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又摇摇头,那你让小雪过来吧,就在这饭店好好吃一顿。说着拉着天霞往放着两个大花瓶的饭店门口走。天霞挣脱他的手臂,你疯了,这饭店是我们去的?你啥时成大款了,这么舍得?男人说,你不是说要请小雪吃饭吗。天霞又憋不住地笑,真是个一根筋,我是让你请了,可没说让你进这家啊。男人说,那你说,我们到哪儿去?天霞说,马路对面呀,那么多小餐馆,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摇摇头,这次是请我小姨子吃饭,小气不得,我看就在这儿吧。天霞说,她又不是外人,你跟她摆啥谱?男人说,第一次请她吃饭,不该讲究一下?天霞退后了一步,那就别请了,以后再说吧。这饭店吃不起,吃上一顿,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
男人忽然笑出声来,我就知道你疼钱,舍不得,小餐馆就小餐馆吧。
天霞打了男人一下,你耍我啊,你这家伙木木的,还敢耍我?
男人脸上的笑就更多了。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山西人开的小餐馆,只有一间窄窄的门面,两边挨着墙各摆了几张桌子,来这里吃饭的多是附近做工的。拿手的自然是山西面食,刀削面、拉面、手擀面、炒面,也卖一些熟肉,比如烧猪蹄、烧猪肘、煮羊头、羊杂。有一次天霞忽然没奶了,男人就跑到这里买了一个红烧猪蹄,天霞吃下后奶水就胀得溢出来了。他们也来这里吃过几次刀削面,老板很是热情。老板一家也在附近租了间地下室。每次他们来了,两口子就抱怨各种费用高,说再这样下去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见他们来了,老板立刻眉开眼笑,好久不见你们两口了,最近发财了吧?
男人笑笑,你还不知道我们?能糊口就算不错了。
说了一会儿话,老板要去招呼别的客人,让他们慢慢点菜,慢慢吃,结账时他一定多给优惠点。
天霞看到这饭店多了个服务员,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说话脸就红,显然是新来的。天霞想,看来他们这个老乡多少赚了点钱,要不然怎么雇得起服务员呢?掏出手机给小雪打电话,拨了半天却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天霞就有点急,说,小雪不接电话。男人说,你再拨,可能她手机不在身边。天霞接着拨,这下总算通了,赶紧说了让她过来吃饭的事。电话那头的小雪说,天霞姐,今晚过不去,我们老板刚才不是来了吗,她说我们这个店不错,要请我们几个吃饭呢。天霞跟着高兴,这好啊,说明你干得好。
小雪又说,你和姐夫没啥事吧?天霞说,听我说了你的事,你姐夫有些不放心,想叫你过来吃顿饭,说说话。小雪说,谢谢你们了,这事我能处理好的。天霞哦了一声,说,那再说吧。就挂了电话。再看,小树叶已在她怀里睡着了。
男人说,小雪不过来了?
天霞点点头,过不来了,老板要请她吃饭。
男人哦了一声,那我们吃吧。
天霞站起身,我们吃个啥,你看小树叶都睡着了,得让她回去好好睡。
说着就抱了孩子往门外走。
男人有点不高兴了,屁股还没坐稳就走?
老板果然过来了,哎,我说老乡,你们两口子这是怎么了?菜都没点就走?是不是嫌我招待不周?男人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要请个人,谁知人家有事,我们,我们就不吃了吧。老板摇摇头,真是的,你是个男人嘛,不能挣下钱就拴在裤腰带上,挣下钱为了个啥,就是要让老婆孩子享福嘛。你瞧瞧你,天霞疼钱说不吃了你就真不吃了?你劝劝她,来了就吃一顿嘛。
男人脸腾地就红了,又坐到桌子前,说,点菜。
老板脸上又有了笑,这不就对了?这才像个男人嘛,让天霞也坐下。
天霞一看男人坐下了,又返回来,哎,你怎么又坐下了?不跟我抱孩子了?
男人说,坐下,来了就吃一顿吧。
天霞一撇嘴,你不是还有活儿得赶吗?还是回去吃吧。
男人呵呵一笑,再忙也得吃饭,坐下吧。
天霞说,你不回我回。
男人说,你想回就回吧,我好久没喝点酒了,解了馋再回。
天霞一跺脚,抱着孩子腾腾腾往外走。
天霞边走边心里骂,你这个馋猫,见了饭店就腿软,你还有什么出息?
这不过是个小餐馆,做不了什么好吃的,真要进了大饭店,你还不得把自己给卖了?你有本事吃饭店,怎么不想着给我娘俩儿买套房呢,这地下室是人住的吗?你让我娘俩儿还要住几年地下室?天霞心里喧嚣着,就回了家,也不打算做饭了,让你吃吧,你爱吃你就狠狠吃吧,把肚子撑爆,反正我不吃,也不想陪你吃。就上了床搂着孩子睡,当然是睡不着了,睡不着心里的气更盛,你个馋猫,连个嘴都管不住,还能有个什么出息?想喝酒就别回家了。就跳下地,砰地把门碰上了,咔咔上了保险。
孩子忽然翻了个身,小手探过来,抓住了她的奶子。天霞知道孩子想吃了,掀开衣衫,看着孩子叼住了她的奶头,一啄一啄地吮吸。没多久,孩子两只手松开了,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天霞爬起来,看着工作台上那一大堆衣料,好像又没气了,心里说,喝点也好,我知道你累了,喝点酒能解乏困呢。就又跳下地,把门锁的保险打开了。这回,天霞没再上床,想也该做饭了,她不吃小树叶就没奶了。
天霞正要张罗着做饭,听得门锁一扭,男人进来了。男人手里拎了个袋子,也不知里面鼓鼓的都装了些什么。天霞有些吃惊,这么快,你这么快就吃了?男人笑了笑,当然快了,我把东西都倒进肚子就回来了。天霞就明白了,你没吃呀,原来你都打包带回来了?男人点点头,我怎么敢一个人吃,我都吃了,回来还不让你揍死?天霞说,我知道你爱面子,可你这么打了包就不怕人家笑话吗?男人说,又不是偷的抢的,我怕谁笑话?再说,我也照顾他了嘛。天霞哼了一声,买这么多东西,你真舍得。男人笑着,从袋子里一样一样取菜,总共有三四样呢。天霞说,你还真舍得呀。男人乐了,该舍就得舍,你奶水也不多了,这个红烧猪蹄是专为你买的。
天霞摇摇头,胡说,我奶水多着呢,吃多了,奶水胀得疼,小树叶吃不了谁吃?
男人说,这你别犯愁,小树叶吃不了我吃,我就想吃你的奶。
天霞就伸出手打他,坏蛋,你越来越坏了。打了几下,也帮着男人摆列东西。
男人忽然抓住她的手,今天你坐着别动,我侍候你。
男人开始一样一样地摆菜,还魔术师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瓶酒,这么好的菜,不喝点说不过去,是吧?说着开了酒瓶。天霞立刻闻到了它的醇香,她也馋酒,可又知道不能喝,喝了奶质就不好了。就说,你馋我呢,不知道我不能喝?男人说,知道,你喝了小树叶也得醉。天霞说,你就知道个小树叶,就不怕我醉了?男人说,你想喝我也不给你。天霞说,可我真想陪你喝几杯呢,好久没陪过你了。男人说,那就一小杯,好不好?天霞点点头,一小杯就一小杯。有她陪着,男人喝得就畅快了。男人也真有点馋了,就一口菜喝一杯,就一口菜喝一杯,喝着喝着就有些醉意了,话也说得大了。
隔壁忽然又有了动静,天霞听到了咚咚咚的撞击声,显然是那个男的又动手了。男人眉头一皱,这叫啥爷们,混不下去就不混,怎么一有气就往女人身上撒?天霞说,要不我们过去拉拉架?男人摇摇头,又不是没拉过,哪一次不是白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我们喝我们的吧。男人说着猛喝了一杯。天霞也没去拦他,想,让他醉了吧,醉了就能好好睡一觉了,他有好多天没好好睡一觉了。天霞就又倒了一小杯,说,我再陪你喝点。
男人喝得就更来劲了。
男人说,你真好,你是我的好女人。
天霞听得男人说的竟是普通话,平日里他说得疙疙瘩瘩的,喝了酒竟然流畅多了,咬字也准了,好像换了个人呢。男人说,妹,我们啥时回老家看看去呢?天霞惊讶地看着男人,她没想到男人会叫她妹,男人有几年没叫她妹了。就说,哥,我们不回去了。天霞没想到自己也会叫男人哥,叫得那么流畅,自然。她也有几年没叫男人哥了。男人说,为啥不回去了?你不是做梦都想回去吗?你不回我回。天霞杏眼圆睁,你敢丢下我一个人走?你回去了我就再找一个给你看。男人嗓门大了,再找一个?你敢?天霞便咯咯咯地笑,其实我比你更想回呢。男人说,那就回,等再赚一点钱,回去给你买套房子。天霞说,还回我们甘家洼?
男人摇摇头,回甘家洼干啥,我给你在县城买套房,我也不当这个裁缝了,我们开个衣服店吧。
天霞点点头,哥,我要一套有阳台的楼房,每天可以晒晒太阳。
男人握了她的手,好办,这好办,我要给你买套大的,带落地窗的那种。
天霞眼里有了泪,哥,你真好。
男人探过身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妹,我还要带你到海边去,到沙滩上晒日光浴。
天霞就撒娇,哥,你说话算数?
男人点点头,当然算。
天霞说,算,那就拉钩。
男人哈哈一笑,拉就拉。
天霞不肯松手,哥你真好,你真是我的好男人。
天霞听得自己竟也讲起了普通话,很流利,字也咬得准,她都觉得这不是自己讲了,是另一个她在讲。男人也听出来了,男人说妹你真够洋气的,再不是刚出来时那个乡下妹了。天霞说,我男人也够洋气了,再不是刚出来时那个土老帽了。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天霞忽然伸手捂住了男人的嘴,又指了指床上的孩子,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男人就止住了笑。
男人想再倒一杯,瓶子里的酒还有大半截呢,男人说我把它都喝了吧。天霞抢过瓶子,说别喝了,喝多了伤身。男人笑笑,不喝就不喝,这也能好好睡个觉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隔壁传出了一种激烈而暧昧的声音。
男人怔了一怔,想把天霞搂过来,却打了个哈欠,身子一倒就睡着了。
天霞笑笑,开始收拾桌子,收拾过了也觉得有些乏困,就搂着孩子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霞听到了海浪声,看到了蓝蓝的大海,她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身边是她的男人,男人戴着太阳镜,捧着沙子往她身上埋。天霞发现自己的身子全给细细的白沙埋住了,她细长的腿,她胀鼓鼓的奶子,她白嫩的手臂,她的一切的一切。这多像是电视里看过的一个场景啊。天霞就柔柔地叫了一声,哥,你真好。
天霞又要说什么,忽然间一个浪涛打过来,打湿了她的身子,就一下子弹坐起来。灯亮着,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正在工作台前忙乎着。天霞便知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她看了男人一眼说,你啥时起来的?男人回过头,起来一会儿了,你怎么不睡了?还早着呢。天霞看到男人的眼角布满了血丝,就有点生气,你怎么不睡了?真的不要命了?男人笑笑,没事没事,我早睡好了。说完扭过身又去忙活了。
天霞忽然说,我做了个梦。
男人哦了一声,也没问她做了个什么梦。
天霞摇摇头,一摸身边,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尿床了,屁股下湿湿的一片。就给孩子换尿布,孩子翻了个身醒了,爬起来,眼睛黑黑的,亮亮的。
天霞想打发孩子再睡,孩子却没一点睡意了,哦哦哦跟她说话。天霞便笑,小树叶,不睡妈妈教你念字吧。孩子点了点头。天霞说,小树叶,跟着妈妈念。孩子又点了点头。天霞就用普通话教她念:我,爱,北,京,天,安,门。
孩子跟着念:我,爱,北,京,天,安,门。天霞又教:甘,家,洼。孩子跟着念:
甘,家,洼。天霞满意地点点头,小树叶念得好,真是聪明呢。孩子脸上满是笑。
天霞又念,向日葵,我们都是向日葵。
孩子跟着念:向,日,葵,我,们,都,是,向,日,葵。
孩子这么念时,天霞的思绪就又回到了甘家洼。那老火山脚下一盘盘金黄的向日葵一齐转向太阳,太阳在东边它们就转向东边,太阳移到西边它们就转向西边。那没个遮拦的阳光热辣辣地浇在每一面山坡身上,每一块火山岩身上,每一棵庄稼身上,每一棵树木身上,每一棵小草身上,草棵下每一只蚂蚁身上。她真想回去抓一把再抓一把,背上一麻袋又一麻袋,拉上一车又一车,不不,她要把甘家洼的阳光都带到这个城市里来。
后来呢,天霞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也跟着小树叶念:向,日,葵,我,们,都,是,向,日,葵。
声音有些嘶哑,疲惫。
天霞慢慢慢慢地把脸转向男人,眼里闪烁着一种透明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