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68岁,正一步不落地奔向“古稀”。每忆及往事,特别是英年早逝的学友们的音容笑貌免不了一阵泫然。钟声响起,从记忆深处——沉缓的昙华林的钟声为谁而敲?
“四清”开始了,莘莘学子奔向黄陂奔向孝感,迎接阶级斗争的风雨磨练。在频频召开的对“四不清”干部的批斗会上,振臂高呼的声浪早已淹没了平平仄仄的优雅音韵。扫除封资修嘛。突然下发了对我同班同学周光庆的油印批判材料,他居然敢偷写闲情逸致的山水诗,不要命啦!措词严厉的编者按之后,附有这小子的若干旧体诗,大约是证明他的确写了,没有冤枉他;当然亦是供批判用——反面教材!读着读着我扑哧一笑,狗日的写得不赖嘛!几十年后我跟已任华师大教授的光庆兄通电话还回忆起这段往事,我玩笑称:在读不到李、杜和陶渊明的诗时,你小子给我等送来了“代乳品”!我们都禁不住笑了。
清算了周光庆之后,更大的清算来了。清算61级王一民的资产阶级人生观。不同于周的被清算,她是参加社教后的自我清算。王一民属昙华林公认的大美人,是那几届同学的集体记忆。想必她亦有美的自信,在上课下课悠扬的钟声里踩着天鹅舞步款款而行,每每牵动“回”字形三层楼里众男生艳羡的目光。据传她收到的情书之多最高可达每日20余封,不堪搅扰的她连拆都不拆就随手扔了。她的自我清算便有着不难想见的轰动效应。挖得很深,资产阶级的思想根源远溯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十九世纪贵族女性的优雅背影成为她的梦想,她的渥伦斯基在哪儿,彼得堡吗?于是更加高傲而孤独,着一袭黑衣裙,一如最终走向毁灭的卡列尼娜。王一民的自我剖析更多的是陈述。效果很好,校方满意于她剖析的无情,而学子们则欣赏她陈述的多情。这是社教运动的重大收获,高亢的凯歌中穿进一段幽婉的插曲。
我的幽婉的印象结束于四十七年后,2012年夏季的一天接到此书主编王一民的约稿电话,她年轻的声音令人难以置信。“你是王一民?”“正是,我是61级的王一民……”通话中得知她退休前任湖北大学知行学院副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并是有着28年党龄的中共党员。不错,一个布尔什维克很难与卡列尼娜联系在一起;电话那头笑了——有一种曾经沧海的爽朗。
扯远了。话题离开了“拾花”。然而摧折了那朵小小的文学之花的极左之风却是真实的,一发不可收。周光庆、王一民的被清算和主动清算并没有为其划上一个句号。谁都想不到,更大的政治风暴已在酝酿中。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时我们都已离开昙华林:61级已毕业,我们搬迁到桂子山。留下一座“空城”,钟声已不再响起。
(黎笙,原名李富生,1962年入中文系。作家,导演)
昙华林里的昙花
【田晖东】
几乎人人都认为,武昌的昙华林名不副实,那里根本没有昙花。不是这样,有的。笔者在这著名的林子里,就与昙花有过一段情缘。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旧事了。当年在这块土地上,集居着华中师院的中文系、历史系、由美术系分出并独立的美术学院。在那燃烧的年代,人们的潜意识里,花草是资产阶级的宠物,而昙花,这种生僻且表现不好的花朵,谁也不会去关心它,除了美院花鸟专业的师生,和我这个另类的病人。所幸的是,即使学生们挖去紫薇种白菜,校园里仍有花圃,没有拿这块地去种高粱。花匠是一位河南老汉,在花圃里留有几盆昙花。我上体育课从吊环上跌下,因病休学,又无家可归,蒙系领导开恩,让我留校养病。医生嘱咐静养。想想看,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因患脑震荡后遗症,头上像顶了口沉重的铁锅,整天如万蚁钻颅似地疼痛,不能看书,步履艰难,怎能静而养之!思谋的结果,便向种花老汉求助,请他收留我帮忙做做小工以打发时日。老汉慨然允诺,说,你想来就来,想干啥就干啥。我能干啥?只能坐着小板凳给花盆装土。一位同年级的大姐,见状大惊,想是以为我犯了某种错误而被罚劳改。她微笑着安慰道:“知足常乐,啊?”那意思可能是,你这比右派的处罚轻多了,应当知足。我忙支开话题:“这是昙花。”她没有看花,异样地笑了一下:“是吗?”仿佛我不合时宜向她介绍一位资产阶级小姐。
说来可怜,老汉并不看好昙花。他将这几盆孤独者打入了冷宫,让它们瑟缩地蒙尘在花圃不见阳光的角落。圃里群芳斗艳,而昙花们像一群非洲饥饿的孤儿,干瘪的肌肤上堆着皱纹。初来乍到,我深知自己没有发言权,便动了下脑筋,邀约美术学院花鸟专业的T君来写生。他用毛笔勾勒玫瑰,花枝招展,艳如美人。这使老汉顿生成就感,谈话便亲热起来。T君对昙花问得最多,花型怎样?颜色如何?啥时开花?老汉一言九鼎:你过俩星期来,看花!
昙花从角落搬到了半阴半阳的黑纱蓬下,老汉大刀阔斧地砍去钻出盆洞的根须,剪去冗枝枯叶。在我的想象里,花如美人,喂养它们,即使不用珠玑玉屑,也应当浇鱼汁肉汤给它们进补。然出乎我的意料,他用稀释的臭大粪大瓢大瓢地浇灌。不多久,长叶上的皱褶,绷平隆绿起来,半透明的红色嫩芽,次第从叶边钻出,虫虫一样惊奇地望着这大千世界。
一次,老汉赤膊着上身,蹲在花旁给我讲解花理,他的四岁的孙子在身后大喊:“爷爷,我给你施肥!”扭头一看,见那小子正往昙花上撒尿。老汉急嚷道:“别!别!花会烧死的。”孙子调转小鸟儿朝老汉的背上撒来,老汉用手抹一下背上的尿水,嘿嘿笑骂着:“臭狗子!”笑声透露,他对昙花和孙子的爱是相等的。
不久花苞从叶边吊出,我们仍然给昙花喂上难堪的营养餐,多汁的花苞不断鼓胀变大,像青春的液汁在鼓动少女成熟的风帆。开花前夕,老汉要我通知T来看花。当T邀请别的同伴时,发觉有人不屑,他愤愤然:刹那的美,也是美呀!“岂伊冰玉质,无意狎群芳。”这是诗人赋予她孤高傲世的形象,能怪她自己吗?
老汉请总务科在学生往来频繁的路边,牵了一串灯泡,没有任何广告牌,不一会儿全都知道昙花将在这里开放。
晚饭后,我已没有力气出外散步,躺在床上假寐,以便积蓄点力气,半夜里去赏花。平常彻夜难眠,这夜不知为什么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我醒来时,高音喇叭轰隆隆地响起了起床音乐。完了,昙花谢了。我来不及洗漱,蹒跚漫步到了展览昙花的路边,碰到提着最后两盆花的老汉,我接过一盆,捧着,问到展览的情况。他告诉我,没有多少人能够熬夜看花,倒是花鸟专业的年轻画家,来了好几个。他们站着、蹲着、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挥毫作画,奋笔疾书内心的感受。昙花遇见了知音,老汉的辛劳和企盼算是得到了补偿。
遗憾的是,此后,我却没有机会再看到昙花,因为学生科一位女干部发现中文系养了一个病人。她大发牢骚:中文系怎么了?莫名其妙。你们是疗养院吗?居然白养一个废人!送走!没有家?总该有原单位吧!于是学校派人送我到H地区,那里的文化局长说,该学生原属省电影队,如今电影队都下放到县里了。去S县吧!S县说,我们给你的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康人,你给我送个病人回来。再说,他的户口都转到了学校,不收!学校派来的人向学生科请示后,悄悄地消失了。我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不知如何是好。校方和县里都有理,唯一无理的是我这个人的存在。那么,我也应当消失吗?一个年老的表兄(他的儿子与我同庚),暂时收留我在他家吃饭,他们九口人挤在两间房里,没有我插足的地方,我只好借住在县博物馆的屋檐下一个长方桌上。幸喜那一个月没有下雨,晚上睡在乒乓台似的桌上,热风拂体,没有蚊子,心里老盘旋着哈姆雷特的台词:活着还是不活?或者翻译成,生存还是毁灭?搜尽枯肠,似乎没有多少只温暖的手指勾住我,这时不知从哪里毫无理由地跳出一朵昙花,大士手上拿的白莲似地向我展示它的美丽。昙花积聚全身精华,取得短暂的辉煌之后,才肯酣然凋谢。我的人生连秒间的辉煌都没有梦见,就这样毁灭吗?不甘!死乞白赖也得活着。在亲戚家叨扰了一月之后,县里派人送我到省委组织部,组织部办公室负责人(菩萨保佑他长寿健康),在我的户口册页上批着:“回学校治病。”随后盖上了组织部的猩红大印。于是我回到了母校,心安理得犹如回家一样。也许,这就是“母”字的全部魅力。她成了我此生“不思量,自难忘”的心结。
校园已是秋天,没有看到种花老汉,花圃在新的运动中正走向荒芜,我无心去访问老友昙花,便去拜访T君。他和一批哥们儿在创作现代花鸟画。画家P在创作一幅绢画,整整占了一面墙。画面是一座长江大桥,桥上站着孔雀,大桥被姚红魏紫大朵的牡丹花环绕。绢画是工笔,每一朵花得染色七次,有一点污渍,就前功尽弃。P是怎样地如履薄冰,可想而知。他请我题诗,我说,孔雀喜欢隆隆的火车吗?P无奈地笑笑:孔雀不来,也得浪漫一下,这是一种主义。我尊重他的主义,但没给他题诗。
我请他们给我看昙花的写生稿,T君拿来一摞。我一张张地品味,满纸自由飘逸的笔墨,看得人心里一阵难过。墙上要是贴着一小幅昙花,不用花费蛮力,又能涤污荡秽,该多好!我对T说。他不置可否,突变话题,谈到我离去后的担心:无处投奔,不能读书、工作,真害怕你会死。我给他谈到哈姆雷特的台词,谈到昙花,以及与昙花攀比的虚荣心。因为这一切,我才释然。他点头表示理解:是的,昙花不求闻达,宁愿远离尘嚣,不与谁争宠,能枯能荣,半夜里开放,自我辉煌一阵,然后神秘地凋谢。无论谁,如能在刹那辉煌之后,死去,那也是很美的事。日本人爱樱花,就是爱它噼里啪啦用尽全力开放四天,然后落英缤纷,零落成泥碾作尘。樱花在白天开放,向世人夸耀自己的辉煌;而昙花开在深夜,独守着自己的寂寞,却把辉煌时刻留给知音。它们的格调是不同的。
T君对自己的感悟十分满意,决心创作一幅《月下昙花》,并要我题诗。我说,头脑生锈了,写不好这首诗,给他找来了袁枚的《优昙花好不轻开》:
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
物须见少方为贵,诗到能迟转是才。
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
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
今天重温这首诗,感慨良多。T君已去欧洲,年轻的画家P如今是成熟的老画家了,已不再画大桥上站孔雀,正在精写昙花系列;但是,据说他的作家儿子正在追寻另一种“主义”(乃父的主义是某种社会学,儿子的主义却是孔方兄),写畅销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梦想是一年写十二本。比他老父当年画“主义”还要辛苦。我想将这首诗抄写两份,送一份给P作为昙花的题款,另一份送给梦想一年写十二本畅销书的作家,请他欣赏昙花,珍重自己的才华和生命。
(田晖东,1957年入中文系。宜昌市文联专业作家)
拾花昙华林
【徐志祥】(徐臻)
一九六一年的文华楼,相对武汉几所高校的中文系而言,是老旧一些了。旧房子木地板缝里,留有不知是从哪个年代繁殖下来的臭虫,姿肆横行,让人很郁闷。好在刚开学不几天就是中秋节,饥饿年代,节日加餐如若丰年时过节,使人舒坦不少;但更使我每天心情大快的是,清晨走出寝室门就可以闻到的郁郁的桂花香;每每想到当年郭沫若老也曾是闻着这树桂花香味而生活在这里,心中的郁闷就荡然无存了。
秋去冬来,刚过元旦就逢腊梅开花,一日推开寝室门,就被那暗香吸引,原来,文华楼中那不起眼的一丛枝干竟是腊梅。艳黄的腊梅骨朵直接开放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一眼看去,就像是从国画上拓下来的,使我目不转睛,着迷了,一时有两三个同寝室的,也和我一起赏花,久久才回过神来……不经意间,关注昙华林的花事,成为我们的一个习好。
春来,就会看到迎春的小金铃,接下就是很快开谢的桃花杏花。再就是香气馥郁的栀子花,一朵朵地长在灌木之上,很容易采摘,所以,寝室里随时会飘逸出栀子花香。春末,文华楼院中的玉兰就悄悄地含苞欲放了,这高高地长在树冠上的玉兰花、是以她的香气无声地飘逸进楼内每一间寝室后,我们才猛然发现:这玉石雕琢般的白花好美呀!玉兰的花期很长,从五月到六月中旬,不注意时,它散发完最后一丝香气,花瓣就慢慢地萎黄了……六月一天的(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七日)晚上,看完电影归来,路见几位高年级同学向花房走去,说昙花开了。进花房已有七八个同学,一株若人高的“仙人掌”似的植物,绿色扁平的叶状边缘长出一大朵白花,花骨朵与玉兰花差不多,只见一两片花瓣慢慢张开,花房里弥漫着一股香味,清新悠长而不让人迷醉。趁着花瓣尚未全开时,我回到寝室,喊了佘君、杨君、冯君等同学看昙花。再到花房时,人更多了。我们一直看到昙花花瓣全部张开。花房师傅说:“接下来,花瓣将慢慢萎谢,不到天亮,就会全谢了。”没等花谢,我们就回寝室了。在床上我想“昙花一现”真是一种境界,不到几个小时,昙花为这世界奉献了它的色彩与香气,然后从容萎谢,这岂不也是一种辉煌……我明白了,为何此地名曰“昙华林”。再漫步校园,更觉处处均可引发我们的文思。面对这老旧的文华楼,我曾对杨佘诸君说:“把我们这里改为华中文学院,专门培养文学家,诗人,岂不快哉!”众人皆笑我,“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