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着,耸动着肩头,掩面而泣。悉达多太子见老人十分可怜,要把老人带回宫中,为他养老送终,安度晚年。这个六亲无靠的、可怜的老人一听,收住了泪水,伤心地摇摇头:“好心的年轻人,我非常感激你的恩德,可是我不愿意去跟你享福。你可知道,迎毗罗卫国里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老人太多了。你救了我,可救不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再说,我已经是一个无用的人了,怎么能忍心连累你……”
说着,老人拄着手杖,蹒跚而去。
老人刚才的话,像几声振聋发聩的洪钟,惊醒了悉达多太子沉睡的良知。那仅仅是几句普通的、直言不讳的话。直到太子久久地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时,那声音还在他耳畔回响不止。太子先是惊愕,继而迷惑,最后方始清醒。诚然,老人说得太对了,试想,宫廷里宴席上的一份美馔,怎么能够拯救得了世间所有的穷苦者?……此情此景,又一次引起了悉达多太子深深的疑问和严肃的思考。
“喂,车官,请你说说看,”当象车向前辚辚走动后,悉达多感慨地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刚才我们路遇的那个老人可怜吗?我看你无动于衷。唉,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呢?”
“太子,”车官一脸苦笑,“我可以坦率地对你说,这种事我每天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任你同情也罢,不同情也罢……”
“可是,他实在太衰老可怜了……”
“衰老可怜?这你可就少见多怪了。我尊敬的太子。”车官一边驾驭着华丽的象车,一边侃侃而谈,“人,只要一生下来就同死结下了不解之缘。有年少,就势必有年老。先是吃娘奶的婴儿,过几年就变成嬉戏的孩童,然后长大成人。倏忽间青春年华消逝,渐渐变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耳聋眼花,举步艰难,不久就走向毁灭、死亡。人生在世,只要一从娘胎坠地,不管你是泛泛草介之流,还是权倾朝野的将相,无一不是生老病死桎梏下的囚徒。”
太子听了车官一番话,叹息地点点头,沉吟良久,满面愁容:“可刚才我们遇见的那位老人无家可归呀!”
“唉,人人都要在生老病死、富贵贫贱的枷锁下俯首听命,都是无能为力的儒夫。尊贵的太子。恕我直言,尽管你我都是欲望的奴役,可太子你就应该坐车,而我就应该赶车。但是在生老病死面前,我们都平起平坐……”
时近中午,悉达多闷闷不乐地令车官驾驭着象车,折回归途。
在回宫的途中,象车经过一片田野,只见几个农民赤身露臂,大汗淋漓,在烈日下气喘不息地在播种。每个人驾着的犁铧上都绑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耕牛,耕牛颈上勒着绳索,皮破血流。农夫的响鞭不停地抽打着牛背。太子又发现,犁过的泥土里,翻出许多蛰伏的小虫,刚刚出土一会儿,就被飞来的雀鸟啄食了……
悉达多进一层感悟到,茫茫人世间,到处都充满了悲哀和痛苦。他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
“啊,原来世上的兄弟姐妹们都在熬受着生死之苦,万物都不得安宁……”悉达多太子坐在缓缓行进的象车上,伤心地喃喃自语。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像一条鞭子似的拷打着悉达多的灵魂。他豁然明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暗无天日、多灾多难的世界。
夜幕垂落时,车官甩了一下响鞭,象车停在王宫门前了。悉达多煞住跌宕起伏的思潮,起身一个健步跳下车,进了宫门,绕过一片翠竹遍布的园林,独自向新官走去。
净饭王一直等得焦灼不安,听说车官领着太子在郊野四处利游逛。他气得大发雷霆。
悉达多看破了人生的沉湎和哀伤,认为一切声色物相到头来都是一场短暂虚妄,他执意着要修筑一座心灵的寺院。
为了将悉达多太子禁锢在宫中享乐,与世隔绝,净饭王除了使用禁卫队而外,还召集近臣们密议,计谋着用一种什么办法,才能把太子牢牢地拴住。
净饭王双眉紧蹙,显出一筹莫展的神情,问道:“众臣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有一个老谋臣,名叫优陀夷,他说:“陛下,臣倒有一个愚见,不知当不当谈出来?”
“说吧,说吧!”
“臣下以为,自从那一天太子出游以后,好像有一把厌俗之斧,砍伤了他的灵魂和肉体,从此萎靡不振。我们当务之急乃是用一种办法,来弥补太子心灵的创伤。那么臣以为,当下必须让太子享受人间不寻常的幸福和欢乐。让他知道,世间除了痛苦而外,还有享不完的幸福,尝不完的甘味。”
“快,赶快说下去,说下去!”
“依臣下的愚见,陛下明天就下谕,从全国挑选100名美女,个个体态苗条,姿色绝美,能歌善舞,叫天上下凡的神仙看见也动心。陛下,我告诉你,太子现在的心,实在是够清静的了。据他自己说,像金刚石似的坚固。可愚臣不相信,难道女人娇美的腰肢,艳丽的容貌,就打动不了他的心?据愚臣所知,从前天竺国有一个叫做通力自在的大仙人,他说他修炼至极,世间万物不能动其心。结果你猜怎么样,陛下?”
“唔,结果怎么样了?”
“那时候,天竺国里有一个美人,叫孙陀丽,这个美人凤眼含情,峨眉带秀,腰如弱柳临风,面似娇花拂水。岂不知,那个自诩修炼到家的通力自在大仙,一见了她就三魂出窍,骨酥肉麻了。哈哈,大仙多少年修行的定力,眨眼之间都烟消云散了。陛下,叫100个美女来到太子身边,像蜜蜂缠着鲜花似的,太子不动心才怪哩?”
“唔,朕明白了。”净饭王点点头。
净饭王立即下谕,举国选美。
一天早晨,在御花园里,当悉达多的心灵纯净如洗的时候,突然,一群美女一拥而上。
“太子,你喜欢我吗?”
“太子,我前来陪伴你游玩好吗?”
既不厌恶和忧怨,也不喜欢和恼怒,只是闭目定坐,身心静寂。
这时那个老谋深算的大臣优陀夷,正隐藏在花间树丛里,在暗处用眼睛盯着悉达多。优陀夷做梦也想不到,太子会有如此惊人的定力……
几天后,太子在新宫低沉地喃喃自语:“这个不干净的地方,我实在是一天也呆不了啦,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和折磨。与其活着,勿宁死去!”
“太子,你这是怎么了?”
耶输陀罗公主听了,深情地抓住丈夫的手,上前问道。悉达多把近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妻子,并说他已被纷乱无章的生活搅得喘不过气儿来。感到迷惘,感到悲从中来。他今天才知道,人们无不声色熏心,奢望无穷,被愚痴迷住了心窍。
“公主,我仔细地想过了。”悉达多惆怅而低沉地表示“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芸芸众生,他们好似驾着无底的孤舟,在苦海中夜航,不知道倏忽间将面临灭顶之灾。我怎么能不设法解救他们呢?”
“那就是说,你要离开我……”
“恩爱的夫妻也只不过是一桌宴席,能永远不散吗?即使我们现在享受人间大富大贵、安逸舒适的生活,可将来哪一个人也免不了生离死别。”
就在悉达多对人生寻根探源,感到困惑艰难时,他从前的恩师跋陀罗尼老人,又一次来到了王宫。
这位婆罗门学者此番前来,是想看一看自己的门生弟子这些年来有了哪些进步。不料,净饭王一见到这位老学者就大发牢骚,说太子违逆王室,不爱江山,厌恶声色,日夜胡思乱想,探求什么宇宙和人生的真谛,妄想解救芸芸众生于苦海,并挽留他继续在宫中供职,不吝教悔,引太子走向正路。净饭王认为,如果这位老学者能够留下来,那真是王国的福德,太子的万幸。然而老学者听了,却捻着白花花的胡须犯愁。他表示,他何尝不希望国运昌盛,后继有人,太子前程似锦。怎奈,他已经把自己全部的学识都已教给了太子,再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至于学问一道,比五明深奥的,却还有,那就是《吠陀经》。他说,这种字字珠玑、句句金玉的圣书,当年他虽然也想研求,终因天资愚钝,才力不胜,未能钻进去,更谈不到彻悟全貌。因此他不敢持教,唯恐贻误学人。
净饭王一听,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焦灼神情,急促发问:“请问尊敬的学者,世上还有没有体悟《吠陀经》的人呢?”
老学者默思有顷:“回禀国王,有这样的人。如今,世间有一个人。”跋陀罗尼换上一副爽快的口气,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他是一位冥修的隐士,少时与臣同窗。他早年钻研吠陀之学,渊博精深,淋漓贯通。此后又经历了数十年寒暑,摒除俗界,不问世事,专心读经,实在是当代一位道德高尚、情操坚毅的博学大师。”
“唔,”净饭王倾慕之情,溢于言表,“他姓甚名谁?现住何处?”
“回禀国王,他叫毗奢密多罗,现住在西天竺的密缔山上。”
净饭王欢天喜地,立即吩咐下臣预备应聘的厚礼,以及太子与师傅的车骑,吩咐他们翌日前去拜求那位名师。跋陀罗尼领旨后,仍回到藏经阁,把事情向悉达多说明。太子心猿意马,求贤若渴,正想找到一位明师。听到这一消息,他兴奋得不能自己。这几天他正一腔怨愤无处排遣,早就渴望着挣脱这个欲念熏心、浓艳俗色的牢笼,哪怕几天也好。想不到这一天梦幻似的来临了!老师真是他的恩人!
第二天,悉达多话别妻儿,准备启程了。
悉达多和跋陀罗尼向净饭王辞驾后,登上象车,自有随从人员等,簇拥着取道向西印度而行。
他们一行人,晓行夜宿,一直向西印度进发。经过二十多个昼夜的颠簸,车抵西印度的密缔山麓。悉达多仰头一望,只见这里峰峦起伏,群山重叠,一眼望不到边的崇山峻岭,莽莽苍苍,完全被晓雾索绕着,扑朔迷离,胜似世外仙境。
跋陀罗尼老师指着这座气势磅礴的高山说,这就是隐士毗奢密多罗隐居的地方。他们望着那险崖绝壁的山势,知道山中道路崎岖,车辆难行,便将随从们安顿下来。悉达多和师傅只选了两名精壮相随,一行四人,觅路入山。
一路上,只能由他头前领路。途中,山路惊险曲折,崖高岩巉,惊人心魄。所过之处,林木蔽障,乱石纵横,挂衣碍步,很不易行走。如此约行进了七八里路,山径才稍渐平坦。又绕过一个山崖转弯,只见悬崖劈空,壁立千仞。山巅僻处,老远有一座石屋,掩映在峰壑争秀的山峦中,四周古松成荫,翠柏环抱,别是一番洞天。悉达多自出娘胎,还从未见过这样天然优秀的境界,真好似来到世外仙境,天外桃源,感到一种难以体味的神秘和空灵。
跋陀罗尼老人遥指着那座远处山崖上的石屋:“太子,你看没看见那个地方?”
“老师,我看见了。那可真是个幽静的地方啊!”
“那座石屋,就是隐士毗奢密多罗静修的地方。”
悉达多一听,激动得抑制不住怦怦跳动的心,既顾不得山路艰险,也无心赏览风景,急不可耐地加快了脚步。
只见石屋正壁前有两扇木门,深深地关闭着。跋陀罗尼来到跟前,举起手中的竹杖,对着木门,啪啪连敲几下,然后静立等待,半晌不见动静。只听咿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眉目清秀、眸子奇亮的小童子探出头来,惊奇地打量着他们一行四人,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咦,你们是什么人?一来就敲我们石屋的门?”
跋陀罗尼上前说明了来意。
小童子听了,说道:“师父早晨课诵刚才完毕,现在他正在静坐养神呢?”
跋陀罗尼表示,请不必打扰主人,他们宁愿站在门外等一等。小童子说,待老人静坐完毕,他当即禀报。
不久,忽听里面传出一阵哈哈的开怀畅笑声,幽暗中出现一位慈眉善目银发白须的老人。他见了跋陀罗尼,亲切寒暄后,才把目光转到悉达多身上。老人一眼瞥见悉达多那清澈流动的目光,禁不住一愣,即刻把头转向跋陀罗尼,问道:“恕老朽敢问,这是哪一位?”
跋陀罗尼立即介绍,并说明了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目的。
毗奢密多罗老圣听了,笑声震谷:“哈哈,好一位勤学不倦的王太子。你居然放弃了俗世的富贵功名,到深山老岳里受苦来了!”
“不苦不苦,”悉达多礼拜后,谦和地表示:“学生不远千里,特前来拜师求学。”
“哈哈,太好了!”老圣人又用他那清滢透彻的目光,在悉达多脸上扫了一下:“我看得出来,智者尊严,勇者威仪。将来如欲救世,舍王子其谁?”
悉达多经过了整整一天的山路奔波,翻峰越岭,起劲攀登时,倒也不觉着劳累,如今休息下来,心也定了,才觉得疲乏无力,筋酥骨软,一躺在虎皮毯子上,就沉沉入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曙光微明的清晨。他起身走出帐篷,抬头一看,见晓星隐没,朝云铺岫,一片片濛濛的雾气笼罩着奇峰耸拔的山谷。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如果能留在这密缔大山里,潜心学习,领悟人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傍午时分,只见毗奢密多罗老人,背着一只装满了书籍的竹箧,飘飘欲仙,手拄着竹杖,从云缠雾绕的山峦中闪现出来。悉达多第一个迎上前去,劈头就说明了他刚才脑海里产生的念头。老人听了,禁不住一怔:“太子,你是想留在这密缔山里,让我在这里给你讲学,从此再不回王城了?”
“是的,师傅,我实在不愿意回去。这山野里太幽静,太令人留恋了!”
老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净饭大王特为太子厚礼聘师,请我到贵国京城里给你设坛讲学。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那不是欺骗君王吗?有欺人之意,怎么能修正内心,实现自性呢?”
老人的口气不容置疑。太子无言以对,再不吭声。
于是,悉达多便吩咐随从们备好车骑,卸了帐篷,一簇人马向归途进发。
第二天,净饭王将毗奢密多罗老人宣至殿上,正式封为国师。悉达多礼拜后,全朝设宴,君臣陪侍,以示隆重,共乐一天。晚上,送毗奢密多罗老人到藏经阁休息。
毗奢密多罗净手洁席,正襟危坐,双手捧着一部黄卷古经,他每讲一段,悉达多就朗诵一段。藏书阁里一时间充满了生机与书气。
有一天,他们师生正在藏经阁里热烈地讨论学问。此时,净饭王也正在坐朝料理国务,忽然司门官前来禀告,说有一个外邦人士,蓬首垢面,疯疯癫癫,闯进宫门。禁卫军上前阻止,那人却说是毗奢密多罗师傅的朋友,因路过此地,听人说国师在这里执教,他无论如何要见一见。
司门官风风火火地禀告净饭王:
“依臣看来,那个人根本不像是国师的朋友。”
“怎么见得?”国王惊异地问道。
“回禀陛下,那个人颓唐失神,嬉皮笑面,完全像个疯子。”
“唔,这样一个人来胡闹?”净饭王思忖片刻,最后犹豫地说.“你去把那个人带来。如果真是国师的朋友,联还要诚意地招待他。”
司门官刚刚迈出门坎,只听国王在他背后一迭声地叮咛:“任他胡言乱语,你千万不可对他无礼!”
“是,陛下。”
这个异邦人,原来果真是毗奢密多罗老师的相知,但他们所研究的学问却迥然不同,这个奇人原是以望气修养之道,求保命长生多寿,预测吉凶祸福为己任,名叫阿私陀。
这个云游狂仙,来到殿上,也不向净饭王施以常礼,放荡无形,如入无人之境,自称自己是精通奇门妙术的仙人。
当天午时过后,毗奢密多罗在藏经阁里给太子讲学,正谈得高兴,忽见国王驾到,急忙撤了讲席,行过君臣之礼。一抬头,骤然看见了阿私陀。于是,一面寒暄,一面问他,此番怎么来到这里。阿私陀说,他本来是萍水风絮,行踪没有一定目标,出来云游四方。不料,在路上遇见了离开宫中的跋陀罗尼,才知道毗奢密多罗在这里收下了一个才华超凡的太子。听说这位太子不仅敏而好学,而且壮志超凡,他倒想见一见。
于是,毗奢密多罗老人指着阿私陀,向净饭王介绍说:“陛下,我这位师伯,不仅擅长仙术,还会相人占卜。无论何人,一经他的法眼,一生的吉凶祸福,富贵夭寿,都可以立断不疑,现时我倒有一个愚见,也不知当不当说?”
“不要拘束,请国师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