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麦子一眼,靠着树干眯着眼打起盹来了。好多天没下雨,坡上的草全蔫了,蚂蚁们也不想老老实实待在窝里,纷纷钻出来找水喝了。我脚边有个蚂蚁窝,窝边挤了一团蚂蚁,黑森森的,看着都觉得闹心。我想挪个地方,又怕麦子笑我胆小,连只蚂蚁都怕,还像个男生吗?麦子也靠上了树干,可能是怕蚂蚁窜进了饭盒,她两腿一并把饭盒搁在了上面。我瞥了麦子一眼,心想,假如蚂蚁窜到她腿上,她会怎样?
还真有几只蚂蚁窜到麦子腿边了,它们越靠近她,我心跳得越厉害。
我发现其中的一只红蚂蚁捷足先登,爬上了麦子的腿,像个大将军似的站到了饭盒上,可她却一点都没察觉,还看着树梢边的云团出神呢。我迟疑了一下,照着饭盒吹了口气,那只蚂蚁倏地不见了。麦子回过头来,嘻嘻一笑,我以为是刮风了,真凉快。我一咧嘴,快看吧,蚂蚁都快把你的饺子吃光啦。麦子赶紧低下头,一只蚂蚁刚好又窜上了她的腿,正一步步逼近她的饭盒。麦子妈呀叫了一声,飞快地端起了饭盒,又腾出一只手拂去了那只馋嘴的蚂蚁。可能是想察看一下饭盒里有没有钻进蚂蚁,她揭开了盖子,里面的饺子挤得满满当当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麦子眼尖,看了我一眼又笑了,你嘴馋了吧?
谁说我馋了?不就几个破饺子嘛。我使劲摇了摇头。
麦子做了个鬼脸,我看你就是馋了嘛,馋也不能吃,都得给老师带去,一个也不能少。
看着麦子那得意的样儿,我摇了摇头,又把目光向远处移去,狼窝山顶上那些云又向上挪了一大截。我回过头,看了麦子一眼,心说你就一个人待在这里臭美吧,我再找个地方,看你还找得到?我知道穿过这片小树林,再往前走几步,有条山涧的溪水汇成的小河,河水流得哗啦啦的,正好可以过去凉快一下。我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
哎,你要去哪儿?麦子说。
就不告诉你。
我偏要你说。
撒尿去。我神秘兮兮地。
坏蛋,撒尿怎么拿书包?
你管得倒宽,我拿书包,是怕你猴害我的东西呗。
说完我就往那边走,拐了个弯,撒腿跑了起来,脚下好像又踩上了风火轮。远远就看到了那条小河,密密匝匝的小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向我扑过来。跑到河边,我先是捧起水猛喝了一通,又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然后把两只鞋一脱,躺下来枕在脑袋下睡觉。还没舒坦多久,忽觉眼前一暗,两条细细长长的腿竖在了我面前。
你怎么又跟来了?我觉得我真倒了大霉。
看你撒尿嘛。麦子嘻嘻一笑。
去去去,一边去。
给个竿子就上架,瞧瞧你这样儿,真像个爷们儿了。
长大了我就是个爷们儿。
美得你,给我看好饭盒,我也去凉快一下。麦子说着把饭盒往我身上一搁,跑向了河边。
我一下火了,把饭盒拿下来放在了草地上。可是,我一抬头发现腿边也有蚂蚁窝,不由得弹起来,又把饭盒拿到了腿上。再看,麦子正在河边玩得开心呢,这个赖皮的狐狸精,你把我当谁了?身边是棵老柳树,我仰起脸看了看,不由得计上心来,一挽裤腿哧溜哧溜爬上了树,把那只饭盒卡在了一个树杈上。然后,我冲着她打了个唿哨,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你把它放那么高,我怎么拿呀?麦子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我冲她挤了挤眼睛,你爬上去取呀。
麦子急了,腾腾腾走过来,我哪儿爬得上,你得给我去取。
放心吧老婆,走时我给你拿。我索性把自己装成了一个爷们儿。
瞧你这大不刺刺的样儿,谁是你老婆?我又没和你结婚。
没结婚,你怎么老跟着我?你总不会也挨着我躺下吧?
以为怕的你?躺就躺,你还能吃了我?她真就躺在了我身边。
麦子一躺下来,我还真有点紧张了,我想起我爹我妈在家里也这么躺。假如我和她的身子挨着了,会不会……生下娃娃呢?麦子看了我一眼,忽然咯咯咯笑出声来。我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麦子把嘴凑到我耳根边,说,听说男生和女生躺在一起会生下娃娃呢。我说,那你还离我这么近?麦子摇摇头,我才不信这鬼话呢,生娃娃能有这么简单?真要这么简单,我和你是同桌,在教室里天天挨着,还不得生下一大堆娃娃?说完又咯咯咯笑起来。
那你说,你说咋能生下娃娃呢?我的兴趣好像给勾起来了。
大坏蛋,问你爹妈去。麦子红了脸。
我问过我妈,她说我是从她腿肚里剥出来的。
太巧了,我妈也这么说。
怎么说的都一样呢?肯定不是这样的。听说,听说男人吃了女人的嘴,才会生娃娃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真是个大坏蛋,越说越坏了。
我想吃你一下嘴。
去去去,瞧瞧你的黄板牙。
就吃一下,就吃一下好不好?
想得美,甭说一下了,半下都不行。
麦子虽是这样说了,身子却一动不动,脸甚至向我这边转过来。我觉得她的嘴唇那么好看,忍不住把嘴凑过去,本来想吃一下她的嘴,可是我没敢,只是在她脸上草草吃了一下。麦子忽然笑了,你中午吃大葱了吧,嘴真臭。我也笑了,你的嘴才臭呢,你就是想当我媳妇,我也不敢要。麦子摇摇头,你多大一个人,就一口一个媳妇的?回了家也这么去说,看你妈不收拾你。我嘿嘿一笑,回了家我才不会说呢,找打呀?
对了,清华,你说男人女人为啥要结婚呢?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好,可能,就为了生娃娃吧?
你想不想结婚?
不想。
怎么就不想了?
这还用说?你想啊,结了婚就得生娃娃,生了娃娃就得拉扯,还得让孩子上小学,上了小学再上初中,上了初中再上高中,然后是考北大考清华,没完没了地考,考不上就得守在甘家洼过穷日子。你说当个爹有多麻烦。
有次我爹心烦了,跟我妈吵嘴,我妈说嫌烦你为啥要娶我,为啥要跟我结婚,你一个人过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对了,你妈长得真好看。你妈的名字叫得也好听,月桂,月亮上的一棵桂花树呢。麦子忽然说。
我妈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就不能说说吗?对了,我还听说,你妈有个野男人。
放屁,你妈才有野男人呢。我一下弹坐起来。
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嘛。麦子也坐起来,委屈地说。
别人说也不行,谁说我揍死他。我冲她挥了挥拳头。
你怎么这么凶啊,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嘛。麦子好像吓坏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一看麦子哭了,我不敢再凶了。
我看着天上的云打起了瞌睡。只一会儿工夫,我就做了个梦,梦见我妈的嘴给别人吃了。是个陌生人,我从没见过这个人,就伸出手打他,边打边喊,臭流氓,不许你吃我妈的嘴。又要打,手却被抓住了。我挣扎着喊叫,松开我,臭流氓你松开我。可我的手还是给牢牢地抓着,我使劲一挣,醒了。一看,竟是麦子抓着我的手。
你睡着了也坏,打人呢。麦子出了声。
我不好意思跟她讲刚才那个梦,只是笑了笑。
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去学校吧。麦子站起来。
我抬眼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云团都压到树梢上了。我赶紧爬上树,取下了饭盒,揣在怀里跟着麦子跑。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我的脸和腰背生疼生疼的。跑了一段路,一扭头发现麦子落在后面了,就停下来等她,等她跑过来,又拉着她的手往前跑。
雨越下越大,我和麦子都给淋成了落汤鸡。
等跑去学校,怀里的饭盒却不见了,我心一沉,看了麦子一眼掉转身又朝外面跑。麦子也跟着我跑。这个下午,我和麦子再没去学校,我们一直在找她的饭盒。一直到雨停了,我们还在找,我们把走过的地方都找了,但最终还是没找到。麦子的饭盒好像插上翅膀飞走了。麦子边哭边说,本来是让老师高兴的,可我们却把饭盒弄丢了,我爹要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你,你不跟他说不行吗?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没有不透风的墙呀,我爹要知道我在哄他,更饶不了我。麦子的眼皮都哭肿了。
太阳哐当一声落到山那边去了,我们不得不返向村庄。
走到村口,我一抬眼看到了沟那边的养鸡棚,可我没看到王铁成。往常这个时候,他一准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地来这里喂鸡了。听到车声,鸡们会一下子从草丛里钻出来,扭着肥胖的屁股成群结队地迎上去。王铁成呢,他会把车开到棚口停下,然后跳到车斗上,给鸡们一捧一捧撒吃的。可现在,我没看到王铁成,他怎么就不在这里呢。
完了,我爹肯定喝醉了,他醉了连我妈都敢打,你说我还敢回去吗?麦子又出了声。
不回家,那你去哪?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要不去你家吧。麦子望着我。
你想去就去。我一缩脖子说。
你真的答应啦?那我就跟你去了,躲过了今天我爹可能就没火气了。
麦子眼一下亮了,人也好像不再那么无精打采的了,跟着我往前走。她高兴了,我却提不起神来了,我不知道到了家我妈会不会答应,她一定会问,你怎么把人家麦子领回来了?人家麦子有的是家,你怎么不让她回家?就算我说了丢饭盒的事,她也答应让麦子留下来,可夜里怎么睡?这些天我家可就烧了一条大炕呀,三个人挤在一条炕上,我睡得着吗?假如睡不着,我肯定会想着吃麦子的嘴,要是吃了后她真就生下娃娃怎么办?真要生下娃娃还不得让我爹打死?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有点害怕了,止住了脚步。她见我不走,也停下了。
前面就是我家的巷子。
算了,我不去你家啦。麦子先出了声。
怎么又不去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这么说。
我又没和你结婚,不能去。她说。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感到黑暗毛茸茸地挂在我和麦子之间。
整个村庄黑漆漆的,虽然也亮起了几点灯火,但显得那么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抹去。什么声音也没有,连个狗叫也听不见。我看了麦子一眼,我能感到她的呼吸,还有她身体的颤抖。天这么黑,她心里一定害怕极了。
清华,要不,要不我们结婚吧?麦子小声说。
结婚?怎么要结婚?
我好害怕,结了婚我就能去你家睡觉了。
我看着麦子,真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巷子那头突然传来了她爹的吆喝声。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今天,我们隆重召开——亲爱的小皮,告诉我,今天我们召开一个什么会呢?不知道?怎么你老是一问三不知?我是不是又喝醉了?对不起啊同志们,我道歉,作为一村之长,我不该出尔反尔,本来说好要戒酒了,结果,不啦不啦又一回,就像你们说的那些个卖×女人。大家不要笑,我也就说了句大实话嘛。其实我今天没喝多少,可你们有些人喜欢添油加醋,说我一喝就醉,一醉两条腿就拧成麻花走。同志们,请睁大你们雪亮的眼睛看看,我走得多稳当,这拧了吗?
亲爱的小皮,我这是要去哪儿呢?请告诉我,我这是要去哪儿呢?——不对,我怎么感觉有点飘,好像踩着了棉花,云彩,好像飘到了仙界,酒国。这感觉好啊,娶女人为睡,喝酒为醉,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小皮你说对不对?打住,让我好好想想,我这到底是要去哪儿?想起来了,我要去大戏台,要站到戏台上给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开个会。甘家洼有多久没开会了?忘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亲爱的小皮,不瞒你说,我真的很想念那些开会的日子。那时候多好啊,可以天天开会,天天讲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的想法从来就没沤在肚子里。但这几年不行了,这几年根本就开不成个会,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该跟谁说,吱吱吱就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好,现在我们开会。现在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