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公并非没有女人,除了夫人、妃子之外,供他淫乐的女子,不下一百。不知何故,见了半老徐娘的庶母,竟然动了淫心。
支走了秦使,吕饴甥、郤芮遣心腹家人,夜伏于丕郑父之门,伺察动静。
晋惠公一朝而杀九位大夫,国人怨气冲天,丕豹潜逃秦国,恳求秦穆公发兵伐晋。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里克憋不住了,二次出班奏道:“吕饴甥、郤芮乃主公股肱之臣,此事非此二人不为功。”说得吕、郤二人满面通红,欲言又止。
丕郑父站了出来,以笏遮面道:“臣愿为主公谢秦。”
里克狠狠白了丕郑父一眼,丕郑父将脸转到一旁。
晋惠公却是满面喜色,铿声说道:“由丕大夫出面谢秦,寡人无虑矣!”遂遣丕郑父为使,随公孙枝出使于秦。
里克错怪了丕郑父。
晋惠公未曾入国之时,不只许秦河内五城,亦许丕郑父负葵之田七十万亩。惠公既不与秦城,安肯与里、丕二人之田?丕郑父口虽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讨此一差,欲诉之于秦耳。非为吕饴甥、郤芮解窘也。
丕郑父随公孙枝来到秦国,见了秦穆公,将国书双手呈上。
秦穆公阅毕国书,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为君,今果被此贼所欺!武士何在?将丕郑父速速拉出去砍了!”
公孙枝忙出班奏道:“主公息怒,此事怪不得丕郑父。”
秦穆公怒气冲冲道:“怪谁?”
丕郑父回道:“请君屏退左右,臣方敢言。”
秦穆公目视公孙枝,公孙枝轻轻向他颔首。穆公方才放下心来,将手一摆,命左右退于帘下。
丕郑父趋前两步说道:“夷吾虽小人也,然要他失信于君,与君为敌,他还没这个胆。为他撑腰者,为他出谋者,乃吕饴甥、郤芮二人。君若重币聘问,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则杀之。君纳重耳,臣与里克逐夷吾,为君内应,请得世世事君。何如?”
秦穆公转怒为喜道:“大夫之计甚好,寡人从之。”遂遣大夫冷至行聘于晋,欲诱吕饴甥、郤芮而杀之。
吕饴甥、郤芮虽为小人,但不愚蠢,明知晋惠公任用的全是一班私人,对先世旧臣,一概疏远,旧臣自然不服,特别是那个里克。平心而论,里克劝惠公畀地于秦,乃是一句公道话,却遭郤芮斥责,好生不忿。又见丕郑父请缨使秦,愈发恼怒,使人传话丕郑父,要他过府一叙,不想丕郑父已经出了绛城。里克自驾往追,不及而还。
像丕郑父如此精明之人,岂能猜不出里克想向他说些什么,正因为他猜出来了,方才躲着里克,匆匆使秦,免得被人抓住把柄。里克这一追,果真被郤芮抓住了“把柄”。急急走进宫去,向晋惠公密奏道:“里克谓主公夺其权政,又不与汾阳之田,心怀怨望。今见丕郑父聘秦,自驾往追,其中必有异谋,臣闻里克善于重耳,主公之立并非其本意,万一与重耳里应外合,何以防之?不若赐死,以绝其患。”
晋惠公沉思良久道:“里克有功于寡人,杀之无名矣。”
郤芮道:“谁说无名?里克弑奚齐和卓子,又杀顾命之臣荀息,其罪大矣!念其入国之功,私劳也。讨其弑逆之罪,公义也。明君不以私劳而废公议,臣请奉主公之命讨逆!”
晋惠公轻轻颔首说道:“卿之言是也。如何讨逆,卿看着办吧。”
有了晋惠公这句话,郤芮大摇大摆地来到里克家中,开门见山说道:“主公有命,使芮致之大夫:‘无子,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子之功也。然,子弑二君,杀一大夫,为尔君者难矣!寡人奉先君之遗命,不敢以私劳而废大义,惟子自图之!’”
里克驳曰:“不有所弑,君何以兴?老夫这就去面见主公,以陈衷曲。”
郤芮冷笑道:“汝以为汝是谁呀?汝以为主公会见汝吗?实话告汝,芮临行之前,主公亲口告芮,按汝所犯之罪,应受剐刑,还应灭汝九族!汝若识趣的话,早些儿自尽,这样既使汝保全了全尸,也保全了九族。反之,那后果汝自己考虑!”
里克识趣,但就这么死去,心有不甘,拔剑跃地大呼曰:“天乎冤哉!忠而获罪,死若有知,何面目见荀息乎?”遂自刎其喉而死。郤芮还报惠公,惠公大喜,赏其细绢百匹。
郤芮回到家中,邀来虢射、吕饴甥、郤乞等一批私党,举杯庆贺,通宵达旦。
先世旧臣,闻里克死,多有不服,一个个口出怨言,尤以祁举、共华、贾华、骓遄出言最为难听,若以晋惠公之意,皆行诛戮。郤芮反倒明智起来,谓惠公曰:“丕郑父在外,反诛杀其党,是以启其反叛之心,不可。请主公暂且忍之。”
晋惠公曰:“可。寡人尚有二疑,请卿谋之。”
郤芮曰:“请主公明示。”
晋惠公曰:“秦夫人有言,托寡人善待贾君,并召回亡命在外的群公子。可否?”
郤芮曰:“主公并非嫡出,群公子谁不是先君骨肉?谁没有南面称尊之心?召他作甚!至于善待贾君一事,倒也无碍大局,主公尽管行之,以报秦夫人。”
晋惠公曰:“此言正合寡人之意。”遂传旨下去,命法驾伺候,径奔蟾宫。
蟾宫者,贾君所居也。
贾君独居深宫,好生寂寞,忽闻圣驾来到,盛妆而待。
她虽说年届四旬,因未生育,又善于保养,看上去倒像二十几岁的娇娘。她保养的方法简单易行,特别对除皱效果更佳。其原料有二:一是鸡蛋,二是蜂蜜。将一个蛋黄或一个蛋青与一小匙蜂蜜,和一小匙白面充分搅拌后,用来敷脸,但蛋黄和蛋青不能同敷,其法是,第一天蛋黄,第二天休息。第三天蛋青,第四天休息。第五天蛋黄,第六天休息。第七天蛋青,第八天休息。如此类推。
晋惠公并非没有女人。除了夫人、妃子之外,供他淫乐的女子不下一百。不知何故,见了贾君忽然动了淫心,借酒盖脸,涎着脸皮儿对贾君说道:“秦夫人嘱寡人与君为欢,请君不要负了秦夫人美意。”说得贾君面红如血,未及作答,晋惠公已将她揽入怀中,宫人皆含笑避去。
一番云雨之后,贾君含泪言道:“妾不幸事先君不终,今又失身于君。妾身不足惜,但乞君为故世子申生白冤,妾得复于秦夫人,以赎失身之罪。”
晋惠公曰:“谋害故世子者,乃妖姬也。如今妖姬已死,二竖子又被杀,世子之仇已报矣,冤自白矣,何申之?”
贾君曰:“妾闻世子尚蒿葬新城,君必迁冢而为之立諡,使其冤魂获安,此亦国人所望也。”
晋惠公曰:“可。”乃命下大夫郤乞,去曲沃将申生择地改葬。并命大史苏率众议諡。太史苏奏曰:“申生宁死不逃,孝莫大焉,諡曰:‘共世子。’”惠公准奏。再使狐突往彼设祭告墓。
郤乞至曲沃之后,赶制衣衾棺椁,及冥器木偶之类,极其整齐。掘起申生之尸,面色如生,但臭不可闻。役人俱掩鼻欲呕,不能用力。
郤乞焚香再拜曰:“世子生而洁,死而不洁乎?若不洁,不在世子,愿勿骇众!”
言毕,臭气顿息,转为异香。郤乞又惊又惧,将他重殓入棺,葬于高原。曲沃之人,空城来送,无不堕泪。
依礼,三日之后,狐突赍祭品来到,以惠公之命,设位拜奠。题其墓曰:“晋共世子之墓。”
事毕,狐突正欲起身还都,忽见旌旗对对,戈甲层层,簇拥着一队车马。
狐突不知是谁,仓促欲避。只见副车上走下一人,须发斑白,袍笏整齐,至于狐突之前,深作一揖曰:“世子有话奉迎,请老国舅挪步。”
狐突仰目视之,乃太傅杜原款也。恍惚中忘其已死,问曰:“世子何在?”
原款指后面大车曰:“此即世子之车矣。”说毕,作邀客之状。狐突遂随原款,来至世子车前。见世子申生冠缨剑佩,宛如生前,使御者下车引狐突升车,谓曰:“老国舅亦念申生否?”
狐突垂泪对曰:“世子之冤,行道之人,无不悲涕。突何人,能勿念乎?”
申生曰:“上帝怜我仁孝,已命我为乔山之主矣。夷吾行无礼于贾君,吾恶其不洁,欲却其葬,恐违众意而止。今秦君甚贤,吾欲以晋畀秦,使秦人奉吾之祀,老国舅以为何如?”
狐突对曰:“世子虽恶晋君,其民何罪?且晋之先君又何罪?世子舍同姓而求食于异姓,恐乖仁孝之德也。”
申生颔首说道:“老国舅之言甚是,然吾已奏于上帝矣。今当再奏,老国舅为吾暂留七日,新城之西偏有巫者,吾将托之以复老国舅也。”
狐突未及拜谢,杜原款在车下唤曰:“老国舅可别矣。”牵狐突下车,失足跌仆于地,车马全然不见。狐突只身卧于新城外馆,心中大惊,问之左右:“吾何得在此?”
左右曰:“老国舅祭奠方毕,焚祝辞神,忽然仆于席上,呼唤不醒,吾等扶于车中,载归此处安息。今幸无恙。”
狐突心知是梦,暗暗称异。不与人言,只推有恙在身,留宿外馆,至第七日未申之交,阍者来报:“有城西巫者求见。”
狐突忙道:“有请。”
巫者向狐突作了自我介绍之后说道:“在下常与鬼神通语。今有乔山之主,乃故世子申生,托在下传语致意老国舅:‘今已覆奏上帝,但辱其身,斩其胤,以示罚罪而已,无害于晋。”
狐突佯为不知曰:“所罚罪者,何其人也?”
巫者回道:“世子但命传语如此,在下亦不知所罚罪者何人。”
狐突颔首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切勿再传他人。”
巫者道:“在下谨记在心,决不妄言。”
狐突命随侍之人,取来细绢三匹,黄金十两,赏给巫者。巫者拜谢而去。狐突亦回绛复命。丕郑父之子丕豹闻之,登门拜访,狐突便将如何做梦,梦见世子,巫者如何传语等情讲了一遍。
丕豹曰:“此梦虽奇,不足为怪。主公举动乖张,岂能善终?有晋国者,必重耳也。”
正叙谈间,阍人来报:“丕大夫使秦已归,现在朝中复命。”丕豹慌忙辞别狐突而去。
丕郑父确实回来了。
他是陪同秦大夫冷至回来的,还带着数车礼币。行至绛郊,遇一老友,方知里克已为晋惠公所杀,又气又惧,意欲转回秦国,再作商议。转而一想,我这一走,势必要连累丕豹。是去是留,正在踌躇不决,有人言道,看见左大夫共华,在郊外踏青,忙吩咐左右:“快去将共大夫请来。”
共华与丕郑父寒暄了几句反问道:“丕兄出使归来,应及早上朝复命才对,因何逗留于郊外?”
丕郑父道:“里克是不是真的被主公杀了?”
共华道:“真的被主公杀了。”遂将郤芮逼杀里克的经过细叙了一遍。
丕郑父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竖子及荀息被杀,乃老夫与里克之谋,里克有‘罪’,老夫岂能无‘罪’,老夫惧怕步里克之后,使阴曹地府又多了一个冤魂。故而,欲转回秦国,但又恐累及丕豹。何去何从?请兄为我一谋。”
共华曰:“二竖子及荀息之死,参与者非兄与里克,还有我呢!除你我二人之外,凡朝中骨鲠大臣,哪个没有参与?今只诛里克一人,其余并不波及。况兄出使在秦,佯为不知可也。如惧而不入,是自供其罪矣。”
丕郑父轻轻颔首道:“兄言是也。”遂催车入城,引冷至朝觐晋惠公。冷至依礼将国书呈上,惠公启而视之,书云:
晋秦甥舅之国,地之在晋,犹在秦也。诸大夫亦各钟其国,寡人何敢曰必得地,以伤诸大夫之义。但寡人有疆场之事,欲与吕、郤二大夫面议。幸旦暮一来,以慰寡人之望!今特遣大夫冷至,一来朝觐贤君,二来纳还地契。并奉上黄金三千镒、细绢百匹、细瓷器五百件。
晋惠公本是小人,又无甚谋,看见礼币丰厚,又且纳还地契,喜滋滋地说道:“冷大夫暂去驿馆住下,寡人明日便命吕、郤二大夫使秦,代寡人多多拜上上国之君。”
冷至拜谢而出,住进驿馆,静候吕饴甥和郤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