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的一天,司马迁接到还在狱中的好友任安的一封来信,看信后,知道任安是要自己出面救他。可是,今天的司马迁,还能卷入这种风暴中,再冒一次生命危险吗?他太了解汉武帝的喜怒无常,他实在不能再让李陵之祸在自己身上重演。尽管他与任安情同手足,但进言冒犯汉武帝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他下定决心不再为某一个人的命运、某一个家族的天下消耗自己的生命了。他的伟大工程还没有最后完成,《太史公书》正处在关键的收尾阶段。他是完全为《太史公书》而活着的。
司马迁对任安之所以入狱的全部经过知道得一清二楚,任安是没有任何罪行的,更不能被判死刑。
原来任安入狱是由于一件宫廷内斗夺权事件引起的。事情的整个经过有着很详细的记载:
汉武帝的卫皇后(卫青的姐姐)所生的戾太子,一直很受汉武帝器重,汉武帝也常让他参与重大政策的决定。戾太子性格宽厚仁慈,跟汉武帝的为人不太一样。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怀孕十四个月后,生下个男孩,取名为弗陵。汉武帝听说尧也是怀胎十四个月才生下的,就把弗陵诞生的寝宫,命名为“尧母门”,也就是把弗陵比喻为尧帝,对弗陵加倍地疼爱。
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文武大臣,猜测汉武帝要把帝位传给弗陵,不传给戾太子了。这种谣言一传出来,不少文武百官为讨好汉武帝,不惜想尽办法诽谤戾太子。
有一个叫江充的人,是汉武帝派来暗中监视皇亲国戚及朝廷大臣的间谍。江充因为和戾太子不和,眼看汉武帝就要步入晚年,怕将来戾太子继承帝位,对自己不利,所以用尽心机要害死太子。
汉武帝喜欢求神问仙,很多道士、女巫都跑到长安,宣称自己有做法事、驱鬼神的奇异本领,他们用假话迷惑、愚弄百姓。汉武帝的后宫里,那些女巫和道士也很有用武之地。失宠的妃子叫女巫来作法,想让自己再得宠;得宠的也找女巫来作法,好让自己永远赢得汉武帝的欢心。
后妃间的斗争越激烈,被引进后宫的女巫越多。有人到汉武帝面前告密说:“某某妃子要用邪法诅咒皇上。”汉武帝大怒,杀了好几百个涉嫌的人。汉武帝从此疑神疑鬼,梦见成千上万个木头人来打他、杀他。汉武帝的精神逐渐变得恍惚健忘,就到陕西的甘泉宫养病。
江充趁此机会,向汉武帝说他的病全是女巫施用蛊术所害。汉武帝于是命令江充去捕杀施蛊术的人。江充带人先到老百姓住的地方去,只要在谁家挖到木头人,就说谁是放蛊的人,被杀死的人多达好几万。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江充对太子下手了。他预先在戾太子的宫中埋下大批的木偶,然后带人去挖,并立刻派人报告给汉武帝。
戾太子发现情况不对,想向在甘泉宫养病的汉武帝当面报告实情,却被江充逼得无法和汉武帝取得联系。最后戾太子只好听他老师石德的建议,假借圣旨说江充谋反,应该处死。
太子带兵要去捕杀江充的时候,汉武帝听信江充使者的话,以为太子要造反,立即传令丞相派兵和太子交战。双方在长安城中厮杀了五天五夜,死了好几万人,街道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结果戾太子兵败,和卫皇后一起自杀身亡。
司马迁的朋友任安当时担任护北军使者(朝廷的外援部队长官),掌握了一部分兵权。戾太子派使者命他发兵助战,任安老于世故,知道这件事非同寻常,没有汉武帝的命令,不敢出兵。他紧闭城门,没有派兵接应太子。
事件平息之后,汉武帝犒赏了捕杀太子的人,严惩了跟随太子的人。至于任安的做法,汉武帝不赏也不罚。
可是过了不久,有人暗中把实际情形向汉武帝作了报告,说明戾太子其实没有造反的意思。汉武帝这才明白,戾太子是冤枉的!于是重新下令,把那些捕杀太子的人都杀了。在这种情况下,任安按兵不动,不去救援太子,就是罪大恶极了,汉武帝下令把任安关进牢里,定了“腰斩”的死罪。
任安感到自己很冤枉。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下,太子匆忙起兵,他得不到汉武帝的旨意,实在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他想申诉自己的冤屈,却没人愿意替他出面。
眼看就要被处死,任安不甘心,就给经常跟在汉武帝身边的中书令司马迁写了一封信,请他看在多年的朋友情分上,设法向汉武帝说情,赦免他的罪。
面对任安的求救信,司马迁心中十分痛苦,他明白汉武帝已经神智不清,一心要为太子“报仇”,绝不可能赦任安无罪。考虑再三,他只有写信向老朋友说明自己见死不救的原因。
司马迁给任安写的信,后来被称为《报任安书》。这封信和他写的《太史公自序》,到今天仍然是古代历史中最有价值、最真实的人生记录。
司马迁写的这封信篇幅很长,下面的文字只是信中主要的内容:
少卿兄:
为了完成家父太史公临终遗言,好死不如赖活在这世上的司马迁恭敬地写信给你。
前次您给我写信,叫我待人接物要审慎,要多效法古代先贤,大力推举人才,多替正直的人说话,语气是那么的诚恳,似乎还有说我庸碌无为,胆小怕事,与平庸之人一般见识。我哪里敢这样啊!
现在,您遭遇了意外祸事,只剩下很短的时间了,我怕再也没机会跟您交谈。那样的话,逝去的灵魂将遗恨无穷,而我也永远没法说出自己的悲哀了!
最痛苦的事,是伤心;最丑恶的事,是侮辱自己的祖宗;最令人轻蔑的事,是阉人。
受过腐刑的人有很多,也不是现在才有,但他们自古就被人厌恶。卫灵公跟太监雍渠同坐一辆车,孔子马上就离开卫国回避至陈国;商鞅通过阉人景监会见了秦王,赵良为此感到寒心;宦官赵谈搭载文帝的乘舆,袁盎脸色大变。即使是个普通人,说起被阉割的事也会感到羞耻,何况慷慨激昂的大丈夫!现在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朝中再没有人才,也轮不到我这个刀锯下的废物去推荐豪杰呀!我能说些什么呀!我出来说话,难道不是羞辱当今的贤良之士吗?唉,我能做什么呢?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长大了也没有得到过什么赞誉。皇上因为先父的缘故,让我继任太史令。为了无愧于这个职务,我谢绝客人来访,不为家庭经营产业,日日夜夜只想着一件事:竭尽全力为国家作出贡献,争取皇上信任,使他高兴。谁知道命运却有意想不到的波折。
我与李陵,虽都在朝,他是武官,我是文士,从来没多少交情可说,但我敬服他的为人。……他与单于接战后,使者来报,大臣公卿都向皇上祝捷。过了几天,败讯传来,大臣公卿就说他的坏话了。皇上为他的事很不痛快,因此我说了几句宽慰皇上的话,分析李陵的失败是无可奈何,他对汉朝是忠心耿耿的。结果呢,拳拳之心未得以报,却被下狱,判了诬罔罪。面临死刑,家贫无钱赎死。这时候,平素交往的人中没有一个出来援救,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为我说一句话,都惟恐受连累。皇上左右近侍也没一个仗义执言的。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身陷幽室铁窗,脸对酷吏狱卒,我向谁诉说?
李陵家人终遭诛戮。我身受腐刑之后离不开蚕室。够惨的啦!坦率地说,文史星历之职,近乎卜祝之人,本来就是供皇上戏弄的,平常人也并不看重。如果我就刑赴死,对朝廷的人才队伍来说,只不过损失了九牛一毛,跟踩死了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别人或许还会骂我罪该万死呢!
人固有一死,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轻于鸿毛,全在于是否死得其所。因腐刑而死,显然是等而下之了!猛虎占山为王,陷入陷阱,也不得不摇尾乞怜,处境不同罢了。削木为吏,画地为牢,勇士为之战栗,其可怕不言而喻。正因如此,人在狱中,见狱吏就磕头,见徒隶心就忐忑,势所难免呀!
每个人都爱惜生命、惧怕死亡;每个人都挂念着父亲、希望守护妻室儿女。但当事情涉及到做人的原则,就必须牺牲个人情感。
我虽然也感情脆弱,可毕竟还知道什么才值得追求;虽然害怕屈辱,可还不至于被屈辱压垮……我所以要在屈辱中活下去,哪怕沉浮在臭粪中也不放弃生命,是因为我的使命还没完成,还没有为后世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古往今来,大富大贵者人死名灭,只有卓越的人才得以风流万世。周公被逐,作成《周易》;孔子困厄,作成《春秋》;屈原被逐,作成《离骚》;左氏失明,作成《国语》;孙子肢残,作成《兵法》;吕不韦贬谪,作成《吕氏春秋》;韩非子囚于秦,作成《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是贤圣发愤才创作出来的。这些人心有郁结,世俗不明,才追往思来,寄大志于书中。我也一样,虽然受辱,却一直在尽我所能,把快要被遗忘的旧事编织起来,考证确凿,理清脉络,提示出从黄帝到当今圣上,各代社会成败兴衰的原因。现在已经理顺归纳为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总共一百三十篇。我想通过这些文字,探究天地间的规律,研究古往今来的变化,表达出自己独立的见解!我当时甘愿忍受酷刑,而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就是因为这部书还没有写完。如果我写成的著作能保存下来,流传给那些能够理解我的人,就是对我的最大安慰了。即使再被杀一万次,我也绝不后悔!
这封信送出去之后不久,任安就被处腰斩。
司马迁的心情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激动,也不再轻易地落泪。除了写好《太史公书》,他没有能力再去为别人做什么了。
不久后,《太史公书》终于全部写完了。
自此之后,司马迁的事迹就没有记载了,就像一粒明珠,渐渐没入了尘埃。他活了多久,怎样死的,死在哪里,都已经成了历史永远的谜。记述历史的人,自己却被历史遗忘,这又是命运对他的捉弄吗?但这毕竟是不重要的了,他的精神,他的《史记》,已经足以使后人对他永不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