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靠近村口的一片空阔地停下了。
我看到他们从车上搬下一些木箱子,搭了个简单的台,又在台上支了个话筒,喂喂喂试音,声音放得很大,传得很远很远。他们都聚到了台下,有个肉乎乎的人上了台,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讲起来。不对,这不是唱戏,是开会呀。怎么就不是唱戏,是开会呢?我看到这个肉乎乎的人不停地做着手势,讲到最后,他伸出一只手臂,对着远处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好像要把那些银白银白的老火山都画进自己怀里。他的手刚刚落下,台下的人们就使劲鼓起掌来,有的用左手拍打右手,有的用右手拍打左手。就连我身边这些还挂着白雪的树,树上的红嘴鸦好像也受了感染,跟着激动起来,你看,它们轰地从枝杈上炸了开来,像一颗颗子弹射向村庄的上空。
我的眼前立刻羽毛纷飞,落下了一片片黑雪,还有白色的鸟屎。真没运气,有一摊鸟屎正好落在了我的皮毛上。我忍不住朝地上唾了几口。
唉,我把脚下的雪都唾脏了。其实这也是我跟老甘学的,他身上要落了鸟屎,就这么呸呸呸地唾,唾了不说,他还会在身上缝一条避邪的红布。
我回过头看了看,老甘还没来,这么大的响动怎么还没把他吵醒呢?
这一阵掌声刚刚落下,有个黄眼睛、大鼻子、胡子拉碴的人也上了台——怎么还有外国人呢?我又看了看那伙人,跟他长得相似的还有四五个,天啊,怎么来了这么多外国人?我不知道他们是美国的,还是法国的,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就像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我见过几个来看火山的外国人,他们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满世界乱跑。我和老甘还陪着他们转过火山呢,转完后他们送了老甘一块掉进水里仍能铮铮走的手表,把他乐得做梦都说外国货好,结实。
突然间,我身边的树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树上的雪大片大片坠落下来,树上的红嘴鸦也一只只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着。我朝着那伙人看去,是那个外国人结束了讲话,在众多手掌的拍打声中走下了台。会好像也开完了,他们扛着照相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开始走向村巷深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他们对着还挂着雪的浮石墙拍,对着被白雪覆盖的老窑洞拍,对着窑洞与窑洞之间那些白花花的树拍。我早知道这些城里人会玩,以前,他们在狼窝山北的那座水库拍,在老火山的沟沟岔岔拍,现在,他们又拍进村了。我又回过头看了看,老甘还没来,这么大的场面他怎么不来看看,莫非还在睡大觉?
呔,过来!一个大胡子喊我,可能他觉出了我不会伤害他们。
我迟疑了一下,磨磨蹭蹭走过去。
去,站到那边,对,蹲下。大胡子指了指浮石墙。
我看了这个人一眼,走到浮石墙下,两条后腿一屈就蹲下了。我有点害怕,觉得不能不听他的话。
你看,多有质感的画面啊。大胡子一边对着我咔嚓咔嚓拍照,一边扭过头对那个穿红套裙的女的说。
我在墙下蹲了半天,他们又把我带到了老柳树下,让我爬上去。柳树的枝杈上积了不少雪,这么高怎么爬呀。我脖子一缩,朝后退去,我觉得就是爬上去也得摔下来。那个女的就鼓励我,小东西,快爬上去,照片出来可以上杂志呀。她的声音银铃般悦耳,她腕上的白金手链射出迷人的光芒,我好像给灌了迷魂汤,身不由己地往树上爬。可我怎么也上不去,上一次掉一次,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甭提有多滑稽有多丢人了。大胡子好像等不及了,索性把我抱起来,一使劲就扔到了树杈上。我卡在两个枝杈间,雪一片片落到我身上,开出了一朵朵梅花。我看到他们的镜头也一闪一闪的。
拍完了照片,他们丢下我,又跑到别的巷子去了。
他们忘了把我抱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下去,我知道我要这么跳下去,肯定会摔死,摔不死也得落下个残疾,像老甘那样一瘸一拐地走。我不想死,也不想落个残疾,我不由想起了我的主人,你哪去了,怎么不来救我?我对着枝杈上的天空喊,老甘,老甘,你在哪里?我对着脚下的雪地喊,老甘,老甘,你在哪里?也不知喊了多久,我看到我的主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他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说,你咋爬到树上去了?
我委屈地叫起来,不是我,是他们啊。
老甘把我抱下来,没鼻子没眼地训斥起来,还抬腿踢了我一脚。我瞪了他一眼,汪汪汪叫起来。老甘冷冷一笑,你还敢咬我?咋,我说的不对吗?我踢的不对吗?你又不是天上飞的,为啥要上树?这么宽的地,不够你跑吗,你还上了树?你以为你身上长着翅膀吗?
我不由得抬起了头,我看见树顶上盘旋着那么多红嘴鸦,我说,你看你看,它们,它们长着翅膀啊。
老甘也抬起了头,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便暗了下来,身子也不由一晃。
天上不知怎么聚集了这么多红嘴鸦,它们愤怒地叫着,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红嘴鸦呢,从前可没这么多啊,它们是来看热闹还是给这热闹吸引过来的?它们究竟有多少只,几千,几万?好像扯起了一天黑云,这一天黑云又碎成了一天黑雪,黑雪中夹杂着白色的鸟屎。我的头上脸上嘴里好像都沾染了鸟屎,我呸呸呸朝地上猛唾。老甘怎么不唾呢?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暗,阴得好像要下雪了。
半天,他出了声,要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不解地看着老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莫非它们会冲下来吗?
老甘突然又踢了我一脚,回家,跟我回家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天上的黑云便压了下来,不,是那群红嘴鸦俯冲下来了,像一架架气势汹汹的美式战斗机。老甘不由得蹲下来,他蜷缩在那里,脑袋几乎埋在了裤裆里。这么多长嘴的家伙冲下来,一只啄他一口,他的脑袋还不得像浮石一样布满密密麻麻的窟窿?老甘肯定听到了我心里的嘲笑,女人似的一伸手狠狠掐了我一下,想死吗?你这小灰鬼想死吗?然后把我揪过去夹在了他两腿间。我能感到他两腿的颤抖,他身子的颤抖,看来我的主人真的害怕了,他的颤抖也传到了我身上,我听得我的牙齿也害了病似的磕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老甘有了动静,他没死,他站了起来。我发现我也没死。那黑云一样压下来的红嘴鸦呢,它们哪去了?
老甘跌跌撞撞地向村委会那边走去,他要去干啥?
我也跟着他走。
村子的小广场那边,传来禽类们热烈的鸣叫。老甘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停下来捡了根棍子,这时候那愤怒的鸣叫已潮水般溅到我们身上了。
手持棍棒的老甘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我也直起了腰,跟着吠叫起来。赶到小广场时,那群人刚好给击散了,我能看到他们失魂落魄的背影,听到他们发出的惊恐不安的叫声。红嘴鸦们在低空盘旋着,有的就落在村委会大院的墙头上,一探手好像就能抓住它们铁片一样坚硬的翅膀。黑色的云片下,移动着一个艳红的身影,这不是那个女的吗?可能是给禽类们的袭击吓晕了,失去了方向,她陀螺似的在原地打转。红嘴鸦们发现了目标,重又压了下来,我看到她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了被她自己的脚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上。老甘肯定也看到了那个女的,他朝着红嘴鸦们拼命地挥动着棍棒,击中了一个领头的家伙,它呀地叫了一声,翅膀一垂便栽落下来。禽类们不再像原来那样张狂了,落在墙头的飞到了半空,盘旋在半空的又飞向了高空。
老甘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把那个女的抱到他怀里,伸出一只手指使劲掐着她的嘴唇上方。他把人家搂得那么紧,嘴都快贴到那张粉嫩的脸上了。我不由把头扭到了一边,他这样,他这样太让人难为情了。老甘呀老甘,你这是干啥呢?你总不会要吻人家的脸吧?那个女的慢慢慢慢醒了过来,她看了看老甘,又看了看我,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流氓!放开我!她猛地推开老甘,皮球似的弹了起来。
我发现她的脸扭曲得厉害,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丑陋极了。
老甘没提防,身子朝后一仰,重重栽倒在了雪窝里。
等他爬起来时,那个女的早跌跌撞撞地跑了,可能是找那伙人去了吧。她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利的叫声,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来,我看了看,他就是那个给我照相的大胡子呀。他飞快地朝着她迎过来,离着几步远,他们的手就牵到了一起,紧接着他们的身体也粘在了一起。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女的嘤嘤的啜泣声,她委屈地向大胡子诉说着什么,肩头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大胡子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把脸扭向我们这边,突然,他松开了那个女的,捡了根棍子朝老甘冲过来。
你这个乡野的老流氓,敢动我女朋友。他忽然抡起棍子砸向老甘。
我汪地叫了一声,傻愣愣的老甘这才反应过来,身子一闪,躲过了这一棒。大胡子手里的棍子又接二连三地砸过来,老甘左躲右闪,最终还是没躲过,腰背着着实实挨了一棍,身子一晃,倒下了。我猛地朝那个可恶的家伙扑过去,咬住了他的腿,撕下了一块布。大胡子叫了一声,棍子便朝我身上砸下来,砸得我几乎直不起腰了。太可恶了,他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甭打我的小皮,你打我。老甘挣扎着站起来。
老流氓,我让你死。大胡子又挥起了棍子。
老甘骂了句什么,突然一伸手夺过了那人手里的棍子,扔到了一边。
大胡子一愣,显然没想到面前这个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正愣怔着,那伙人赶来了,大胡子一看来了救兵,一下又来了劲,嚷嚷了几句,一群人就把老甘和我团团围住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老流氓!他们喊道。我觉得腿又哆嗦起来,也许,他们真会打死老甘的。不,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他们又说。我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心说老甘你还不跑,还不快跑呀。
这时,天上的红嘴鸦们又一次嚣叫着压下阵来。
那伙人立刻慌了神,失魂落魄地向他们的车跑去。我看到禽类们尾随而去,将他们击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我看到他们忙不迭地挤上那几辆车,都快把车门挤烂了。我看到了车窗上他们惊恐的脸。我听到他们的车放了几个响屁,兔子似的溜了。
黄昏时,红嘴鸦们也散了。
西边的老火山上,那颗老太阳在流血,将整个村庄都染红了。
我和老甘立在小广场上,瞅着那个酷似他的雪人发呆。雪人的两只胳膊都断了,手里捧的那张报纸落到了脚下,沾满了鸟屎,胸前衣袋里卡着的那支钢笔也不知了去向,可它依然倔巴巴地立在那里。它的脸在淌血。我看了老甘一眼,老甘的脸也好像在淌血。
我不愿去看老甘那张脸,我在这杂乱的场地上四处游荡着,突然,我一低头,发现雪窝里闪烁着一串白金手链。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女人戴的吗,这正是她摔倒的地方。我探下嘴嗅了嗅,把它叼起来,满心欢喜地跑到了我的主人身边。老甘盯着我嘴里的东西,迟疑了半天,慢慢蹲下来,接过了那串手链。他掂量着那串东西,仔细端看着,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又站起来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老半天,他摇了摇头,将那串手链藏进了衣袋里。
回吧,回家吧。老甘弯下腰摸了摸我的皮毛。
我跟着他往家走去。
到了家门口,一看门前堆的那些个雪人,我差点没气歪鼻子。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老甘的女人倒下了,老甘的两个孩子倒下了,老甘的爹妈也倒下了。躺在地上的雪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落满了羽毛和鸟屎,好像能听到它们在痛苦地呻吟。那袭红艳艳的纱巾早不见了。
老甘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它们都搬到了那边的墙根下,又从这边墙根下的雪窝里掏出一捧一捧雪,堆在了膝前的空地上。那雪,砂糖似的新鲜,细腻,洁白,我都想捧起来吃一口。我看着那雪在他面前越堆越高,忽然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了。太好了,我亲爱的主人,你就堆吧,把这条巷子都堆上雪人,比他们没来时街上站的还要多。那样,我们的雪国又会生机勃勃。我看着老甘熟练地堆着,终于,他停下了手。
一个活生生的雪人从他手里冒出来了,站起来了。
多好呀,她有着一张姣好的瓜子脸,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一对葡萄般的大眼睛,两只白晳细腻的手臂……不用说,这是我的女主人,是老甘的女人。半天,我看到老甘又蹲下来,小心地把那串亮闪闪的手链戴在了她手腕上。暮色就在这一刻漫过来,席卷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