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衰大赞孤雁:“雁通人性。不,不只通人性,比人还有人性。”重耳为之动容。
勃鞮自请代贾华而行,征讨翟国。兵未及发,已为戎主所知,陈兵于乐桑。
奚齐虽已为君,然献公未葬,不得不为之守灵,熬得二目通红。力士乘他打盹之机,一剑自后背刺入。
重耳被勃鞮抓住衣袖,奋力挣之。
勃鞮怕他走脱,忙举剑去砍。
重耳早把手缩进袖子,只被勃鞮砍去了半截衣袖,飞身而逃。
勃鞮欲待再追,被狐毛兄弟挡住,大杀了一阵。勃鞮不是狐毛兄弟的对手,眼睁睁地让他们走脱。
狐毛、狐偃出了蒲城,不见重耳,焦急万分。
忽见巷道转出一人,乃是壹叔,忙大声叫道:“壹叔,公子哪里去了?”
壹叔道:“公子去了翟国,要我在此等候二位。”
狐毛道:“走,追公子去。”
三人跑步前进,约行一舍之地,追上了重耳。四人略略休息一会,径奔翟国。
翟国新任大戎主乃重耳娘舅,夜来做一奇梦,他猎狩归来,将要进城的时候空中忽地起了一块乌云,乌云越扩越开,遮住了半边天。咔地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乌云悠地散去。继之是一道彩虹,彩虹中慢悠悠地飞出一只苍龙,由晋国方面而来,飞到翟都上空,徐徐降落下来,盘踞在城头之上,点头向他示意。醒来,乃南柯一梦。
早朝时,大戎主将所做之梦告之于太史,太史曰:“主有大贵人来翟,请大戎主做好迎接的准备。”
话未落音,有寺人来报:“启奏大戎主,晋国大公子重耳前来避难。”
大戎主喜道:“快请!”
等重耳四人进殿后,让之客座。
一番寒暄之后,大戎主笑问道:“甥儿受封蒲城,好赖也算个鸡头,谁敢惹你,怎地会跑到老舅这儿避难?”
重耳未曾开口,泪水先流,将骊姬如何设计陷害申生,自己因甚受到株连之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大戎主一拍御案说道:“真是个大昏君,老舅这就调集兵马,杀到绛都,取了昏君性命,为汝报仇。”
重耳忙起身阻道:“舅父息怒,以子反父,大逆不道,以臣反君,亦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之事,甥儿岂可为之!”
大戎主长叹一声道:“甥儿如是说,老舅也不便强之。这样吧,汝就在我翟国暂住下来,衣食住行,甥儿不必操心。”
重耳叩曰:“多谢舅父。”
刚刚安排停顿,又有寺人报之大戎主,言说城下有数十人,自道乃重耳故旧,特来相投,请大戎主定夺。
大戎主召来重耳,以寺人之言告之。重耳将信将疑,亲至城郭,登城而视,为首之人,乃是赵衰。赵衰之后,乃是介子推。再之后有胥臣、颠颉、先珍、魏犨、头须……胥臣在此之前,已辞职入晋,经重耳力荐,做了晋国的司空。
还有一人,豹头环目,绰一根丈八蛇矛,却是有些面生。
赵衰见是重耳到了,忙大声唤道:“城上可是公子重耳?”
重耳大声应道:“正是在下,城下可是贤弟赵衰?”
赵衰高声应道:“在下正是赵衰!”
重耳道:“贤弟缘何至此?”
赵衰道:“追随公子耳!”
重耳忙命戎卒打开城门,迎赵衰等人进城。
重耳指着绰丈八蛇矛之人,欲待要问,赵衰抢先答道:“此乃大夫贾威之弟,名唤贾佗,力举千钧,仕晋朝为大夫,闻主上失德,宠妖姬,杀世子,晋旦夕必有大乱,又素知公子宽仁下士,所以愿从出亡。”
重耳泣曰:“吾乃一亡人,诸君子能协心来辅,如肉附骨,生死不敢忘德!”说毕,跪下向众人叩头。
众人亦跪。
赵衰道:“公子出亡入翟,意欲何为?”
魏犫抢先说道:“反呢!”
意犹未尽,攘臂说道:“公子居蒲数年,蒲人皆厚为公子死。若借助于翟,以用蒲人之众,杀入绛城,朝中积愤已深,必有起为内应者。因以除君侧之恶,安社稷而抚民人,岂不胜于流离道途为逋客哉?”
重耳连连摇手说道:“子言虽壮,然震惊君父之事,非亡人所敢为也。”
魏犫乃一勇之夫,见重耳不从,遂咬牙切齿道:“公子畏骊姬辈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哉?”
狐偃劝之曰:“公子非畏骊姬,乃畏名义耳。”
犨乃不言。
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重耳从亡诸臣之盛:
担囊仗剑何纷纷?英雄尽是山西彦。
山西诸彦争相从,吞云吐雨星罗胸。
文臣高举擎天柱,武将雄夸架海虹。
君不见,赵成子,冬日之温彻人髓。
又不见,司空季,六韬三略饶经济。
二狐肺腑兼尊亲,出奇制变圆如轮。
魏犨矫矫人中虎,贾佗强力轻千钧。
颠颉昂藏独行意,直哉先轸胸无滞。
子推介节谁与俦?百炼坚金任磨砺。
颉颃上下如掌股,周流遍历秦齐楚。
行居寝食无相离,患难之中定臣主。
古来真主百灵扶,风虎云龙自不孤。
梧桐种就鸾凤集,何问朝中菀与枯?
重耳虽在难中,有九大豪杰相随,整日习文练武,倒也不觉得寂寞。转眼已过月余,猎得大雁三只,吊在屋檐之下。翌日起来,发现一只死雁的身旁落了一只母雁,顺手捉住,正要交人宰杀,赵衰走了过来,长叹一声道:“公子,您不觉得这只大雁得之有些太容易了吗?”
重耳笑道:“是有些容易了。”
赵衰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重耳道:“不知也。”
赵衰道:“雁通人性。不,不只通人性,比人还有人性。大雁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夫妻双方有一方故去,另一方不得再娶或再嫁,人们称之为孤雁。孤雁在群雁中地位很低,飞行时殿后,觅食或夜宿时值更。故而,当一方被擒后,另一方宁愿去死,也不随群雁离去。人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故而人不如雁。”
重耳轻叹一声,将母雁放到地上。那雁却凄惨地叫了两声,不肯离去。
重耳忽然想起了夷吾,我和夷吾,本乃一父同胞,自己接到凶信,仓惶而逃,竟忘了告诉他一声,连大雁都不如。我真浑!当即遣颠颉去屈城打探夷吾消息。
夷吾没有逃。夷吾得到晋献公命人捉拿他的消息,只比重耳晚了一天。这消息是卻芮告诉他的。
卻芮是晋朝的大夫,与贾华是个邻居,贾华知他和吕饴甥是孩提之交,亲如手足,故意把征讨夷吾的消息泄露给他。他便带着从弟卻乞,连夜出城,途中与狩猎的虢射相遇,结伴入屈,见了夷吾,告之曰:“贾华之兵,旦暮且至,是守是逃,请公子定夺。”
夷吾切齿说道:“守!”
这一守,便与贾华接上了火。贾华本来同情重耳和夷吾,无有捉拿夷吾回朝之意,略一对阵,便退了回去。夷吾不明就里,驱车追赶,追到无人之处,贾华停车问道:“二公子,您有车乘些许?”
夷吾道:“五十乘。”
贾华又道:“臣有车乘些许?”
夷吾道:“不知道。”
贾华道:“臣有车二百乘,而臣并不弱智,难道说二百乘斗不过您五十乘吗?臣就是斗不过您,臣后面还有‘二五’,还有大晋,难道都斗不过您?”
夷吾沉默不语。
贾华继续说道:“以臣之见,请您学一学大公子,及早出逃,方是上策。”
夷吾双手抱拳道:“多谢贾大夫提醒,吾这就回城收拾一下,夤夜出亡。此恩此德,吾没齿难忘,后会有期!”
他调转车头,回到城内,召吕饴甥、虢射、卻芮,与之计曰:“我左思右想凭我们这点兵力,莫说大晋,连贾华都打不过,不如出亡。”
众人齐声应道:“早该如此。”
夷吾道:“我与大哥自幼相善,他已出亡于翟,我等亦去翟如何?”
卻芮道:“不可。”
夷吾道:“为什么?”
卻芮道:“主公因信了妖姬之言,认为申生弑父,二公子同谋,故而才出兵征讨。今异出而同走,妖姬有词矣!且,翟,小国也,主公岂能放过他?奔翟不如奔梁。梁与秦近,秦方强盛,又是婚姻之国,主公百岁后,可借其力以图归也。”
夷吾曰:“喏。”率众人奔梁。
贾华佯装追赶,约二舍而返,还报晋献公:“夷吾逃梁。”
晋献公大怒道:“二公子俱逃,国威何在?勃鞮尚有半截衣袂为证,汝呢?两手空空。武士何在?将这个无能之辈,推出去斩之!”
丕郑父出班奏道:“这事怪不得贾大夫。”
晋献公冷着脸道:“怪谁?”
丕郑父道:“一年之前,主公遣赵夙筑蒲、屈二城,使得聚兵为备,二公子俱会用人,民乐为其用,怎怪得贾大夫?”
梁五未曾仕晋之时,流浪街头,曾受过贾华一饭之惠,故而也出面为贾华求情:“夷吾者,庸才也,亡之无虑。可虑者重耳,素有贤名,多士从之,重耳不除,必为后患,莫如赦贾华而伐重耳,命他戴罪立功。”
晋献公许之,贾华谢过君恩,整顿器械,择日伐翟,勃鞮闻之,自请于献公:“臣不才,使重耳逃脱,愿代贾华伐翟,若无成,甘愿领受军法!”
晋献公壮其语,遂以勃鞮代贾华。
勃鞮兵未及发,已为戎主所知,陈兵于乐桑。双方大战了三阵,不分胜负,遂进入相持阶段。丕郑父担心晋献公增加援兵,于翟不利,遂进宫见驾,对献公说道:“父子无绝恩之理,二公子罪恶未彰,既已出奔,而追杀之,其不甚乎?且伐翟未必必胜,徒劳我师,为邻国笑。”
晋献公仔细一想,觉得丕郑父言之有理,遂命勃鞮班师,待骊姬得到消息,为时已晚矣。
骊姬口中不说,心甚恼之,每当侍奉晋献公之时,摆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献公不傻,知道她因着什么,满面讨好道:“重耳、夷吾因弑君弑父之事而出亡,国人尽知之,二逆子即使想谋反,谁人从之?爱卿不必虑也。且是,二逆子已经出亡,这世子之位,除咱奚齐,何其人也?爱卿应该高兴才对。”
骊姬转忧为喜,搂住晋献公脖子,娇声说道:“主公打算何时立咱奚齐?”
晋献公道:“待占卜占筮之后方可决定。”
骊姬道:“卜筮不可占。”
晋献公道:“为什么?”
骊姬道:“那郭偃,太史苏乃申生一党,狗嘴里缘能吐出象牙!”
晋献公道:“那就不占了。”
骊姬道:“既然不占了,那您能不能说一说何时立咱奚齐?”
晋献公道:“三个月后。”
骊姬道:“太长,您是存心让臣妾熬白头发呀!”
晋献公道:“两个月后怎样?”
“还有点长。”
“那就一个月吧。不能再短了,再短何以为备?”
骊姬啪地给了晋献公一个长吻。
一月时间转眼便到,晋献公依礼进行了加封奚齐为世子的大典,在这之前,他遍撒请柬,谁知前来祝贺的诸侯国才三个,心中老大不快。加之,饮酒后又受了点风寒,额头发烫。
恰在这时,“二五”来报:“群公子多乃重耳、夷吾之党,三五一伙窃窃私语,将不利于世子。”
晋献公有子九人,除了申生、重耳、夷吾、奚齐、卓子之外尚有四子。至于堂侄、族侄,那就更多,怕不会少于一百人。“二五”所指的群公子,应当把晋献公的堂侄、族侄包括在内,要不怎么会说三五一伙呢?
晋献公听了“二五”之言,勃然大怒,当即降旨一道:“为首者斩之,余之尽逐出国。”
这一斩便是六人,六人之魂天天夜里到他榻前哭闹,闹得晋献公睡不着觉,头痛欲裂。“二五”献计,让他到国外走走,一来散心,二来寻访名医。
晋献公道:“当今孰为名医?”
“二五”异口同声道:“扁鹊。”
晋献公道:“他都有些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