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站了,天成随着人们一窝蜂挤向车门口,鞋却给踩掉了一只,他刚想捡起来,火车早呜的一声向远处去了。天成一急就醒了,坐起来瞅瞅,哪有火车呢,又探头看了看下铺,二旺搂着个枕头睡得正香,呼噜一声比一声高,涎水也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别人都上工去了,工棚里只剩了他俩,准备坐晚上的火车回甘家洼。
天成最怕坐火车了,慢腾腾的,找不到一点事做,还不如在脚手架上砌墙痛快呢。可这次他又不能不回去,最近他眼皮老是突突突地跳,总疑心月桂出了什么事,必须回去看看了。是晚八点的票,就算六点动身去车站,也还得在棚子里窝几个小时,不睡觉就没事干。天成就又躺下来强迫自己睡,但再怎么也睡不着,一遍遍数数儿也不行,越数心里越亮堂,月桂和自家的窑院都浮在眼前了,便下了床,想找点事做。
老哥,我梦见秀巧快生了,肚子大得像口锅。二旺忽然把脸转向他。
二旺比他要小十来岁,身体结实得像块石头,一直管他叫老哥。几天前,听他说要回村,二旺忽然也动了心思,要跟着一起回。
啥?秀巧快生了?天成心咯噔了一下,愣在当地。
嗯,快了快了。二旺说完,一闭眼又打起了呼噜。
这家伙在发癔症呢,天成摇了摇头,怕惊动了他,就出了工棚。
秋天都过了一半,日头仍毒辣得很,烤得地面像热烘烘的桑拿室。他看了看远处的工地,又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感觉毛孔给烤得咝咝咝冒气。就又回了工棚,坐不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一低头都能闻到汗臭味。他心里好不感慨,出来做工就是他妈的贱,驴子似的吭哧吭哧地死受,啥味都闻不到,这一闲下来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不睡觉,瞎转悠啥?二旺腾地坐起来,搂着枕头问他。
你是醒了,还是在说梦话?
当然是醒了。二旺打了个哈欠。
我还以为你说梦话呢,刚刚你就没头没脑说了几句。天成摇了摇头。
刚刚我说梦话了?老哥,我都说了些啥?二旺还搂着那个枕头。
天成曾开过二旺的玩笑,说你不会是把枕头当秀巧了吧,千万别太使劲儿,又解决不了啥问题嘛。这家伙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该搂还是搂,好像那真是他的女人。
你说你媳妇……算了算了,不说了。天成摆了摆手。
卖啥关子呢,老哥你说。
那我就说了啊。
说吧说吧。
你说你媳妇肚子大得像口锅,快生了。
老哥,我真这么说了?二旺眼睁得多大。
嗯,你就这么说了。天成等着听二旺接下来怎么说。
他早知道秀巧肚子大了,二旺好几个月没回村,秀巧的肚子却大了。
半个月前,月桂来了个电话,问他还打算回来不,再不回来,她也学着秀巧养个野汉子,把肚子挺起来。天成就知道二旺戴了绿帽子。可他不敢跟二旺说这事,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了,二旺听了能好受?他不知道二旺回去了会怎么闹,这家伙可是驴脾气啊。
老哥,没想到梦里先跟你说了。原先我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你也知道,我们是想买了房再要孩子的。没想到上次回去两天,就出了问题,秀巧说啥也不舍得流,肚子就大了。二旺说着笑了笑。
那是秀巧地肥嘛。
天成就明白二旺早知道了这事,他一定把什么都想妥了,这几天他也不知怎么费力地想了呢。他这么说,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看来,二旺是不准备闹腾了,这就对了,闹起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可他又不信二旺会就这么罢了手,别人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会不声不响的?
等秀巧生下了,你给起个名吧。我知道你会起名,两个儿子,一个叫北大,一个叫清华,好大学你家占了两个。你说你多会起啊。
你要觉得好,我给起。天成敷衍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二旺说完,跳下地,趿拉着鞋到外面去了。
天成知道他去撒尿了。
不一会儿,二旺回来了,骂骂咧咧地说,这鬼天气,都能把人蒸熟了。
是啊,都快成唐僧了。天成附和说。
老哥,我们出去洗个澡吧。
洗澡?
对呀老哥,我都闻到你身上的臭汗味了,你就不怕回去嫂子不让你上床?二旺嘿嘿一笑。
天成想想也是,要回家了,还真该好好洗一回呢。工地上没有澡堂,想洗个澡就得上街,花钱不说,跑来跑去也够啰唆的。所以,他们一般都是在工棚里将就着洗,也没有太多的水,剥光了擦擦背,冲上一冲,这就算洗澡了。当然,有时身上的污垢积得太多了,他们也会出去一趟,到附近幸福路上的那家叫做天池澡堂的地方狠狠地搓洗一回。
也好,洗就洗去。天成点了点头。
就跟着二旺出了工棚,朝大街上走去。
走不了多久就是幸福路。两个人懒洋洋的,谁也不吭声,好像谁都没有找到幸福的感觉。若在以往,二旺嘴早闲不住了,早骂开了,他一上街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比如,看到路边有几栋他们盖的楼住了人,二旺就会骂,这就住上了啊,妈的,老子想在镇上买套平房都没钱,一掏就掏出尿尿的家什来,他们却有钱买楼,这叫什么狗屁世道啊。看到迎面走过的几个女人怪怪地看他们,二旺又会骂,妈的,看什么看,老子又没打算睡你。但是今天,二旺却一句话都不说,让人觉得好憋闷。
老哥,你这几天咋怪怪的,是不是有啥心事?二旺忽然出了声。
我有心事?我能有啥心事?天成觉得这家伙是倒打一耙。
月桂嫂长得那么好看,惦记她的人肯定不会少,就算她想守住怕也难,不会是出了啥问题吧?要不老哥你能这么急着回?
你个小兔崽子,嘴咋老没个把门的?天成瞪了他一眼。
开个玩笑嘛,老哥你也太正经了,累不累啊。
说话间,他们到了天池澡堂前,天成停下了,二旺却还在往前走。天成拉了他一把,哎,到了,怎么不进去?二旺摇摇头,这家太寒碜,今天我们去幸福浴园幸福一下。天成止住了脚步,要去你去,我就在这里。他知道幸福浴园是个大澡堂,票卖得贵。二旺说,我知道你负担重,今天我请客。天成摇摇头,你请我也不去。二旺认真起来,我请你都不去?老哥我没得罪你吧?天成一看他那样,就笑了,没有啊。二旺说,那你咋不去?天成说,咱俩都是做笨工的,那地方哪是我们去的。二旺说,做笨工的咋啦?做笨工的就不能去幸福一下吗?我请你不去,那,你请我。天成也认真起来了,我请你?我为啥要请你?
为啥?因为你是我老哥呀。二旺说。
天成心里忽又狠狠疼了一下,是啊,你是他老哥呢,你应该疼他一点。
就说,请就请。
你会请我?你可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呀。
你话咋这么多,到底想不想去?不想去那就算了。天成说着往那边走。
想呀。二旺忙不迭地跟上来。
进了幸福浴园,在吧台前停下,天成看了看墙上的价目表,不加别的服务,洗个普通澡一人就得二十块钱,他疼得直咧嘴,又不好反悔,就慢慢腾腾地掏钱。等他掏出钱时,二旺也掏出了,天成脸一沉,说好了我请的。二旺嘻嘻一笑,咱俩谁和谁啊。他瞪了二旺一眼,去去,一边去。硬是把钱付了,从服务员手里拿过两块钥匙牌。
两个人换了衣服,锁了,进了浴室。天成发现满满一池水竟然没一个人泡着,只有周围的喷头下站了几个人。二旺好像也一下来了精神,大哥,这浴池好像专为咱俩开的,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天成却还疼那几个钱,高兴不起来。再看二旺,早跳了进去,水溅了他一身一脸。天成心里就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再洗能洗掉你头上的绿帽子?又觉得不该这样骂,二旺也不想戴呀,谁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呢。
老哥,你咋不下来呀?二旺又往他身上泼水。
这就下,就下。
天成先弯下腰试了试水,不凉不烫,这才一抬腿下到了里面。他靠着池台,看着二旺鱼也似的在池子里扑腾,溅起了片片水花。这小子简直把澡堂当游泳池了。天成笑了笑,觉得这才是二旺,他要是不捣蛋,就不是他了。想想,这小子这些天沉默多了,简直成了个小老头。二旺扑腾够了,又挨着他坐下来,靠着池台把身体漂起来,腿四仰八叉的。天成觉得他那样子很不雅,想说他几句,终于没吭声。池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二旺站起来,说,我泡好了,先去敲打敲打,一会儿你也去。看他直愣愣的样子,又说,敲打的钱我出,你别疼呀。天成摇了摇头,看着二旺出了浴池,往里面那个大房间去了。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啪啪的敲打声。
让他也乐呵一会儿吧,回了家就没这心情了。天成心里说。
对面是一个大肚子男人,天成看到这个男人也四仰八叉地漂在水面上,不知为啥,他忽然想起了秀巧的肚子。她怎么就把肚子搞大了?怎么不懂得处理一下?这不是让二旺难堪吗?忽又想到了月桂,月桂不会也偷偷找个相好的吧?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掐死了。不可能,他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他这样拼死拼活地受,为了个啥,不就为了让月桂过得好一点吗?不就为了北大清华能考上大学吗?她会理解的,不会做出那种糊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