:“主公因我助里克而弑卓子,将加戮于我,特来求助于大夫。”
丕郑父摇手说道:“非也。今吕郤二人为政,子应当求他们才是。”
屠岸夷曰:“此皆吕、郤之谋也。吾恨不得食其之肉,岂能求他!”
丕郑父将信将疑,又问曰:“既如是,子当何为?”
屠岸夷曰:“公子重耳仁孝,深得士心,国人皆愿戴之为君。而秦人恶夷吾背约,欲改立重耳。如能得到大夫手书,岸夷星夜往致重耳,使合秦、翟之众,大夫亦纠故太子之党,从中而起,先斩吕、郤之首,然后逐夷吾而纳重耳,大事成矣!”
丕郑父曰:“此说甚好,但谁敢担保子之言乃是出于肺腑?”
屠岸夷曰:“岸夷自己担保自己。”
丕郑父曰:“怎么担保?”
屠岸夷啮指出血,誓曰:“岸夷若有二心,当使合族受诛!”
丕郑父方才信之,约次日三更,来其宅再会。至期,屠岸夷单身而至。祁举、共华、贾华、骓遄、叔亮、累虎、南宫、山地亦相继来到。后四人者,皆世子申生门下,加之丕郑父、屠岸夷,共是十人。彼十人杀羊为盟,誓曰:
吾等对天而誓,夷吾无道,不堪为君。吾等万众一心,逐夷吾而立重耳,有违誓言,不得好死!
盟誓毕,丕郑父设宴款待众人,尽醉而别。屠岸夷佯装回府,却转入郤芮之家,密报之。郤芮曰:“子言无据,必得丕郑父手书,方可正罪。”屠岸夷点头称是,至翌日三更,复至丕郑父之家,索其手书,往迎重耳。丕郑父已将迎立重耳之手书写就,书后署名,共是九位,依次是丕郑父、祁举、共华、贾华、骓遄、叔亮、累虎、南宫、山地等九人。屠岸夷阅过迎立之书,挥笔写上自己大名,位列第十,而后双手交还丕郑父。丕郑父缄封停当,再交岸夷,嘱曰:“吾等性命,交付子手,子要小心在意,不可漏泄。”
屠岸夷得书,如获至宝,径投郤芮之家,将书呈上。
郤芮阅过迎立之书,拈胡大笑道:“凭尔等之智,尚敢与老夫相斗,岂不是螳臂当车——自寻灭亡!”言毕,又对屠岸夷说道:“子可在吾府之中,暂避几日,没有老夫吩咐,不可出门。”
屠岸夷诺诺连声。
郤芮也不令人备车,只唤了两个贴身随从,密至吕饴甥之家,以迎立之书示之。
吕饴甥切齿说道:“老匹夫果有异志,咱这就面见主公。”
郤芮道:“虢射乃主公娘舅,这事还是由他出面为好。”
吕饴甥道:“兄所言甚是。”
言毕,二人结伴去见虢射。虢射听他二人说明来意,又有迎立之书为证,深信不疑,将书怀于袖中,夜叩宫门,见了晋惠公,细叙丕郑父之谋。惠公大怒,拍案说道:“大胆匹夫,竟敢心生篡逆!俟明日早朝,寡人当面正其罪!”
次日,晋惠公早朝,吕、郤等预伏武士于壁衣之内,百官行礼已毕,惠公板着脸道:“丕爱卿安在?”
丕郑父慌忙出班应道:“臣在。”
晋惠公道:“听人言讲,卿联络诸大夫,欲逐寡人而迎重耳,可有此事?”
丕郑父欲要否认,郤芮仗剑大喝曰:“汝休要抵赖!汝遣屠岸夷将手书迎重耳,赖吾君洪福,屠岸夷已被吾等于城外拿下,搜出其书。列名者十人,汝还是趁早招了吧!”说得丕郑父面色苍白,无话可说。
晋惠公哼了一声,将原书劈头朝丕郑父砸去。丕郑父将头一歪,砸到肩上,又落到地上。吕饴甥抢步出班,将书捡起,大声唤道:“武士安在?”
众武士齐声回道:“吕大夫有何吩咐?”
吕饴甥手指丕郑父说道:“把这个逆臣给我捆了!”
待捆了丕郑父之后,吕饴甥又道:“这简上列名的全是逆臣,我念一个,尔等拿一个,一个也不能漏网。”
众武士应道:“好!”
吕饴甥按简呼名,呼一个拿一个,屠岸夷自是不在其列。还有一个共华,因告假未朝,其余七人全都被武士拿下,一个个面面相觑,真是有口难开,无地可入。
吕饴甥双手抱拳道:“请问主公,这八位逆臣该当何处?”
晋惠公一脸怒色道:“押出午门斩首!”
贾华高声呼道:“主公,臣虽有罪,然臣有大功于主公,求免一死!”
吕饴甥抢先问道:“汝有何功于主公?”
贾华道:“臣当年奉命伐屈,私放主公,岂不是大功一件?”
吕饴甥冷笑道:“狗屁之功!以此而论,汝不只该杀,还该灭族了!”
贾华不解道:“这是为什么?”
吕饴甥道:“汝事先主而私放吾主,今又事吾主却复通重耳,地道的反复小人,逆臣一个,还不该灭族吗?”
贾华无言以对,八大臣束手受刑。这事风一般地传遍全城,当然也传到了共华耳中。共华忙驱车家庙,拜祭一番,其弟共赐问曰:“不年不节,您为甚要拜祭祖先?”
共华回曰:“丕大夫等八人被杀,我欲去朝领罪,这一领必死无疑,故而要拜祭先祖。”
共赐曰:“兄自知此去,必死无疑,为甚还要去?不如逃之。”
共华曰:“丕郑父使秦归来,本不打算入都,是我再三劝解,方回都复命。丕郑父之死,实因我而起。陷人于死,而己独生,非丈夫也!我非不爱生,不敢负丕大夫耳!”说毕,不待捕至,径趋入朝请死。惠公亦斩之。
丕豹闻父遭诛,飞奔秦国逃难。惠公命尽捕里、丕九大夫之族,欲尽诛之。郤芮曰:“‘罪人不孥’,古之制也。乱人行诛,足以儆众矣。何必多杀,以惧众心!”
晋惠公点头称是,赦免了九大夫之族。进屠岸夷为中大夫,赏以负葵之田三十万。
丕豹逃奔至秦,经冷至引见,见了秦穆公,伏地大哭,穆公慌忙问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丕豹哽咽着说道:“臣父被昏君杀了。”
秦穆公惊问道:“那昏君为何要杀汝父?”
丕豹便将其父之谋,及被害缘由,细述一遍。
秦穆公拍案骂道:“昏君,地道的昏君,寡人恨不得将这帮昏君佞臣千刀万剐!”
丕豹收泪说道:“昏君不只屠戮忠臣,残害无辜,且背秦之大恩,贤君若能发一偏师征讨,晋必败矣,请贤君三思。”
秦穆公略一思索道:“丕爱卿所言,不谓无理,然征伐乃国之大事,容寡人与众卿议之,方可决定。卿如今有国难归,不如留之于秦,做一大夫,卿看怎样?”
丕豹拜谢道:“敬从贤君之命。”
秦穆公转向冷至说道:“丕大夫只身入秦,暂引至驿馆落脚,由卿出面,为他建造府邸一座,占地不能少于十亩,这是其一;其二,从百官未嫁之女中选一人为丕爱卿之妻。另,买少女少男各十名,做丕爱卿之仆。”
冷至躬身说道:“臣遵旨。”
秦穆公目送着丕豹、冷至走出大殿,方又传百里奚、蹇叔、公子挚、公孙枝、内史廖以及大夫繇余等一班大臣上殿议事。
俟众臣到齐后,秦穆公便将晋之九大夫被杀,丕豹劝他出兵伐晋之事一一细叙一遍,方才问道:“丕豹要寡人伐晋,可行之乎?”
蹇叔当先回道:“不可。”
秦穆公道:“为什么?”
蹇叔道:“以丕豹之言而伐晋,是助臣伐君,于义不可。”
百里奚深表赞同。他道:“助臣伐君固然不可,还有一不可,不知主公想了没有?”
秦穆公道:“请爱卿明示。”
百里奚道:“晋君知丕豹奔秦,必严军以待,此时伐晋,以强伐强,胜负难定。不若稍待几日,一来,晋见我按兵不动,心必怠之,怠之必懈;二来,彼一朝而杀九大夫,国人会服么?不服必有变,变而图之,未有不胜之理!”说得秦穆公频频点头,遂把伐晋之事搁置下来。
这一搁便是五年,秦国虽说放过了晋惠公,然上天不放,在这五年之间,非旱即涝,一年比一年严重,仓库空虚,百姓剥树皮、掘草根以为食,惠公不得不借粮于邻国。然有借无还,谁还肯借给他呀?
他想到了秦国,秦国不只与他毗邻,且还是婚姻之国。但五城未曾交割,割之又不舍,不舍就无颜向秦国借粮。
正当晋惠公束手无策之时,郤芮求见,开门见山地问道:“饥民遍地,再不施之以粟,怕是要造反呢!”
晋惠公双手一摊道:“连寡人几将无米可食了,哪来的粮?”
郤芮道:“借粮,向秦国借粮。”
晋惠公道:“咱负约在先,如何张得了口?”
郤芮道:“晋非负秦之约也,特告缓其期耳。若借粮于秦而秦不与,秦先绝我,我乃负之有名矣。”
晋惠公转忧为喜道:“卿言之有理!”当即命大夫庆郑,持国书、宝玉赴秦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