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愚见是,以师伯既因闻太子聪明超群,才智不凡,特地跋涉而来,愿以一见慰其夙望。那么太子大可请仙人为之一相,岂不正好?”
“好,好主意!”净饭王喜不自胜,继而转身对客人说:“既然圣仙精于此术,为太子一相,以断将来结果如何?”
阿私陀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请太子端坐在他面前,以待观相。悉达多木然无声地坐定。阿私陀对着他的面孔,凝睛细看。
游仙眉头一皱:“从太子的面相上看,他早已识破红尘,看透了声色。他的耳、鼻、眼、眉之间凝聚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永远寻求解脱生死之苦的力量。他把生看成苦,把色看成幻,把宫廷的富贵和红男绿女看成是池鱼笼鸟。在他看来,一切众生,包括富贵的高官,贫贱的奴仆,在生老病死的‘巨轮’下,只有被碾成粉碎的结局,别无抉择。如果太子将来离开这喧嚣的尘世,居进幽静的山林,必定能求得人生最高的解脱之道,必定能成为前无古人的大智大悟者。陛下知道,一切星宿中以太阳最为光明。那么到了那一天,太子将成为举世尊崇的佛陀,他就是我天竺国亿万众生景仰的太阳!”
说着,他跪在地上,对悉达多砰砰地叩头不止。
悉达多在继续深造学习的岁月中,与毗奢密多罗老师傅讨论得最多,老师傅也常常坐在讲席上大发宏论:“……每一个众生,包括非凡人和平常人,都被命运要求在世上完成一个特殊的使命。一旦完成这个使命,他就无需生活在世。命运之神对他另有安排。这时,他便飘然离去,以便腾出地方,让别人在这个长期延续的世间,完成他们的使命。神赋予众生的使命……如此轮回不止。”
“那么,依照老师说,”悉达多疑惑不解地问道:“衰老病死,这些可怕的灾祸,全都操持在神的手中,对我们就无足轻重了。是吗?”
“是的,太子,无足轻重,无足轻重。你想想看,因为只要我们活着,死亡便不会伴随我们;而一旦死亡降临,我们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了。既然如此,无论生者或死者都与此无关,因为前者无需考虑,而后者不可能考虑。”
“不,师傅,”太子摇摇头,转动着机警的眼睛,“我认为,死亡时时刻刻在伴随着我们活着的人。谁要是自称面对死亡无所畏惧,他便是撒谎。人皆怕死,这是有感觉生物的天性,没有这个天性,整个人类将面临毁灭。至于师傅所说的神,是它主宰人的生老病死。那么,主宰神的人,又是谁呢?”
“哈哈,高深,高深,深不可测!妙哉,妙哉,妙不可言!”
毗奢密多罗师傅抖着白胡须,哈哈大笑,抑扬顿挫地自言自语,所答非所问。他们沉默了。
贤者毗奢密多罗做梦也没有料到,他所讲授的四部《吠陀经》,尽管是哲理绝学,玄妙幽深,然而,在未来的释迦牟尼悉达多看来,还不及沧海一粟。
有一天,毗奢密多罗领着他出去郊游。俩人各乘骏马,缓辔徐行,一同出了京城北门。师生俩人来到一座天然园林跟前,只见竹林丛密,旁有溪泉,林中独有一棵盘根错结的婆娑大树,高可矗霄,洒下一片浓荫翠影。太子见了,说道:
“师傅,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老人点点头。
两个人同时放辔下马。正坐在怪石上休息,忽见远处一个人走来。那人相貌不俗,威仪有度,圆顶方袍,精神朗澈,一手托着一只紫金钵盂,一手拄着一根竹杖,目不旁视。当他来到跟前时,太子禁不住站起来,恭敬地问道:
“请问,尊长是什么人?一个人徘徊在这山野之间?”
“啊,年轻人,你问我这个吗?”那老人含笑停下了脚步,“我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沙门。”
“沙门,什么是沙门?”
“沙门就是脱离一切世俗爱欲的人,厌离生老病死苦恼的人,逃脱人生瞬息万变无常的人。唔,年轻人,你懂吗?”
“我懂了。”悉达多点点头。“那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
“年轻人,我的来路,却正是你的去路;而我的去路,却正是你的归途。来去分明,只要你不昧前因,定会领悟,不必我多事饶舌了。”
说罢,老人竟向悉达多太子来时的路走去,头也不回。
悉达多再没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了,与师傅各自上马,循旧路入城回宫。当天晚上,他就去见净饭王,恳求允许他出家。父亲一听,像一声霹雳冲进他的耳朵,又震惊又伤心,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沉默。
“父王,一切世间法都是虚幻无常的,国家、江山、权力、富贵、甚至父母的慈祥,妻儿的恩爱,都是灯前的幻影,水中的流月,一闪即逝。而留恋这一切,就是留恋烦恼。留恋烦恼,最后难免落成一堆尸骨,一事无成。”
最后,悉达多提出,如果净饭王能满足他的四个愿望,他就不出家。
国王听了,双眉舒展,脸上露出笑意:“说吧,哪怕上九天揽月,到海底捞针,朕也能够满足你!”
“第一不衰老;第二无病苦;第三不死别;第四不生离。”
净饭王听了,面色铁青,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父王,”悉达多理直气壮地继续表白,“如果你不能满足我,那么,就请你开绝大之恩,让我自己去寻求真道,破生死的根本,去成就这四愿吧!”
说罢,回到了藏经阁。
当天,国王着令禁卫队严加守护,没有他的命令,绝禁太子外出。用国王自己的话来说:“谁要是放走了太子,朕就砍掉他的脑袋!”
是夜,当朦陇的月光隐入浮云时,太子步出寝宫,心中顿觉产生一个念头:此时不走,还等何时?
主意拿定,他径直来到车官睡的偏宫,在窗外轻声地喊道:“喂,车官,醒一醒,醒一醒!”
“什么事,太子?”
“快起来,把犍陟给我备好!”
犍陟是太子常骑的一匹骏马的名字。本官本是太子最忠实的奴仆,他长年为太子赶车喂马,听见窗外传来这低沉而又有权威的声音,他立刻披衣而起,念头一转,禁不住打个寒噤,深更半夜里,太子叫他备马干什么?莫不是要潜逃出城?
车官走出门来,大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天这么晚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出城到不死之乡去。”
“咦,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请问太子,你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饮一点不老的甘露泉水。”悉达多声怯气短,“别啰嗦了,快给我把犍陟牵出来吧!”
车官感到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今夜的举动,说不定会给他这个马厩里的小官带来杀身大祸。可是见太子威严凛冽,使他不得不从命。当从马厩中牵出白鬃骏马犍陟的时候,他禁不住心头乱跳,“太子,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断割尘缘,出家修法,图个清静。”
“啊!”车官大惊失色,“太子要出家?”
“嗨,太子,”车官一听,差点儿喘不过气儿来:“恕我斗胆问一句。太子,难道这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锦绣的江山王国,你都不要了?”
“哈哈,”悉达多在朦胧的月光下,脸上露出苍凉的笑意:“实话告诉你吧,车官,正是这些诸如粪土的荣华富贵,才使我心生厌恶,自念出家修道,离开这虚幻云烟,求个舒坦安宁。”
车官被主人的毅然出走的决心,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他们主仆进行了一次微妙的交谈。他俩估计,太子突然黑夜出走,第二天在王宫里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净饭王绝不会饶了车官。怎么办呢?那只好谎说太子半夜从马厩里偷牵了犍陟,神不知鬼不觉,只身而逃……如此这般,车官或许能保住自己肩膀上的脑袋。然后,他们主仆四处查看了半天,谢天谢地,王宫东边的一个便门敞开着。禁卫队昨晚喝了酒,一个个都醉得酩酊沉睡,忘记了关闭便门。
太子飞身上马,骏马扬蹄而去。
当他已经去了很远,那车官还跪在地上,叩头不止,泣不成声。
一来到城外,悉达多跨下马鞍,回身面对京城,跪伏在地,对京城拜了九拜。
3.终成佛陀
一天,太子来到了一片山林,但见这儿万顷苍绿,一片空寂。远远地,悉达多发现一个苦行老人盘腿坐在一棵千年古松下,头发和胡子长得一般长,杂草似的遮住了他苍白瘦削的脸,他赤身裸体瘦得皮包骨头,低首合掌,沉吟不语,凝然端坐。
悉达多上前好奇地问道:“老师傅,我是为了寻求真实的觉道而来的。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位苦修者一言不发,好像个聋哑盲人。悉达多凑到跟前,对准苦行者的耳朵,大声问道:“老师傅,我见人们陷于生老病死等痛苦的惨境,出来寻求一条解救众生的通途,不想,来到了这里,请问,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老修行者仍然置若罔闻,呆若木偶,一言不发。
原来,这一片莽莽树林叫苦行林,是古婆罗门教徒苦修参炼的地方。说到他们苦修的方法,按常情简直是无法解释。悉达多面前这个装聋作哑的活干尸就是所谓“止语苦修者”。在禅坐苦修前,这些苦修者均发了大誓,不管遇见什么事,什么人,都咬紧牙关,死不开口。即使患了重病,或者被暴徒打死,也不说一声痛。用这一宏愿,作为在神的面前最虔诚的忏悔,使自己的精神状态处于世人所不能忍的磨炼中,达到“功德圆满”,最后成神。
悉达多涉过了一条清泉,抬头忽见远远的一棵大榕树上,挂着一个什么东西。疾步近前一看,哎呀,原来是一个赤裸裸的活人倒吊在树上。他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年轻人。
不能见死不救,他毅然上前解开那人的双脚。不料,那个“吊死鬼”连连摆手摇头,阻止悉达多不要上手,吊死才好。
太子手足无措,语声发颤:“年轻人,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甘心自己受折磨呢?”
“我……我在苦行,在修……修炼……”
“你为什么要在苦行中修炼呢?难道世上就没有别的修炼方法吗?”
“没……没有……”那人张口大喘气,摇摇倒悬着的头,“我们都是凡间的罪人……只……只有用肉体上的苦……才能换取灵魂上的乐,最……最后升入天界”
“啊,原来是这样!”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走着,正在低头沉思漫步,忽然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也想到这里来修炼苦行吗?”
太子回头一看,见一个白须飘拂、银发蓬松的老人。
“不不……长老……”
“那么,请问年轻人,你到我们苦行林里来干什么呢?”
“嗯,我想……我想寻找人生真实的觉道,然后再去教化众生,使世上每一个人都脱离生老病死的苦海,正直地信行,受用妙乐,直至圆觉。”
“那么,请问,你找到这种觉道了吗?”
“还没有。长老,请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求得真实的悟性和解脱呢?”
“生命是永恒的痛苦,但是要想得救,必须亲自去体验比生命本身还痛苦十倍百倍千倍的痛苦。首要的是,你必须敞开你的心扉,松开你的手,赤裸裸地投入更苦的苦海之中。须知,苦海即是苦酒,你要尽情地去饮它,最后成为一个饱饮的、舍命的醉汉。到那时候,你,还有众生就得救了!请问年轻人,刚才你看见修炼苦行的人了吗?”
“长老,我看见了。”
“唔,还有,你还要看一看。”
“长老,你们既已知道生死大事,无常迅速,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去领悟无生无死的本体,了解无起无灭的本源,最后超越瞬间的无常流转呢?”
“什么?无常流转?平心而论,我只知道苦修苦行,一步升天。”
看来,这个干瘪老头并不想寻求真实究竟的正果,只热衷于皮肉受苦以麻醉自己的尊严和良知。
太子奔跑着离开了这人间地狱似的苦行林。
离开苦行林后,他心发大誓,将来倘如有修悟成功之日,一定普渡那些不能明心见性的异教徒。
想到这一切,悉达多的嘴角上流露出愉快的笑容,继续向前赶路。
忽听背后有一个人用苍凉的声音大喊:“喂,释迦牟尼,释迦牟尼!”
太子回头一望,见一个老人。悉达多不知道老人在喊谁,心里莫名其妙:“老人家,我叫乔达摩·悉达多,不叫释迦牟尼。”
“哈哈,你今后就不要叫那个俗气的名字了。叫释迦牟尼吧!”
“释迦牟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