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好像没听到,他的两只手依然被反剪着,好像要断裂了,柔弱无力。他觉得自己的表达同样柔弱无力,词不达意。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软弱,他渴望变得强大有力。看来,他做出来宋城的选择是对的,他参加完中考没回甘家洼,而是坐火车跑到宋城来拜师学艺,这无疑是对的。
他一定要找到王往老师,让老师帮助他提高写作水平,让他可以雄辩四方,可以写一篇篇好文章,成为诸葛孔明那样的人,几句话就能把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吐血身亡。可是,这些人真会死吗?瞧瞧他们多有力,多凶狠啊。
放开我,不然你们会后悔的。北大又一次吼起来。
后悔?这么说你很有来头啊?那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的?你爸又是谁?
北大,我叫甘北大!
北大?你为什么不叫清华呀?他们说着大笑起来。
我弟弟叫清华。
你弟弟叫清华?那你姐姐不会叫复旦吧?你爸不会叫李刚吧?啊,你爸总不会叫李刚吧?他们又一次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像大风刮过的葵花地。
北大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燃烧。他知道他们在羞辱他,耻笑他。他爸当然不是李刚了,他爸无权无势,在甘家洼种地挣不了钱,不得不跑到城里做工,把自己在脚手架上吊上来吊下去的。他就是说出他爸的名字,也吓不住他们,反而会遭到耻笑。他忽然想,假如爹知道他跑到宋城来找王往老师,会怎么想?会不会支持他?会不会说,北大你终于长大了,你这样做对着呢。这时,他的目光触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人,那人也望着他,还冲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不要跟他们硬着来,你斗不过他们的。他迅即移开了目光,他觉得这个人太软弱了,没一点血气。
你爸才是李刚呢,我爸是谁我绝不告诉你们。北大说。
你小子嘴头还挺硬,那,你爸不是李刚,又是谁?他总有个名吧?
他当然有名有姓了,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不说那就跟我们走,到办公室讲清楚去。还从没见过外地侉子来我们这里撒野的。
我不走,我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你小子还挺冲的啊,好好,让你嘴头硬!
北大觉得抓他的那只手又一使劲,他的两只手臂就像两根枯树枝咔嚓一下给扭断了。这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由不得喊出声来,老师,王往老师快来救我!一个胖子把脸转向他,你喊什么?王往?北大看了胖子一眼,这不就是那人说的张大胖吗?原来不是狗,是人,看上去还挺和善的。我喊王往老师,怎么了,不能喊?胖子哦了一声,王往是你老师?北大点点头,当然是,一会儿见了老师,我要对他讲讲你们打人的事,让他好好写写你们的恶行,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欺侮人。对了,你就是张大胖吧?胖子一愣,谁告诉你我叫张大胖的?你老师真是王往?
怕了吧,我知道你害怕王往老师,他一支笔多厉害呀。北大说。
笑话,我还会怕一个穷作家?老王不过是我朋友罢了。好了,看在老王的面子上,你走吧。胖子让人松开了他的手。
你吹牛,我老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你还真犟啊,作家也是人嘛,也有朋友,去吧去吧。
我不走。北大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走,那你想干啥?
你们不放了他,我就不走。北大指着地上的那人说。
人不大,倒是挺仗义的嘛。好吧,今天我人情送到底,放你俩都走。胖子摆了摆手。
那人显然听到了这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冲胖子笑笑,又回过头冲北大笑笑,但是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脸色倏地变暗了。北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面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开过来的三轮车上,挤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目光里写着幸灾乐祸,写着凶狠,写着暴力。北大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竟让那人这样害怕,老鼠见了猫也不过这样吧。再回过头时,那人早钻进了驾驶室,突突突发着了车。
北大急了,心说你这人也太无情无义了,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
你还没带我去见王往老师呢?你这样丢下我,我怎么去?就喊出声来,等等,你得拉上我!那人脑袋探出车窗看了他一眼,北大,你再打个车吧,我有事,先走了。说着发了车,朝巷子深处突突突驶去。北大也没顾上去琢磨那人为什么也叫他北大,拔腿去追,他想你跑不了的。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三轮车越发跑得快了,像插上了翅膀。他听得自己腋下生了风,腿弯里生了风,也像插上了翅膀。
北大边跑边喊,停下,你停下!
身后好像也跟过个车,北大回头一看,竟是光头开着车追上来了。这车就在他屁股后,几乎要撞上来了,他不得不闪到了一边。越往前巷子越窄,北大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撵着,突然,前边的车像是给什么扯了一下,轰地翻向了一侧。后边的车吱地刹住了,刹车声尖利,刺耳。北大脑袋嗡地一响,他想那人的车翻了,不会出事吧?他腿软得厉害,挪蹭过去时,看到光头也过来了。车像一只笨拙的虫子瘫在那里,离了地的轮子有一个还在打转,左侧的镜子碎了,右侧的门朝向天。北大从前窗看进去,那人好像没大问题,似乎还在墨镜后冲他笑了笑。
你没事吧?北大心急火燎地问。
快帮我把门弄开,北大。那人冲着他喊。
北大点点头,却不知怎么打开门。一回头,看到了光头油腻腻的脸,就说,你快救他呀。光头冷冷一笑,他死不了的,死不了的。北大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光头又一笑,那你让我咋说?对这样的东西,你让我咋说?北大急切地说,先去把门弄开呀,你一定认识他。光头点点头,当然认识了,他撞成肉酱我也认识他。北大说,你这是咒人呢,怎么能见死不救?
光头说,这样的东西也会死?听你的,先把这东西捞出来,再教训他。几下将上面的门打开了,冲着里面喊,出来吧。那人好像又笑了笑,先是身子探出车窗,接着两只手一撑地,然后把自己轰地扔了出来。
你没事吧?北大蹲下来,又问。
我的腿肯定断了,站不起来了。那人哎哟哎哟直叫。
那,那我送你去医院吧。北大伸手去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你别听这东西的话,他最会装逼了。光头又是冷冷一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都撞成这样了。北大说。
妈的,撞死才活该呢,让他再抢别人的地盘。跟他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抢别人的地盘,他不听,还要跑别人的线,这下好,撞墙了。这就是他的下场,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光头骂骂咧咧地。
你放过我吧老梁,我的腿真断了,站不起来了。那人可怜巴巴地说。
你就装逼吧,起来,你给老子站起来!
老梁,我没装,我真的不行了。
光头一脚踢到他屁股上,那人好像没一点感觉,连声哎哟都没叫出来,又踢了一脚,那人还是一声没吭。光头一怔,骂骂咧咧地,真他妈的熊包。
装吧,这次先饶过你,下次看到你再跑这条线,老子非废了你。北大腾地站起来,把脸冲向光头,他都站不起来了,你怎么还打?光头眼一瞪,小子你少管闲事,识相就站到一边去。北大说,我就管,就管。光头眼又一瞪,你小子屎壳郎戴帽子,充人样儿啊。一伸手,把北大推了个趔趄。那人冲北大直摆手,你不是他的对手,别管我。又对光头说,老梁你甭跟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北大好像没听到,突然向光头扑过去,却又给一推,倒在了车头前。北大觉得骨头缝都跌疼了,看着光头骂骂咧咧地离去。
你没事吧,北大?那人忽然坐了起来。
北大摇摇头。
没事就好,来,起来。那人站起身,把他拉了起来。
北大就明白了,那人真的在装,他的腿根本就没断。明白了这一点,北大越发生气了,挣开了他的手,愤愤地说,你这人怎么没一点血性,你就会装,你为什么要装?就不懂得反抗?那人乐了,反问他,狗咬我一口,我也咬狗一口?我才不跟他们计较呢。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你总听说过吧?
北大说,你算什么好汉,你是个没血性的软蛋,假如日本鬼子再打过来,你肯定会当汉奸。那人摆摆手说,这不是还没打过来吗?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些事不懂,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吧。来,搭把手,帮我把车扶起来。说完就弯下腰使劲。北大还能说什么,跟着使劲,还真的把这三轮车扶起来了。
那人钻进驾驶室,试了试,车没大问题,突突突地着了。北大凑过去,这下你该带我去延安街了吧。那人看了他一眼,先别急,带你去个地方。
北大说,什么地方?那人笑了笑,去了你就知道了。北大摇摇头,我不要跟你去,你带我去延安街就行了。那人朝远处指了指,也不远,就在巷子口。
北大只得上了车,跟着突突地走。
到了巷子口,那人刹了车,跳下来,指了旁边的包子铺,说,就这里。北大这才记起自己光顾跑路,还没吃午饭呢。他本来想说你去吃吧,我不饿,却听到了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声,不由抽了抽鼻子,跟着进去了。那人和老板好像挺熟,回过头看了北大一眼,说,给我这小侄子上一笼包子。北大听了就不满,心说谁是你侄子,少跟我套近乎。包子是现成的,不一会儿就上来了,北大也真的饿了,抓起一个就吃,吃了几个,抬起头一看,那人只是坐在对面看他,并没有给自己要。
你怎么不要一笼?是你说要进来的呀。北大说。
你先吃,我知道你饿了。
北大也不去管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多久,多半笼包子就下了肚。再看,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北大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要,你总不会是为了我才进这里的吧?那人笑了笑,还真是为了你,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北大眼睁得多大,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你侄子?那人说,你爹叫天成吧?北大点点头。那人又说,你弟弟叫清华吧?北大就叫出声来,你,你怎么知道的?那人笑了笑,我老家也是甘家洼的,刚才你跟他们一报名字,我就知道原来我们是一个村的。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我二叔呢,他叫甘天福,也在宋城,你认识他吗?北大自然说起了他们甘家洼的土话。
哦,认识呀,不过我们不咋见面,宋城这么大,又都挺忙的。
听我爹说,我二叔在这里混得不错,有楼房有小车。
哦,是这样,可能吧,好像是这样。你爹还跟着包工队干吧?
嗯,你都知道?
知道一些,这也不错,再咋也比在村里种地强。对了,你咋认识那个王作家的?张大胖好像挺给他面子。你大老远跑来,是想让他给你谋个工作?
不是,我刚初中毕业,我爹还让我接着念高中,考北大。
那人哦了一声,那你找他干啥?北大笑了笑,还不是想让他指点一下嘛,我也偷着写小说呢。那人说,写小说能挣了钱?北大摇摇头,现在还挣不了,稿子寄去就退,要么就泥牛入海,我都快没信心了,这不,就跑来找老师指点了。那人一咧嘴,不挣钱你还写了个啥?北大认真地说,就是挣不了钱,我也想写,这是个崇高的职业。那人也认真起来,崇高能当饭吃?没钱就没饭吃,挣不了钱作家也得挨饿。要我说,你要找的那个王作家也不是什么好鸟,物以类聚嘛,要不他能和张大胖混在一起,成了朋友?
他不是好鸟,你是?你不能这样说我老师,不能。北大脸一下涨红了,腾地站起来。
那人笑了笑,说,你坐下,把包子吃完再说。
我不吃了,你送我去延安街,我要去看王往老师。说着走到吧台前去结账。
账我早给你结了,你来了宋城,我总得请你吃顿饭吧。那人呵呵一笑。
我不要你结,我有钱。
你有钱?你能有几个钱?你大学毕业了,还是找上工作了?你这会儿靠你爹养着,你爹又能给你几个钱,就是多给你几个,也不能瞎花。我问你,你跑来找这个王作家,你爹天成知道吗?你妈月桂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非得他们知道?北大挑衅地说。
这么说你是自作主张跑来的?
自作主张又怎么啦,你放心,我爹就是知道了,也会支持我的。你要认我这个本村人,就赶紧送我去延安街。北大听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又问老板要了个塑料袋,把剩下的几个包子装了,对他说,好吧,我送你去。
北大坐进了轿子,由着那人拉他走。越往前走,他心里越激动,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王往老师该怎么说,怎么说起自己的困惑,写作的困惑,人生的困惑,还有他今天的遭遇。他为甘家洼出了这么个软弱的车夫感到羞愧。想着这些,外面的突突声他好像听不见了。车摇晃了半天,北大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好像是往火车站来了,都看得到广场南侧那高高的钟楼了。他不知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使劲地敲铁皮。那人也不理他,到了车站,才刹了车,放他出来了。
你这个大骗子,怎么又把我拉到车站了?北大脸都气歪了。
孩子,我这也是为你好,甭想着写啥小说了,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好好念高中考北大吧,要对得起你爹这片苦心。你妈也真有意思,你爹照顾不过来,她该管管你呀。
你这个软蛋,你凭啥对我这么说?
凭啥?凭我是你二叔呀。那人慢慢摘下了墨镜。
你是我二叔?北大一下瓷在了那里,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真有点像他爹。
是,我是你亲二叔。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我二叔。要真是的话,你为啥要装?为啥不敢认我?北大使劲地摇摇头,他盯着那人,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地说。
那人身子晃了一晃,慢慢蹲在了地上,两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