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儿痴情地盼望着,真是望眼欲穿哪!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天吃过早饭,捧儿借口抱柴火又上了崖背,只见草色开始泛绿,柳树梢长出了绿叶,杏花已然开放。捧儿无心观赏春景,又久久地向山路上眺望。见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了,待走近一看,是表兄张岳。他是张家姑妈的儿子,是张柏哥的堂兄。他嘴里说是探望外祖母和舅舅来了,实际上是张柏央求他来探听一下封家的口气,没想到在庄外边碰到了捧儿。一听捧儿言说和朱家订婚之事,大吃一惊,连舅家的门也没进,急忙返身回去了。
夜半抢亲
张金才想捧儿和儿子的婚事虽说政府给废除了,可两个孩子愿意,等缓些日子自己再上门求亲,几辈子的老亲戚,看在娃娃们都愿意的份上,封彦贵定能回心转意的。没承想这封家人和他们的气憋大了,张家人这下再不敢怠慢了。张金才立即找到了在他们张家户族里有威望有主意的堂兄张金贵,请户族人帮他想办法。
陇东的习俗,一个家庭有了大事,一旦摆到族里,大伙都会齐心协力来帮忙,这叫“动户族”。那可了不得,人多主意稠,户主一锤定音,决定了的事众人一心,豁出去一定要把事办成。这张柏和捧儿的婚事,在张家族里人的策划下,正像山雨欲来的狂风暴雨,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男婚女嫁是人生的大事,张金才为儿子张柏的婚事也费尽了心思。起先他明知道封家无非是想多要几个礼钱。可一则日子过得紧,手头拿不出多少;二则有政府不准买卖婚姻政策这道护身符,他想拖到封家没指望了把媳妇娶进门。对于捧儿,他们一家人都很满意。如今捧儿许给了朱家,儿子蔫头搭脑几天不说一句话,看来也在生他这个当老子的气。老婆又不断地数叨他,好端端的一个媳妇眼看要给飞了。他真是“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要说就这样罢手,另给儿子找媳妇,不说儿子不愿意,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听儿子张柏说,捧儿不愿嫁别家,就愿到张家来,亲家母也亲口给儿子表白过,还叫他们想想法子。他的法子还没想出,封家又把捧儿另许了人,而且人家很快就要娶人。张金才急得火烧眉毛,如热锅里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万般无奈,只好诉请家族这个旧社会民间解决纠纷最行之有效的方式了。
张金才来到张金贵家后,按农村的礼节,恭恭敬敬地给堂兄装上一锅旱烟,然后详细向他叙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尤其是捧儿的心思,一再请老哥帮他拿个主意。张金贵摁一摁铜烟锅头,沉吟不语。他在心里思谋着,他的这个兄弟也太窝囊,给娃自幼定下的媳妇娶不进门,让人觉得他张家门里没有人,如今闪得两个孩子没着落。但是这到底是一件大事,自己也不好擅自做主,还得和大家商量。
当晚他召集了族里二十多人商量对策。有人提议再到政府告状,理由是封彦贵包办买卖婚姻,阻挡女儿婚姻自主。可是即使政府惩罚处理了封彦贵,那捧儿也未必能断给张家,因为上次告状时政府已解除了捧儿与张柏的婚约,乡邻们也多有指责张家人的不是的。还有人提出以两家孩子情愿的理由找封彦贵说理,但两家已结了怨,况且捧儿已许了人,去也是白费口舌。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个妥善的法子。正当大家苦思冥想议论纷纷时,不知谁冒出一句:“咱们干脆先去封家把人抢出来再说。”一种古老沉睡的意识豁然复苏,在场的人顿时眼睛一亮。
陇东是我国古代民族融合的典型地区,尚武崇义,曾有抢婚的习俗。有的人家一女许几家,相持不下,先下手为强,谁先抢到谁成亲。如今不知谁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居然成了解开这一死结的利器。想那捧儿明明是张家的媳妇,捧儿愿嫁,张柏愿娶,但现在弄得骑虎难下,看来这不管是救也罢,抢也罢,先去把人接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一阵沉寂之后,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张金贵身上。张金贵在土炕沿上敲敲烟锅,烟灰哗啦啦撒了一地,然后扬一扬长烟锅杆,威严地说道:“就这么定了。”然后转过头问张金才:“兄弟你看行吗?”张金才连连点头,忙说:“行,行,全仰仗大家了。”
他们决定选一个最好的时机,在朱家娶亲之前,干净利索地办好这件事。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在陇东农村,人们除逢年过节外,每一年的传统庙会是他们最为盛大的节日,相沿不衰,盛况空前。这些传统庙会说来耐人寻味,往往在农闲时期,会请来一班农村艺人唱几天秦腔大戏,平时忙忙碌碌的农民们倾家出动,快快乐乐地逍遥几天。每逢过庙会,附近的百姓早早收拾好客窑,以接待远处的亲朋好友。许多人家便打发孩子接回姑奶、姑娘,请舅家、岳父家人来看戏,一同度过这热闹的日子。附近的群众,有的烙大饼,有的蒸上馒头、包子,有的炸上麻花、油饼,有的煮上烧鸡、鸡蛋,有的还背着油茶壶,挑上茶水、米酒担,到会上摆摊,那些精明的生意人更不放过挣钱的机会,山货、牛羊、布匹和各种生活日用品到处都是。整个庙院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农历3月18日是悦乐寇沟门娘娘庙过会的日子。庄稼人该种的已经种上,该锄的也锄过了,早就等着这一天。在柳枝含翠,杏花绽放,山坡转绿的阳春时节,四乡八邻的老百姓呼朋唤友前去跟会,女人乘机给自己挑些丝线、花布、头绳之类小东西。男人们则大都背着干粮连轴转,住在亲戚朋友家里,连着看几天几夜大戏,直到送走戏班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家里。封彦贵是个最爱热闹的戏迷,有会必跟,有戏必看,这次寇沟门的庙会他不会不去。张家决定选在封彦贵离家跟会的口子动手。
这天正是庙会挂灯的日子,从宁县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唱秦腔大戏,戏台下人山人海,封彦贵挤在人群里,随着台上那演员高亢嘹亮的唱腔,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剧情里。他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不远处,张金才的女婿正在人缝中探头探脑地察看着他,只见他坐在观众群中,怀里还抱着褡裢,知道这个戏迷要看夜戏,连忙回去给老丈人报信。
封彦贵不在家,这一头看准了。那么捧儿在不在家,如果兴师动众地扑了空,岂不坏了大事。于是又央亲戚李生苍到封彦贵家里去看了一回。山里人找个借口进谁家转一下,是很平常的事,谁也没想到他负有使命,捧儿的奶奶和妈妈还热情地招呼他喝水抽旱烟。他转弯抹角地问准了捧儿晚上也在家,满心欢喜地告诉了张家。
两下里都打探好了。张金才按照原先的安排,带领着家族中挑选出来的张仲、张旭、张桐、张得以及张柏和他们姐夫等二十多个精干麻利的小伙子,手拿棍棒,牵着两头毛驴,天刚擦黑就出发了。
临走前,张金贵看着齐刷刷地立在眼前的年轻人,嘱咐道:“咱们是为了要人,不能绝了亲戚的后路。瞅准了把人抢回来就行,可不敢失手闯祸,千万要记着。”年轻人从没经过这种阵势,一个个紧张地点着头。
从温台区的张湾村到城壕区的张巴塬,有三十多里路,走捷路,也要翻两架山,过两道河。他们一行人天一黑便上路,隐秘而行,到小半夜人都睡定时,抢亲的人已经来到了捧儿家的崖背上,大家居高临下地隐蔽起来。
那天傍晚,捧儿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天快黑时,捧儿和妹妹按照妈妈的吩咐刚喂完猪娃圈好鸡,准备早早关门歇息时,朱家请的媒人上门来商定娶人的日子。男人不在家,女人做不了主,安顿吃了饭后就让他在中间客窑里睡下了。捧儿姐弟和奶奶、妈妈睡在偏窑里。
捧儿的心里烦透了。自从给表兄捎话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张家一点音讯。是不是张柏家觉着她又订婚了,事情难办后退了。
“岁蛋哥呀,你个大男人白当了,难道你就想不出个法子来成全我俩的事儿吗?”眼看着朱家的媒人又逼上了门,捧儿又急又气,在心里狠狠数落着张柏。
半夜里,一阵又一阵狗的狂吠声把捧儿一家人从梦中惊醒,奶奶和妈妈都经过土匪抢劫杀人,“莫不是又来了土匪?”她们心里都吃了一惊。
可再一听,又不像。院子里好像有许多人在走动,有个人低声问着:“捧儿在哪个窑里?”蛮儿妹妹机灵,她一骨碌爬起来扑到窗台边透过窗户纸缝一看,月光下,只见院墙豁口外的槽头上拴着两匹牲口,院子里站满了人,有个人立在窗子跟前,细一看是张柏。她惊叫一声:“岁蛋哥来了!”一头钻进了奶奶的被窝里。经过了无数灾难的奶奶心里明白了,“是张家来抢人了。”
这时捧儿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涛。妹妹的一声惊呼,使她马上意识到院子里这些人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我该怎么办?”她紧张地想着,那些人既然是为着她来的,得不到她,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块薄薄的门扇不够他们一脚踹,怎能挡住人家。爸爸不在家,如果他们进来硬拉自己,奶奶和母亲势必会阻挡。她们是她最亲的人,万一伤了她们如何是好?再说自己在姊妹中最大,妹妹和弟弟都还太小,妈妈身体单弱,谁又能阻挡得了他们。闹得不好让家里人有个啥闪失,她捧儿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再往深处一想,既然岁蛋来了,这些人想必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倒不如自己采取主动,才可免去一家人的灾难。即使以后有人说她捧儿跟人跑了,那也只好由着人家去说。三更半夜人家人多势众,她一个弱女子能眼睁睁看着亲人遭殃吗?这都可算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从内心讲,捧儿有哪一天不盼望着和张柏结为夫妻,虽然被人家抢去听来有些不雅,但总被朱家人抬去好。
又有人在“咣当”“咣当”地摇门扇了,门快要被撞开了。捧儿狠声狠气地说道:“就不能等人把衣裳穿上了?急了吗!”
睡在中间窑里老于世故的朱家媒人,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开门到院子里大声叱责着,企图阻挡住这些人的野蛮行为,可是寡不敌众,被站在门口的人一下子推进窑里从外边拴上了门。
已经成竹在胸的捧儿,三下两把穿上衣服溜下炕,打开窑门,一下子涌进来一帮人。其中一个精干的年轻汉子打着拱说:“惊吓你们了,这也是没办法,我们就要捧儿,你们放心好了。”奶奶、妈妈能说什么呢?只能无言以对。捧儿见此,用眼睛环视了一下奶奶、妈妈和妹妹,示意她该走了。
张柏第一个扑到跟前,一把拽住了捧儿的胳膊,其他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簇拥着捧儿出了窑门,来到了院墙外的牲口前。像众星捧月一般,七手八脚把捧儿抱上了驴背,张柏的一个弟弟牵着毛驴立即上路。张柏一手按着捧儿的腿,一手扶着捧儿的后腰,紧紧护着捧儿。张金才年龄大了骑着另一头毛驴殿后。人已抢到手,真是万无一失,一伙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众人紧跟在牲口后边,顺着来时那道山梁,霎时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捧儿被张家抢走了,朱家的媒人还在家守着,捧儿的爸爸又不在家,这事可怎么收场呢?捧儿的妈妈抱着孩子急得号啕大哭,倔强的老奶奶摸黑胡乱穿上衣裳,顾不得脚小夜深,拉了根棍子跌跌撞撞撵上了崖背,呼天抢地般喊着:“土匪张金才抢人了,土匪抢人了……”除了远远近近的狗吠声,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再说捧儿,被张家人驮上驴背后,就一溜烟上了山梁,驴不停蹄,人不歇脚,摸黑一直奔张家而去,引得一路狗吠声不断。起初,捧儿来不及多想,只觉着张柏哥倒不愧是个男子汉,终于和人们把她救走了,从此她可以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生儿育女过日子,可是渐渐的她心里却悔上来了。
看着眼前气壮一时的张家人,她忽然想起了奶奶。奶奶待她像宝贝一样,有什么好东西舍不得吃,都偷偷留给自己,疼自己,爱自己,别的弟妹妈妈和爸爸或打或骂过,惟有自己,奶奶护在前头不让人碰她一指头。如今自己忽然被人抢走,奶奶不知着急成了什么样子。
她想起了爸爸,这个一辈子勤劳辛苦的庄稼人,苦死累活把自己和弟妹拉扯大,一心想给自己找个好婆家,他自己也从中得点报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承想遇上张家这种抠门人,装痴装呆勒啃人,逼得爸爸憋了气,为自己另找了婆家,还吃了官司。这一下叫人家把自己往驴背上一驮抢走了,另一家也等着要人,不知道爸爸会怎么难肠呢!
捧儿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妹妹,想起了自己临出门时妈妈的号啕声和妹妹们的哭喊声,捧儿眼中溢出了泪水。她忽然觉得张家人这种做法太霸道了,人家叫你们想办法,难道就是让你这么把人抢回去,这叫我以后怎么活人呢?一股莫名的怨气在心中升起,一甩手掀去了张柏扶在她身后的手。
不过从心里来说,她喜欢张柏,愿意与他这样一个小伙子长相厮守。如果不是这样,任凭他们人多势众力大如牛,她也不会让他们把自己轻而易举地送到驴背上。
捧儿这样前矛后盾地想着,一言不发,身体随着毛驴上坡下坡俯仰摇晃,任凭疾速行走的抢亲队伍把她驮往张家。在“月落星稀天欲明”的时候,抢亲队伍回到了张家湾的村口上。村子里的狗像在欢迎着这些凯旋归来的人们,一齐“汪汪”起来。张柏家三只破烂的窑洞都亮着灯光,亲房家叔伯婶娘都从窑洞中出来立了一院子。在中间窑洞前的院子里,早就摆放好一张单面香桌,上边放着一个装着黄米的宝米香斗,里面插着神牌,线香已袅袅地点燃,香桌上一盏清油香灯被风摆着,“忽闪”“忽闪”发出微弱的光亮。
捧儿被人从驴背上抱下来,麻木的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一位婶娘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只见人们乱成一片,有人抱来一块麻毡铺在供桌前,嚷着快叫岁蛋到前边来。
捧儿一看这架势,是要给她和张柏拜堂成亲了,心中的怒火不由得“唿”的一下就窜了上来。
她原想着张家人把自己抢到家里来先住下,然后再做父亲的工作,把事情商量好再结婚。她也听过婚姻法宣传,知道结婚要到政府去登记,私自结婚是违法的。现在他们居然就这样让自己和张柏拜堂成亲入洞房,这成何体统?虽然她愿意嫁给张柏,但这种嫁法蛮横霸道,太无礼了,也太不把她捧儿当人看了。
想到这里,捧儿紧皱着眉头,默默立在那里不吭声,看他们怎样动作。
张柏在人们的指拨下站到了供桌前,躬身点燃一炷香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插到米斗里,身边的婶娘搀起了捧儿的胳膊,想把她扶到供桌前。
捧儿的双脚像生了根,立在原地一步未动。张家人以为她害羞,硬是把她向前推搡着。
满眼都是张家的人,捧儿被人拉拉扯扯,忽然有一种被欺辱的感觉。她一头向香案扑去,香案被掀翻在地,米撒了,油倒了,灯灭了。张柏眼快手疾,一把拉住捧儿后腿,她才没有伤着。院子里传出一片惊呼声。他们原以为捧儿既然愿意这门婚事,就会乐意拜堂成亲,不想她的性子这样烈。
还是张金贵知趣。他赶紧让人找来捧儿的姑妈,当即领捧儿走进草草布置的新房安歇下来。他害怕再要强人所难,把人家姑娘逼出事来,或者干脆说声“不愿意”,那张家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