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洼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鸽子扑棱着翅膀,像一张张还散发着河泥味的苇席挤满了天空。多少次,趁着主人不留神,我轻轻一跃,便坐上了那几乎打着我眼睑的雪片子,随风而起,愈升愈高,雪持续多久我就能飞多久。我想,假如风不停,也许我可以坐着飞很远,飞到北京、上海,甚至美国的摩天大楼上去。
我就是那个被你们叫做小皮的狗。
村庄周围那些老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所有的斑斓掩去了,所有的锋芒抹去了,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我在村庄的上空飘荡,有时,雪片子架不住我心里越来越重的喜悦,会猛地把我扔下来,像剥掉身上的一件破棉衣。这是落到雪野的踏实。奔跑的快乐如同驾着雪片的飞翔。我在硕大如牛的狼窝山边疯跑。我在高耸如塔的金山边疯跑。我在状如笆斗的马蹄山边疯跑。我在层叠如云的黑山边疯跑。一串串蹄印,在我身后梅花似的渐次绽开,所有的绽开又顷刻被雪淹没,一笔勾销。
你能想到村子里的甘老五有多马虎吗?他竟把我当成了野兔,恶狼似的在雪野里追逐着我,有好几次,他黑洞洞的枪口都快指到我的脑袋上了。这家伙是我们村的打猎高手,不光枪法百发百中,还会用一种机关套兔子。他是个有经验的猎人,当然知道大雪覆盖之后,饿急了的野兔会钻出洞窟觅食,便不失时机地扛着枪跑出来了。他身上的那个包装得都快要撑破了,半个僵硬的兔头从里面探出来,睁着失神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再打了猎物往哪里装,揣到怀里吗?就这,他还不放过雪野里的任何一个活物,高一脚低一脚地追着我。也是我命大,不该做他的枪下鬼——他突然收起了那支破火枪,睁着两只虾米眼,一惊一乍地说,咋是你这小东西啊?
我冲着他汪汪汪咬了几口,咋就不能是我?你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吗,好好看看我是野兔?甘老五只是摸着脖子嘿嘿笑。我还不放过他,你想钱想得红了眼吧?咋就把我当成兔子啦?你好好看看,小皮和兔子是一回事吗?老五这家伙,让我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一缩脖子走了。
飞累了,跑累了,我就坐在老甘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院子里越积越厚的雪出神。
我知道我的主人在想什么,你别看他木讷讷的,只要不喝酒,他脑袋瓜里就会长出一些乱蓬蓬的想法。他望着天上的雪花,会唠唠叨叨跟我说起他的女人,他的两个孩子,他的爹妈,还有村子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他也不管我想不想听,听懂听不懂,就那么一个劲地说。他说小皮你知道吗,我那女人一直想跟我要串白金手链,可是一直到她跑了,我也没给她买上。
唉,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心头大病。他拍着大腿唉唉唉地叹气,他说,小皮啊,当年我要是给她买上手链,你说她还会跟人跑吗?
女人要是动了跑的念头,甭说一串手链了,就是十八根绳子也拴不住她。我说。
拴不住?你咋知道拴不住?你懂个屁!他狠狠地说。
你懂,就你懂,这总行了吧。
哦哟,看这样你好像有点不服气?我说小皮,甭不服气啊,你才喝了几年稀饭?你和我的小驴小羊一样,还嫩着呢。老甘眼一瞪一瞪的。
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该念叨他那两个孩娃了,说完小驴,再说小羊。我假装瞌睡了,头一歪一歪地打盹,我睡着了你总不能再对我唠叨吧?他一看我这样就生气了,摇摇头,又望着院子里的雪发呆了。他身子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凝住了,可我却看到了他脑子里的图景——城里的雪,让高高的烟囱吐出的黑烟和汽车的尾气熏黑的雪。不,也不是街上的黑雪,是他那两个孩娃教室窗前的雪,校园里的雪比街上的雪白一些,可也白不到哪里去。教室的黑板前也在飘雪,那是数学老师在算题。这个长了张大白脸的老师可能感觉到了台下的人心不在焉,他蓦地扔掉粉笔,挥挥手说不上了不上了,都出去扫雪吧。立刻从教室门口扑棱棱飞出一群鸟,老甘的娃就是其中的一只。鸟们落到了雪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雪团子在这个身上炸开,在那个头顶上飞扬,炸出一片片欢笑。我能听到小驴和小羊发出的尖叫声,山羊一样愉快地尖叫。
要是在村里就好了,在村里就能痛痛快快玩雪了。老甘说。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当然是他的小驴小羊了。我不再假装,真的就一倒头睡着了,他的唠叨好似一只只瞌睡虫,都爬到我脑子里了。
等我醒来时,雪早停了,躲了几天的太阳也在西墙上露出了笑脸。
我看了看身边,老甘早跑出去了,正弯着腰在外边铲雪呢。院子里的树银亮银亮的,墙头银亮银亮的,老甘的脸也银亮银亮的。我也跑出去。雪几乎要溢到墙外去了,墙根下,树干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老甘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了巷子里,于是巷子里也裱得银光灿烂的。很快地,巷子里也堆不下了,他就用小平车把它们推到街头的空旷处。村子里在着的人都出来铲雪了,也没几个,可都在卖劲地铲。瞧瞧,那个把自己包裹得像只大黑熊的三铁匠,居然套着牛车出来拉雪了,他鞭子甩得啪啪响,鞭梢将板结的空气硬橛橛划出一道又一道红色的伤口。牛累了,尾巴一掀,屙下大团热烘烘的粪便。老甘远远招呼说,铁匠你可真行啊,车都赶出来了,就是有座山也得让你拉走。三铁匠好像没听到,还在啪啪啪甩鞭子。鞭子一响,树头上的雪片子就炸了开来,大片大片飞到地面上。
我跟在老甘的屁股后,他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里,寸步不离。后来,他突然踢了我一脚,远点去,碍手碍脚的。
我叫了一声,跑出了巷子,奔向村口。
我在村口停下来,抻着脖子使劲地望向远处,披着雪的老火山们好像离村庄更近了,它们的身体半边朝着太阳,半边陷在阴影里,朝着太阳的部分显得那么明亮。雪山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雪野,那么多的雪啊,多得无边无际,多得让人心生敬畏。我真有点害怕了,我想我要是跑过去,说不准就会把自己给跑丢,再也不能回来陪伴老甘了。这家伙虽然嫌我碍事,可我真要是跑丢了,他肯定会急得满世界找,说不准也会把自己走丢了。真要是把他自己也走丢了,他的两个孩娃怎么办?不行,我得回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再回了村子,我也没去找老甘,他嫌我碍事,我还嫌他唠唠叨叨的呢。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突然间,我发现了那些个雪人,街头和巷子里站着的那些个雪人。不,不是雪人,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啊,就好像一眨眼间,从火星上迁来的一大群人。我看到他们四处张望着,好像随时都会迈开步子,登门入室,这个走进老甘的院子,那个闯进月桂的家,进去后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坐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吃饭、喝酒,醉了就放倒身子轰轰烈烈地打呼噜。这些人究竟会不会走,会不会从此就在我们甘家洼安营扎寨?
我当然盼着他们从此留下来,一百年站在这里,冬天在,春天在,秋天在,夏天还在。
我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喜欢得要命。这两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天出去几个,明天出去几个,也许再过几年,走得就没一个了。也不能说走得没一个了,老甘这家伙肯定会留下来,但村子里要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会把我抓得更紧,从早到晚唠叨个不停,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即便他改了这毛病,不再唠唠叨叨的,可他成天阴沉着个脸,老气横秋的,跟着他这么过下去,我肯定会比他还老几百岁。他想这个想那个,心头有块大病,我又没老婆没孩子没心病,我为啥要陪着他变老呢。衰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现在好,这空荡荡的街巷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可以跟我玩耍的伙伴,我当然高兴了。
那就和他们玩吧。
看看,这些雪人,有的膀大腰圆,有的大腹便便;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像是在开会,议事;有些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还有的搂着肚子盘腿坐着,像大佛,四周还围着几个小佛爷。你再看这个,堆得真是讲究,眼珠,是用玻璃弹球镶嵌的,嘴巴,连牙齿都一颗一颗刻出来了,鼻梁呢,是用浮石渣隆的,鼻孔也露了出来,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呼吸。我真没想到甘家洼还会有这样的高人,一场大雪之后,高人就出来了。高人可能都这样,平时不显山露水,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了。
我跟着这些雪人走街串巷,我看到这家门前的雪人堆得敦敦实实,小平头,国字脸,一张吃四方的大嘴巴,一看就是个打工汉。这是谁,谁这么面熟呢?想起来了,这不是给人家盖楼房的天成吗?我又看了看这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月桂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出来铲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她为什么不出来?哦,对了,她是个长得狐媚样的好看女人,男人又一年回不了几趟,她把门关得紧紧的,也许是对的。可是我真希望她突然一推门出来,也好让我看看她的好模样,闻闻她身上的味道,我觉得她身上的味道真是太好闻了。女人香,女人香,大概说的就是她这种女人吧。我盯着这个结实的雪人,忽然笑了,这肯定是月桂堆的,她一定是想自家的男人了。天成这家伙也真是的,就知道吭哧吭哧死受,怎么就不晓得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婆?挣钱就那么重要吗?
我转啊转的,不觉就转回到主人的门前,一看,我就怔在那里了。老甘他真狠啊,他整整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我的天,他把他们一家人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他跑了的女人吗?你看她腰肢细细的,胸胀鼓鼓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我要是老甘,肯定也会前半夜想她吹不熄灯,后半夜想她翻不过身。那个跑了的女人,要是知道了老甘的这份心思,要是知道了老甘这么想她,说不准会跑回来看他的。再看,她身边的这两个,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女人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不是老甘他爹吗?这个呢,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呢,当然是老甘他娘了。怎么没有老甘呢,老甘他也应该在这里,这样,他们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
老甘哪去了,我觉得该去找找他,得跟他说说我的想法了。
我到了村委会门前,我在村子的小广场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雪人,他胸前的衣袋里卡了支破损的钢笔,两只手捧了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视线稍稍有点下落,好像正在看报,这,这不是老甘吗?老甘常常说,那些年他很喜欢读书看报,上边发下的文件他总要深刻领会一番。这个雪人是谁堆的呢?是老甘自己,还是村子里那个不显山露水的高人?我围着这个酷似老甘的雪人跑来跑去,我真想把老甘喊出来,让他好好看看,这堆的是谁?
我想他看了后,脸上的阴云肯定会一扫而光,肯定会捧着肚腹大笑起来。
我忘了这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群陌生人闯进了我们的雪国。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几辆豪华的大客车拉的都是人啊,车一停,他们就嘻嘻哈哈拎着东西挤了出来。我夹着尾巴汪汪汪叫。我真的好害怕,老甘哪去了?他不是成天嚷嚷说,村子里连个人毛鬼圪渣都看不见吗?现在来了这么多人,他怎么还在睡大觉呢?我知道他又喝醉了,我出门时他还躺在炕上打呼噜,高一声低一声的。我一边叫,一边看他们说笑,他们也发现了我,冲着我拍手,跺脚,想把我吓跑,又不敢靠过来。可能是怕我突然冲过去,咬伤他们的腿,咬下他们的手指吧。可是他们人多势众,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去啊。他们进了村,究竟想干啥,想干啥呢?
这群人都打扮得光光鲜鲜的,有男有女,我觉得那个穿红套裙的年轻女子最好看了,她个子高挑,长发披肩,真像个模特啊。她走在雪地里,就像一枝山里红。我想我要是个男人,肯定会为她动心的,可是她高傲得看都不看我一眼。那些男人都争着向她献殷勤,逗得她咯咯咯直笑。我敢说,她是这群人中最快乐的一个。对了,她的右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亮闪闪的白金手链呢,我不由想起了老甘的女人,她也想戴串这个,可是老甘一直没钱给她买,一直到她跑了也没了却这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