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楼的臭虫够牛的了。我们中文系6201班的男生住在文华楼二楼。寝室一大一小,中间隔着一道木板墙。我们睡的都是两层木床。寝室与室外的走廊也都是木地板。这样的木制环境为臭虫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先是木板床上发现了臭虫。有的同学就转移到桌椅上睡。桌椅上又有了,就逃到门外走道上铺席子睡,满以为可以安宁,可是臭虫仍然穷追不舍,咬你没商量。疯狂的臭虫引起了学校的重视,对臭虫突施围剿。用滴滴畏调六六粉拌成浆糊状涂在木板床、地板缝隙间。这一招还真灵,一下子就把臭虫全部歼灭了。
还有一件关于臭虫的故事也很有趣。每天早上起床后,同学们都会在蚊帐的四角捉臭虫,把它捏死。有的臭虫吃得圆鼓鼓的,一捏指头尽是血。黄道安同学却与众不同,他用一个小玻璃瓶,把臭虫装在里面,将瓶盖封严,使可恨的臭虫饥饿而死。他把装臭虫的瓶子放在一个角落里,久而久之忘记了。第二年夏天臭虫又活动了。他猛然记起装臭虫的瓶子。隔着玻璃瓶看去,臭虫成了干壳,像晒干的辣椒子。打开瓶盖,倒出几只放在手背上,过了会儿,奇迹发生了。干瘪枯黄的臭虫居然有了一点血色。再过会儿,慢慢地动了起来。同学们都聚拢来观看,惊叹这疯狂的臭虫会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有位同学还即兴吟了一首有关臭虫的诗。可惜只记得“红肚大将军”一句。
(刘正国,1962年入中文系。江汉大学教授)
炼钢炉前读诗忙
【朱显驹】
1958年,那是激情澎湃的年代。全民大办钢铁运动,席卷全国。我们这些学子,放下书本,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投入到了大办钢铁的洪流之中。在昙华林,迅速地崛起几座十分简陋的炼钢炉,这就是华师中文系六0届学生鏖战的战场。
白天,用书包从汉阳兵工厂遗址背回一些铁。倒在炉里。炉火熊熊,笑语喧哗,谁也没有考虑,这样的技术条件,能否炼出钢来,付出是天经地义的,只要付出了,就无愧于时代。
但是,生活毕竟太单调了,对我们这些精力旺盛、求知欲强的学生来说,太多的空闲时间如何排遣?
于是有人提议:“我们来读诗吧!”
大家七嘴八舌,终于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协议:每人每天上班后背一首诗,并简要评介、赏析。
一场读诗、背诗、评诗的热潮就这样在炼钢炉前掀起来了。
开始大多是背唐诗、宋词,驾轻就熟,易记易评。继而逐渐向现代诗扩展,读贺敬之的《放声歌唱》,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邵燕祥的《我们爱我们的土地》。方万勤同学酷爱普希金,有一次,他朗读了普希金的两首诗,而且手之舞之,大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读普希金、莱蒙托夫、马雅可夫斯基、读泰戈尔、惠特曼……读诗的范围越来越宽,古今中外,广泛涉猎。诗歌包围着我们,我们也沉浸在诗歌深邃的意境、奇特的想象、铿锵的节奏和精当的语言之中。
炼钢时的生活是很好的,一日四餐,有荤有素,大家吃饱喝足之后,围坐在草地上,凉风习习,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享受着诗歌的盛筵。
背诵逐渐变成了朗诵,谁也不甘示弱,谁都希望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戴安康潇洒大方,评诗时幽默风趣,适时甩出一两个“包袱”,让大家捧腹。李旭初严肃庄重,讲话时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突显出大将风度。李仁温文尔雅,不苟言笑,他选读的诗常让人耳目为之一新。袁樊贞脑子灵,反应快,常能出语不凡,平中见奇。诗歌熏陶着我们,锻炼着我们,改变着我们,不知不觉中,大家的心性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说来也怪,诗读多了,就产生了写诗的欲望,方万勤率先写出了自由诗《我站在轮渡的甲板上》,放眼武汉,展望未来,写得文情并茂。星星之火,迅速点燃了大家创作的灵感,写诗的、写文的,一篇接着一篇,王天麟写的《鏖战暴风雨》,发表在《湖北日报》上,彭立勋写的《深夜出车记》,发表在华师院刊上,程义奇、袁慧贞都写了许多篇令人瞩目的短诗,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知他们还保留着没有?我也跟着凑合,写了一篇一百八十多行的长诗,发表在华师院刊上,诗题是:《人民颂》,底稿早已丢失,只记得开头的“序诗”是这样写的:
在二十世纪中叶,在这世界的东方,久眠的睡狮甦醒了,他一声怒吼,向全世界,宣告了他的新生。
钢,终于未炼出来,只炼出了几大块带着煤渣的铁砣砣。但我们却十分快乐地度过了两个多月。我对诗歌的喜爱,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朱显驹,1956年入中文系。湖北省中学语文特级教师)
读不懂
【蔡华山】
世上有许多不解之谜,在我们昙华林内,也有不少令人不解的人和事。越令人不解,去解的人便越多,如此,社会也就越能向前了。
读不懂的先生
我对语言学向无兴趣,可偏偏碰上一位声名显赫的语言学教授,他就是杨潜斋先生。岂止是“碰上”,还有次很是令人费解的造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竟然到杨先生家拜访,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杨先生竟然格外热情地接待了我。说“格外热情”,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屁股还没坐热,杨先生就抱出一摞厚厚的发黄的未用过的纸质极差的稿纸,又从书柜里找出几本外文杂志,兴高采烈地说:这是我发表在英文杂志上的部分论文。他讲英文杂志的名称和论文题目时,用的不是汉语,而是我根本听不懂的“英格里西”。接着还讲了不少话,可惜我大都忘了。但有一句话让我铭刻在心。他说:“我相信我今天的话将影响你一辈子。”是否影响了我一辈子,不敢妄言,但这话我确确实实记了一辈子。
你懂得杨先生话的意见么?
高庆赐先生也是声名远杨,他讲课很受学生欢迎。话讲完,板书也完,而且讲的、板书的跟讲义上写的几乎一字不差。板书很精神,话讲得精神,人也长得精神,一句话,那叫做一个“潇洒”。高先生上课潇洒,舞也舞得潇洒,连呢大衣跳舞跳没了,表现也很潇洒。一次元旦舞会,先生跳尽兴了,准备走了,就到挂衣服的地方去取他的呢大衣。那里倒是有几件大衣,也有一件呢子大衣,可看来看去,那是件相当旧的,他的还有八成新呢。不甘心,又找了个遍,仍旧无踪影。高先生这时很有气度地手一挥说:算了,就当是送给他了。呵呵,好潇洒呀,那时一件新呢子大衣要几个月的工资呢!
你读懂了高先生的潇洒吗?
上古代汉语时,晏炎吾先生是我们的辅导老师。一次辅导时,他给我写了个篆书的“论”字,说这个字为什么读lun,为什么是“编”的意思。这个写在答题卡上的篆书“论”字,我保留至今,但保留至今的不仅是这张答题卡,更有他的一席题外话。他的题外话是什么呢?他给我讲京剧,讲京剧中的武生。他说,武生的功夫,比如说长靠武生,从他的靠旗上就可以看出来。高盛麟演桃滑车,一个鹞子翻身(说到此处,他头一摇,腰一扭,两眼珠一转,双手划了个圆),背后四面靠旗哗啦啦一阵响,竟纹丝不乱,那真叫一个干净!
读者诸君,晏先生为什么给我讲京剧呢?
读不懂的学生
人称中文系为“夫子系”,“夫子”不免有些“迂”有些“狂”。我们6101班的同学,就很有些“迂”,有些“狂”。读大二时,我们班的几个人居然敢排《雷雨》中的戏,我还居然敢作导演兼主演,还居然敢在小礼堂演,还居然获得成功!我演周朴园,王一民演繁漪,李光明演鲁贵,郭都安演周萍,文惠安演周冲,骆艳龄演四凤。搞笑的是,李光明本不想演鲁贵,是我逼他演的,没想到他的不满情绪竟在演出时爆发了。我先喊了声“来人”,该他上场了,他就是不出场,我只好悄悄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可他偏不上场。我急死了,这不要砸了吗?我被逼得大叫一声“来人!”他这才缓缓地,无可奈何地上场了,他无精打彩道:“老爷,什么事?”还有王一民和文惠安也很好笑。文惠安上场后,抬头看着王一民,拖长了声音,喊了一声“妈……”王一民一看文惠安,唉呀呀,满额皱纹,一叠一叠的,冲儿怎么这样老呀!
你说这些学生是不是“迂”,是不是“狂”?
或许,还有另一种解读?
张国伟同学高度近视,戴副眼镜,那眼镜2000度,两副镜片怎么看都像啤酒瓶底,视力只有0。1,几近失明。他看什么,脸几乎贴近被看的对象,所以我总有个错觉,他不是在看东西,是在“亲”什么,“闻”什么。有次我们去胭脂路吃汤圆,那店里的“汤圆西施”是名震昙华林的。“汤圆西施”给他舀好了汤圆后,他用手把眼镜向上推了推,朝汤圆碗看了看,又朝“西施”看了看。这一看不得了,鼻子都快要亲到人家脸上了!那“西施”反应倒也快,连忙往后仰了一下,掩饰道:“你还需要什么?”
有次国庆舞会结束,已是第二天了。我和张国伟一起回家。我们先到胭脂路“过早”。那时候没什么吃的,我们一人一碗萝卜汤,两角钱一碗,说是一碗,可那碗实在是小,就是装满了饭,顶多四五口就吃完了。你说一碗能装几块萝卜?我们跳了一晚上的舞,(其实我只是看“跳”)肚子早咕嘟咕嘟唱空城计了。于是我们三下五除二,风扫残云般,还没尝出个什么味道来,一碗萝卜汤就无影无踪了。我们头上出了汗,觉得很过瘾,很满足。
那时候的人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呢?
读不懂的辫子
有人专门撰文写她的眼睛,这位仁兄好眼力,她的眼睛的确非同一般。有一次同学聚会,她大概在无意间朝另一群人看了一下,这群人中有位学弟说她是看他的,令他至今难以忘怀,怎么解释都说服不了他。古人造了个词,叫惊鸿一瞥,这无意间的“一瞥”,力量竟如此之大,若是“二瞥”“三瞥”,那是不是要魂飞魄散?我终于相信“倾城倾国”并非虚妄之言了。
有人无比羡慕她的身材和穿着。她确实有着魔鬼身材,正像古人说的,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我还要补充一下,是增之一分则嫌肥,减之一分则觉瘦。她的衣着可以说是很朴实,上衣基本上就是红的或白的,下裙不是素花的就是黑的,但不管怎么搭配,穿在她的身上就是一个字,叫做“爽”!若是秋天,她上身着件西服,小巧而得体,正好衬托出她那丰满的胸部,别有风情。
更有人对她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口才顶呱呱,文才更是罕见。她大四时的一次汇报讲演,至今仍被许多人津津乐道;她大一时的一篇作文,五十年了,还有位学兄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第一段。
西施和貂蝉,两位女间谍,能美到哪里去?昭君不过皇室工具,远适荒蛮,身上的乡土气尚未洗尽;玉环虽美,可惜我们不是唐玄宗,对肥胖总不太感兴趣;至于罗敷,那是虚幻之人。东坡先生很欣赏西施,说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可惜他没能活到今天,若是他老人家健在,见到了她,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因为她既不用“妆”,也不用“抹”,却永远地“宜”。
她的身上,既跳动着《春江花月夜》的音符,也流躺着《第五交响曲》的元素。她既有黛玉的机敏,也有安娜?卡列尼娜的决断。
如果说起她的辫子,那就更令人叫绝,更叫神奇。
她的辫子粗粗的,黑黑的,粗到恰到好处,黑到发亮。她的辫子长长的,长到妙绝。有的女生,也有长辫子,可太长了,并不好看,尤其是到了末端,细得像老鼠尾巴,哪有美可言。她的辫子长到刚刚超过臀部那么一点点,这就正好。这样,随着行走,臀部扭动,那双辫子也就自然摆动。此时你若是走在她的后面,看到那双美妙的辫子,在那曼妙的身后摆呀摆呀,你的心也就不由自主地也摆呀摆;此时若是你在她对面,看到她有时头一歪,一条辫子唰地一下飞到胸前,你的心呀仿佛一下提到嗓子眼,喉结一动,腿也迈不动了,直到那辫子又唰地一声落在双峰之间,你的喉结才一松,心也“咚”的一下回归胸膛,你也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为了这双辫子,有人竟长期担当起免费保镖。每次她回家,从昙华林经古楼洞到阅马场,后面就必然紧紧跟着两位“长辫子爱好者”,一前一后,忠心耿耿,一直护送到她上车,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而这一切,又被一位有心人仔仔细细地侦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世上巧事多,这不正好印证了那句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有人问:你又从何得知?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螳螂和黄雀的背后还有个猎人。
从花园山到桂子山、狮子山、再到喻家山、珞珈山、洪山,从沙湖到南湖到东湖,山山水水,水水山山,真是江城无处不传名。没见过她的,朝思暮想,心急如焚;见过她的,夜想日思,坐卧难安。每当她走过,没有人不傻傻地盯着看,就连女性也莫不如此。有次她走进文华楼,这时,从一楼到三楼,从大一到大三,好多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仿佛着了魔法,一动不动,直到她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再怎么看,也不见那双其妙无穷、魅力无比的辫子时,大家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浑身也仿佛散了架似的从梦幻中醒了过来,无精打采地,无可奈何地拿起饭碗朝食堂走去。叹息、失望、遗憾,甚至还有点伤感。唉,她怎么就走得这么快呢?
有人曾代表组织找她谈话,要她剪掉那双令人魂牵梦绕的辫子,她不作声。不是有人说沉默就是反抗吗?的确,她正有着安娜?卡列尼娜的决断。她的人格魅力,从此可见一斑。
蒙娜丽莎的微笑,古今中外多少人品读,可是解读了五百年,也没人读懂。她的那双神奇的辫子,你能读懂吗?
(蔡华山,1961年入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