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为什么六个女生走掉了一个。其实同时离开的还有一个男生,他俩都来自荆门农村,高中同学,早就是恋人。学期中间他们找到校外的旅社开房,被派出所通报到学校,于是就被悄悄开除了。那个女生能歌善舞,迎新联欢晚会上曾大出风头。男生显得很成熟也很有才华,但因为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于是问题的性质多了一种说法,说他用剥削阶级的生活方式“腐蚀”了一个劳动人民的女儿。当然这种政治化的分析并不为才子们接受,暗中颇为他俩惋惜。但才子们不知从哪里听到过所谓“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一说,所以不少人虽然有点思想“出轨”,但对于行动上的早早“偷食禁果”,还是有些鄙夷,认为这俩人太没有品位和志向。
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如饥似渴地读中文名著,啃文艺理论,又偷偷地练笔,写几千字的短文,到一年级下学期,居然发表了事后看来羞于出手的处女作。但到二年级开学后,一个叫金柳的女生打乱了我的读书生活。金柳和我高中并不同校,又低我一年级,故以前不曾谋面,但她家离我家不到一里地,双方的家庭和彼此的名字都是知道的。她考进华师教育系后,她母亲托人带信,希望我能关照她。她自己喜欢文学,对教育系学的内容兴趣不大,要我给她借一些文学名著看看,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住在昙华林,她住在桂子山,距离不算近。第一次见面后开始通信,每周一封,无外乎交换读书体会。头一学期只见过几次面,有时她来昙华林,因为我住的是十几人一间的大宿舍,还不好意思让她到宿舍里坐,只能先在校园里走走,然后出校门,沿胭脂路到民主路的书店逛逛。或者沿粮道街走到江汉剧院或武昌电影院看场电影,又到长江边大桥头下漫步。我如果到桂子山,她倒是大方地带我去她的宿舍坐,并向她的室友介绍我的身份,分手时她往往从小路把我送到街道口。那时,从今天的华师一号教学楼出来,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走到街道口,沿途都是种着蔬菜的农地和长满荷叶荷花的池塘,野趣十足。我们也一同游过一次东湖,从武汉大学北边的凌波门坐上小船,进入景区后上岸,玩了大半天,但在行吟阁前留影时,我们还是各照一张,然后互相赠送。
那个学期放寒假,我们约定同时乘搭25路公共汽车回家。25路车开往葛店化工厂,乘客永远是那么多,我们又不是在起点站上车,于是一上车就被紧紧地挤在车门内不能动弹,弄得两人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那时路上车虽不多,但路面和车况都很差,要摇晃、颠簸近一小时。不过这种被强制的近距离接触,并未给双方带来反感,下车后她对我说:“今天的车跑得好快。”我回答说:“巴不得车在半路趴窝。”她抿嘴一笑,脸又红了。
春节期间,我妈妈和她父母也见面了。我这才知道,她是独生女,父亲是粮食局的一个领导,文化不高,人很质朴和善。她母亲看见我家房屋宽大,我妈妈待人热情,又得知我的哥哥姐姐有较高文化,都在外地工作,很羡慕,对金柳说“好热闹的一家人啊”。金柳也显出很满意很幸福的样子。
转眼到了1965年秋天,也就是我读大三的那学期,中文系63级的学生要到黄冈农村参加“四清’运动,时间是一年。下乡前的一个傍晚,我到桂子山向她告别,俩人都有点依依不舍。九点钟左右,我们快走到校门时,不约而同地在一颗悬铃木的暗影下停住脚步,她低着头说:“要分别很长时间了,你还从来没有抱过我呢!”我有点不好意思,刚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就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于是立刻无事人似的垂下双手。我没料到这是我和她最后的一次亲近。
下乡以后,我们仍然是每周互通一信。四个月后快过年了,“四清”工作队放假。我妈妈原以为我不能回来,被我二姐接到湖南郴州过年去了,我就只能留在汉口大姐家过年。假期很短,又没电话联系,我们来不及见面,新年过后我就快快地走了,直到8月下旬才回到学校。这时中文系的学生才从昙华林迁到桂子山,以便于集中搞“文化大革命”。原来我门还在乡下搞“四清”的时候,学校里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地闹了三个多月了,先是由各级“文革领导小组”的左派和上面派驻的工作组揭批落后学生(内定右派)、“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派”,不久又翻过来,撤走了工作组,解散了各级“文革领导小组”,“革命造反派”在慢慢形成和聚集。我们刚从乡下回来,有点摸不着头脑,而金柳的一个室友首先找到我告状,说金柳在运动中充当了一些人的工具,得罪了很多同学和老师。
我因为二哥49年去了海外,意识到自己因海外关系负有无法摆脱的“原罪”,故对于身边的“运动”和“斗争”刻意避而远之。对于“文革”究竟是怎么回事?将会怎样收场?哪些人会遭殃?一时也很茫然。于是找到金柳,劝她不要盲动,凡事少出头露面,谁知她不以为然。而我偏偏又是一个自以为喜爱独立思考而且自以为是的人,离别一年之后的再见面,气氛和双方的心情居然不大好。我甚至想到,以我的思想和性格,能否和一个热衷政治斗争的异性走到一起?又怀疑她是否会因为我的“原罪”和“白专”而担心影响自己的“进步”。
此后我们仍然不时见面,但因为心有芥蒂,双方都没有热情的表示。由于她出身好,所谓的保皇派、造反派都极力拉拢她,她先属于“铁杆”保皇派,后来又成了很活跃的造反派,进入了“钢二司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走火入魔一般,参加各种集会,演出,忙得不亦乐乎。而我成了逍遥派,乘停课之机,免费游历了国内十几个城市,回到武汉就躲在家里看书,也多少增加了一些见识,贮备了一些不知未来能否有用的知识。
到了1968年夏天,我在大学五年了。随着时间的过去和观察思考的深入,一些有头脑的人虽然对上层的内幕和是非不敢妄加猜测,但亲见亲闻的社会现状使他们感到“文革”已陷于荒诞和混乱,不仅带来了社会群体的严重对立,更造成了公私财产的巨大损失,甚至不少无辜群众的鲜活生命毫无意义地牺牲了。对于正在读书的大、中学生,明显的是荒废了学业,虚耗了宝贵的青春时光。
这时金柳似乎也冷静—些了,终于对我说“看来你的看法是对的”。我乘机问她:“我今年该毕业分配了,看形势今年的毕业生不会有什么好地方去。今后怎么办?”她马上说,“到我毕业时,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有些意外和感动,感到她还是一个“实心人”,既单纯又执着。但我说出来的却是“到时再看吧。如果我去的地方很远很差,就不想连累你”。怕她误会又忙补了一句,“你不像我兄弟姊妹多,你父母年老后只能靠你照顾”。
武汉发生“七二0事件”后,重庆的武斗更起劲。在那里工作的大哥为躲武斗回来了,二姐对我不放心也从郴州赶回,加上本在汉口的大姐,除了在海外的二哥,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和妈妈团聚了。二姐知道我和金柳的事,让我邀请她去我家,和哥哥姐姐见个面。我找到金柳发出邀请,她很高兴地答应了。但到动身的那天早上,她突然说她们宣传队马上要到黄冈去,让我先回家,三四天后她会直接到我家里去。
回家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中午,一家人正讨论如果我分配到外地,妈妈如何安置。忽然听到不远的古米山那边传来“砰砰砰砰”和“轰轰隆隆”的响声,而且差不多响了半个钟头。妈妈问是炸山取石还是放鞭炮,我玩过最简单的几种武器,辨别一会说,有鞭炮,好像也有枪声和手榴弹爆炸。二姐说她出去打听一下,大概个把小时后她回了,红着眼眶,面色沉重地说,是金柳死了,前天在黄冈被流弹打死的,刚刚下葬。他们钢二司战友放枪扔手榴弹表示哀悼。我和妈妈惊呆了。大哥大姐问:“金柳是谁?你们认识?”二姐带着哭腔说:“她是小弟的同学。”说完望着我,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妈妈也只顾擦眼泪,没做声。
下午,二姐陪我去买了香、纸、鞭炮,俩人一起到了古米山脚下。人们早已散去了,匆忙赶做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上面刻着“无限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钢二司战士金柳同志之墓”。好像没有刻生卒时间,也没有立碑人的名字或组织。我们点上香,烧过纸钱,放过鞭炮之后,对着墓碑鞠躬。二姐轻轻地说:“金柳妹妹,你要是听了小弟的话回来跟我们团聚,不就没有这场飞来横祸?太不幸了!你父母以后怎么办?……我家小弟是好人,你要保佑他呀。”我始终无语,这才体会到人在真正悲伤的时候,几乎没有自己的思维,也不会言语了。但是突然记起了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引用过的陶渊明的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最后一句特别贴切,一个才二十二岁的生命,就和她的父母、朋友、老师、同学人天隔路了,永远孤独寂寞地“托体”于家乡那座人迹罕至的荒山。我跟在二姐后面,往回走了几十步,忍不住停下回头,西下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居然还定格在她的碑前。
到了秋天,63级的大学生终于分配了,我果然分到了鄂西山区。我锁上了家门,把妈妈送到汉口大姐家安顿好,然后告别了昙华林和桂子山。那时即便是本省的武汉人,也觉得鄂西很远很不方便,不通铁路,坐长途汽车要两个白天;乘船溯江而上,要两个白天一个晚上,或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才能到宜昌或巴东,然后再换汽车,一步一步进入深山。我的行李和书多,只好坐船。
低沉的汽笛呜咽响过,东方红64号轮启航了。轮船慢慢钻过了长江大桥。我站在船尾,目送岸上的房屋和江边的杨柳,个把小时之后,视线中就只剩下黛色的龟蛇二山了。我想:自己何时回来?恐怕那时已是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了吧。
累了,回到船舱躺在床上,随手抓过带在身边以备消遣的书,胡乱翻到一页,是谈日本文学的。文章说在日本的古代文学中,“爱与无常”是作家百谈不厌的主题,而古代中国人写爱情的文学作品,总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可见民族性格的不同云云。我想了一下,以为不够透彻,就随手在这页书的旁边写道:“日本作家写的是多变的现实和细致的心灵感受,由于无力把握命运,就容易追求及时行乐,流入自然主义。中国作家耽于想像,高蹈出世以求长远,就是在爱情上也表现为不仅要‘终成眷属’,还要‘白头偕老’,其实思想深处正是对‘无常’的恐惧和淡化处置。”后来也没细究当时想得对不对,这本书至今仍在我的书柜中,写本文时又拿出来翻看了一下。
分别四、五十年后老师、同学再度聚首,本来应该喜悦愉快。但我的这篇回忆文字却一点也不轻松,不好玩,甚至还有些沉重、悲凉。然而没有办法。转瞬间金柳离开我们四十五年了,她的父母也早已郁郁离世,她没有真正的亲人,也没有人为她写过纪念文字,甚至还记得她的人恐怕也不多了。我感到有一种责任,不愿让她就这么湮没于“无常”。
(罗福惠,1963年入中文系。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