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把妇女当作商品,借结婚索取“彩礼”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按一般的说法,男方出的聘金越多,说明姑娘的身价越高、越尊贵,婚姻关系越牢靠。旧社会妇女地位低下,在男人的眼里,娶。个媳妇就像置买了一宗家产,叫作“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而且按老辈人传下来的家法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面越揉越有筋骨,媳妇越打越听话、越顺俗。所以有多少媳妇忍气吞声直到熬成婆婆,又沿用婆婆教训自己的一套给儿媳妇施家法,世代相沿,习以为常。生女孩儿的人家,就想在嫁女时多向男方要几个礼钱,一来补偿一下抓养女儿的辛劳,二来也想让男方花一些代价,以后把女儿看待好些,少受折磨。捧儿和岁蛋是自小订的婚,那时彩礼少。到他们长大时,山里人娶媳妇的财礼已涨了老高,一个姑娘的彩礼有高到数十个银元几十石麦子或几头牲口的。封彦贵觉得把女儿自小给了张家,没有给几个礼钱,希望张家能再给自己加些礼。而老奶奶呢,看到孙儿孙女们多,儿子日子过得艰难,也指望张家能再给几个钱贴补一下家里的生活。俗话说,“养女接困”,自古以来,谁家的女儿是白送人的呢?
眼看着捧儿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水灵灵的,到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张家人却没有任何表示。封彦贵想着以前的婚约,给张家捎话催嫁,让他们准备娶人,可过了半年还不见个动静,封彦贵的心中十分窝火,心想养女儿的人家咋就这么贱份。
再说张家,本来他们人丁兴旺,弟兄众多,家道不错。后来张金才兄弟六人分居,常言道:“好家怕的众人分”。他无处居住,便带着妻子儿女从张家湾名叫背院的老庄,迁到索沟边几十年前人们遗留下的一处无主破庄里,经过草草修缮之后居住下来。他也像封彦贵一样,多亏来了共产党,才分上了土地。但论起过日子来,远比不上封彦贵,还爱耍弄个拳脚,政府分给他的地,粗耕粗种,每况愈下,日子越过越紧。他也听到过政府宣传男女婚姻自主,反对包办买卖,看到两家孩子情投意合,便故意装起缩头乌龟,好少出或不出彩礼把媳妇娶到家。他心想,常言说女大不可留,留下结冤仇,兵荒马乱的不太平,你能把女子养老了?各人自有肚里的“小九九”。可张金才却没有“麻”住封彦贵。他自以为定了的亲事就是铁板上钉钉子,谅他封彦贵再有胆量,也不敢把女儿另许人家。谁知封彦贵却老虎推磨——不吃他那一套,他见张金才那个吝啬鬼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如吃了冰砣一样凉透了心,既然张金才不识相,我封彦贵也得理不让人,一不做二不休,给女儿另寻婆家。
姚家二妹妹也和哥哥是一样的想法,她家就在悦乐乡政府附近,常和公家人有来往,羡慕腰扎皮带挎着手枪干公事的人。人家识文断字,能言会讲,哪个不比打牛后半截在土里刨食吃的人强百倍。侄女捧儿有模样有本事,找一个公家人有多好。她认识乡政府文书高儒海,就做媒把捧儿许给了他的儿子,封彦贵也觉得满意。高家给封家装了几斗粮食,给了几个银元,这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可封彦贵回家一说,捧儿哭得泪人儿一般,死活不愿意,这门亲事就算黄了。
封彦贵一心想给女儿另寻婆家,看女儿不愿到高家去,就另托人说媒,把捧儿又许给城壕川张献炽的次子。城壕川地势平坦,张献炽家日子也不错,给了封彦贵2400元法币和28个银元,封彦贵觉着女儿也算没白养活。可是捧儿还是不愿去,那是因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岁蛋哥。
张金才得知封彦贵接连给捧儿找婆家,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就想方设法出这一口毒气,以屡卖女儿为名把封彦贵告到了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司法处。那时边区的人民政府十分民主,只要老百姓有事告状,都及时受理。高儒海白折了钱财,也给张金才暗里使劲。证据确凿,封彦贵也无法辩驳,于是县司法处作出判决,均以父母包办买卖为由撤销了捧儿的前后三次婚约,没收了所有的彩礼。
封彦贵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在捧儿婚事上自以为天经地义的做法,不仅使他大失面子,而且引起了捧儿的强烈反抗,演绎成了一场震惊边区的抢婚案。
一个女儿连许几家,即使在旧社会也是为人所不齿的。何况在陕甘宁边区,那是一个民主思想已经传播多年,古老的习俗受到冲击,婚姻自由像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年轻人火热的心。本来就有着开朗的性格和乐观的天性,对新生事物抱着极大兴趣的捧儿,从心底拥护边区政府宣传的婚姻政策,不甘心忍受父亲像卖牲口一样把自己卖给随便一个自己不认识不喜欢的男人。一场父女之间的抗争,一场代表新思想与老观念之间的矛盾斗争便在所难免了。
捧儿不会忘记,在城壕川召开的一次劳模表彰大会上,工作人员宣讲的新婚姻法带给自己的激动与兴奋,这些新鲜的道理和革命的思想,是那样久久地鼓舞着她。老英雄张振财从政府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奖给他的牛缰绳,牵着牛稳步走出会场的自豪神情感染着她,那是一个翻了身的农民主宰自己命运的结果,我封捧儿也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挣脱捆绑在女人身上的绳索,为自己的婚姻争一争、拼一拼。
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奶奶和母亲在言谈中也表示出对封彦贵的不满意。虽说对张金才也不满意,但岁蛋人实在厚道、心眼好,凭女人特有的直觉,跟上这样的女婿,自己的捧儿是不会受委屈的。
奶奶和母亲的态度,更增长了捧儿的勇气。她在思考着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岁蛋儿。自从张金才告状之后,好几个月岁蛋再没有到封家来过,两家的隔阂越结越深,如果自己再不想办法弥补,很可能这一辈子自己就不能和岁蛋哥结为夫妻。
时光荏苒,转眼已到了1943年,捧儿已经19周岁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陇东农村,几乎没有哪个姑娘会耽搁到这样的年龄,方圆同龄的女子都早已出嫁,抱上了孩子,奶奶和母亲为捧儿的婚事愁得唉声叹气。
这年3月1日,是樊坪的四奶奶去世三周年祭祀日。捧儿心想岁蛋哥一定会来给四奶奶烧纸。自从封、张两家结怨后,封彦贵不许女儿再和岁蛋见面,所以凡亲戚家有什么事,都不让捧儿去。这次捧儿想见岁蛋,就千方百计给奶奶和母亲说好话,说四奶奶以前对自己如何的好,现在只烧最后这一张纸了,自己这个侄孙女儿不能不去。情理所在,父亲也没有硬拦,便同意她跟着母亲到樊坪去给四奶奶烧纸。那时的气候比现在冷得多,都农历二月底了还落了一场厚厚的春雪。捧儿来到四奶奶家就眼巴巴地盼着岁蛋哥。晌午时分,岁蛋真的踏着积雪来了。捧儿突然眼睛一亮,一眼就看见了岁蛋哥和表兄张岳在灵堂前上香、烧纸祭奠,现在的岁蛋哥已经有了大名,叫张柏。
张柏头上扎着雪白的羊肚手巾,鬓角露出又粗又黑的头发,端正的脸盘上,黑黑的浓眉下面,闪动着一双精明深沉的眼睛,特别是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很引人注目。看上去又精神、又厚道。
张柏也瞅见了捧儿,两人目光相遇,捧儿羞得一下飞红了脸,低下了头。
那张岳诡秘地向捧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我给你把人带来了。
多日来,捧儿在熬煎中度日如年,有一肚子的委屈想给岁蛋哥说。但真正到他俩见了面,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趁人们都去灵前进行繁琐的祭奠仪式的机会,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外的大槐树下。
许久,两人都不开口。捧儿偷看了张柏一眼。
快一年多没见面了,他也瘦了、黑了,平日里穿着合体的衣裤,好像也宽大了许多。
张柏也偷偷从侧面看捧儿,她丰满白皙的脸蛋上,白里泛着粉红,长着少女特有的黄茸茸的汗毛;耳轮上系着花红丝线穿水银珠子的耳坠子。一对丹凤眼含着无限的幽怨瞅着地面。
“你不是早已找下人家了吗?还叫我干啥哩。”张柏又怨又气冰冷地对捧儿说。
“你,你不知道人家心里多煎熬,还拿这带刺的话剜人心哩!”
“那是你爹给人家张扬的嘛,要让女儿争取婚姻自由哩,才把事情弄瞎的嘛!”
“我爹管不了我的事!反正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除了你谁也不嫁!”捧儿决绝地说。
“有了你这句话,我还有啥说的哩!”听到捧儿姑娘的亲口许诺,多日来蒙在张柏心上的愁闷和痛苦烟消云散,他激动得情不自禁,想拉捧儿的手,捧儿一扭身走进了院子。
捧儿的母亲看见岁蛋长得精神清爽,在众多的年轻人中一点也不逊色。再说看他们的神情,知道二人已经难舍难分。何况政府已把捧儿爸以前定的亲都断了,捧儿现在愿跟谁应该由捧儿自己定。她偷偷问了女儿,见她肯定地点点头,于是瞅个空子对张柏说:“我们一家人都同意,就捧儿爸还转不过弯,你们也该想个法子呀。”
捧儿矢志不移,捧儿妈也表了态,张柏真是喜出望外。回家后把这喜讯告诉了父母。张金才忙着寻借彩礼,张罗重新续亲、娶亲的事儿。
捧儿妈自见了张柏,心里也不舍这个精神、干练的小伙子,不忍心把两个娃娃拆散。在同家的路上,她给女儿说,我回去一定再好好给你爹说说,劝他改变主意,同意你们的婚事。
自从上次官司后,封彦贵又羞又气,捧儿和张柏明明是顺顺当当的婚姻,无奈那个张金才想占便宜,还故意推托时间。自己的女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如今闹成这个眉眼,让他这当爸的也难做人。可女儿终究得找婆家,这么个大姑娘嫁不出去,不要说自己心里急,别人也会笑话他这个当爸的没本事,给女儿找不下一个好婆家。
那天晚上,捧儿妈等家里人都睡定后,见老头子高兴,说了在四奶奶家的见闻,顺茬提起捧儿和张柏的婚事。封彦贵一听此事,火冒三丈,大声说:“你还想把女子白送给人家不成?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哩,哪搭还找不下张家那么个人家。张金才那狗日的还想给娃娶我的女儿,墙上挂门帘——没门!”捧儿前后几次婚事都被张金才给告瞎了,一提起捧儿与张柏的婚事,封彦贵就吹胡子瞪眼睛气不打一处来。捧儿娘气得再也不做声了。
早上,捧儿坐在炕沿上,梳理着乌黑的发辫。她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她等着妈妈的好消息。自从和张柏私下定了终身,她心里总是甜蜜蜜的。她端起针线笸篮,解开小花布包袱,看着包袱里包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花布和线册里一根根的七彩丝线。她想,将来有个娃娃,做个小鞋肚兜什么的……想到这里,捧儿俊俏的脸蛋一下羞得绯红起来。
封彦贵这几天也正为捧儿的婚事熬煎着,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给女儿寻婆家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封彦贵又四处托人给捧儿找婆家。没过几天,就来了一个说媒的,是捧儿她姚家姑妈打发来的,叫孙光荣。这孙光荣是方圆有名的“能成人”。仗着一张能说会道的油嘴,一副精灵透顶会算计的脑袋瓜,投机钻营会倒腾,不知道勤扒苦揽过日子,光知道走东家串西家,拉长嘴,坑害人。你别说,这几年,人家还真是像夏天的酵面一样“发”得扑刺刺的。相公帽子也带上了,嘴里叼着个旱烟锅,挂着副墨眼镜。他跷着二郎腿,大不咧咧往炕上一坐,一时间把那男方家说得天花乱坠。提亲的是庆阳县新堡区玄马湾贾山根底一个姓朱的财主的儿子,叫朱寿昌,在国民党统治的白区当保长。当时人们都看不起给白区干事的人,所以说媳妇也没有人愿意给。去年回到了家中,年龄也耽搁大了,已经是三十出头了,比捧儿大十一岁。封彦贵一听朱家日子过得好,他家地形也不错,而且愿意出大礼,满口应承了这门亲事。
捧儿已铁了心要嫁张柏哥,听爹爹说起这件事,又气又苦。无奈父亲一贯自作主张惯了,这次怕也挡不住,心里真是熬煎透了。
三月初十那天,媒人领着朱家父子来到家里,捧儿躲在窑里关紧了门,连面也没见。人已来到家里,奶奶和母亲想到捧儿已经大了,男方人也长得周正,年龄虽然大了些,家道不错。虽然知道捧儿心里仍想着张柏,但张家连个人影儿也没见,谁知道他们又是啥心肠,捧儿的婚事也不敢再耽搁了,于是也就表示同意。朱家当即以法币8000元,银元20个,哔叽布四匹的彩礼说定了亲事。按农村风俗吃了饭,先收了朱家带来的7000元法币、两匹哔叽布和3斤棉花,准备给捧儿做嫁妆。临走时,封家还让他们早些定日子娶人,免得夜长梦多,朱家人满意而归。
捧儿想到父亲不顾自己的心愿,一意孤行把她又卖到朱家,不由得想起奶奶常一边纳鞋底,一边流着泪唱的《人里头挑人我牺惶》的陇东信天游:
红豆豆开花麦穗长,
我大大卖我不商量。
大大妈妈好狠心,
把我推到红火坑。
大大妈妈爱银钱,
把我卖到三道川。
粮食里头糜子光,
人里头数我最一恓惶。
捧儿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她想,朱家的门她是万万不会进的,哪怕是死!这几天,她的心情越来越坏,只要遇见爹来劝她,说朱家好话时,就发脾气呛他:“你让我嫁钱么,还是嫁人。嫁人,我死也不去,你爱钱,说他好你去。”惹得老子只想提起鞋底打她。“死女子,把人气死呷!”那捧儿一点也不示弱,直把个捧儿妈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才好。
晚上,等一家人吃过晚饭,捧儿悄无声息地来到窑里。她的心焦燥毛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前不时出现张柏的身影。他那虎背熊腰,那红扑扑圆圆的脸庞,浓浓的眉毛,明亮的大眼,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时而是那样的深刻明晰,时而又是那样的模糊,就像平静的水面上被风吹过的涟漪,让她不由自主地思量来又思量去,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想得心都碎了。
怎么办呢!天下还有像我这么多难的女子吗?我一定得想个办法,等到张柏有了主意,那黄瓜菜都凉了。捧儿心里着急,真害怕朱家媒人这几天来了。
捧儿心如油煎,坐卧不宁,急切盼着张柏哥的消息。白天里,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向山坡上张望,狗一咬,她就侧耳静听,看有没有张家的人来。哪怕是张家一个村的人,也好给捎个话,叫他快些想办法呀!
每天吃过饭,她总是呆呆地向山梁上望着,对面山峁上传来的信天游,象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荡荡,情思绵绵,与捧儿此刻难以言喻的思念和悲伤那么吻合,那么相像。任是什么活也没心劲去做,听到母亲的呼唤,往往惊吓一跳。
东山的太阳西山落,
夜晚梦见你和我。
半碗碗豆豆半碗碗米,
我边熬米汤边嘹你。
背靠椿树心如麻,
哥哥你多会儿来我家。
前沟里担水后沟里缓,
等死等活你不闪面。
太阳压山天擦黑,
哥哥不来好心灰。
太阳落山羊上圈,
嘹死嘹活不见你的面。
站在山嘴嘴嘹不着你,
眼泪好像房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