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寸头,小眼睛,个头不高,满脸杀气,手里拿着一根扁担。大哥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了劫道的,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汉子把手里的扁担抖了抖,扁担两边的铁钩子就发出“嚏啦嚏啦”的声响。他往前走了几步,用手里的扁担指着大哥的鼻子问,你就是王祥。大哥说,是,大哥。啊呸,谁是你大哥,你这个混蛋,逼死了我妹妹,你还像没事人似的,老子今天不废了你,就不姓胡。那人挥着扁担就向大哥劈头盖脸砸过来。
大哥赶忙闪身,汉子却因用力过猛,一头栽倒在地上,随即从地上迅速爬起来,折回身又来打大哥。大哥个头大,力气也大,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腕,问,你妹妹是谁?你姓胡?那人被大哥拧着动不了,嘴里还在大骂着,你这个浑蛋,我不姓胡姓甚?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就是你,逼死了我妹妹胡叶,你这个混蛋。
你说什么?胡叶是你妹妹,她死了?怎么可能?你到底是谁?大哥紧紧拧着那人的手腕,几乎要拧断了,他吼起来,吼得四周的庄稼都颤动起来。汉子被大哥这一拧,这一吼,吓软了,口气也缓和下来,他说,王祥,你真的不知道我家胡叶死了?这山前山后都知道胡叶被你家逼得上了吊,你还在跟我装,胡叶对你那么好,那么实心实意,你却逼死了她,你的心让狗吃了吗?
大哥的五脏六腑一下像被人掏空了,他松开了手,自行车“哗啦”
一声倒在地上。他嘴里念着,胡叶死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汉子看着大哥失神的样子,满胸的怒气找不到了发泄的对象,他拾起地上的扁担,“叮叮嚓嚓”把大哥的自行车捶了个稀巴烂。
那天晚上,大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他只记得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他一直走也走不到头。
大哥回到家的样子把母亲吓坏了。大哥的脸色像涂了粉面一样惨白得怕人,眼睛像两个无神的黑洞,空着两只手,像喝醉酒的醉鬼,东倒西歪地走进了他的里屋,身子一歪倒进刚做好的木板床上。
母亲说,祥,你怎了?你的自行车呢?
大哥翻动了一下眼皮说,胡叶死了。
母亲惊慌起来,她把大哥耷拉在床沿下的一条腿使劲搂起来,搁上床去,替大哥把两只满是灰土的皮鞋脱掉,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不知道?
大哥把脸扭向墙面,他似乎不想看见母亲,他说,我碰见胡叶大哥了,他把我的自行车砸烂了。
母亲半天没有说上话来。她日夜担心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了。
她听见大哥说,妈,你出去吧,让我睡会,我真困。
母亲搓着两手出了里屋。
大哥真的感到很困,全身从里到外是那样的困乏,困乏得每一根经脉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有两块石头压下来,他思维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模糊得像一团云雾,只有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在那团云雾里来回的摆动,摆动……他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整整地睡了三天三夜。
大哥醒来的时候,他看见母亲两只红肿的眼睛,像两颗核桃。朗朗的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暖暖地,柔柔地,大哥直起身来,想让阳光照进他的心里。
母亲说,祥,你睡了三天三夜。妈守了你三天三夜。妈错了,妈给你赔罪。
大哥说,妈,我饿了。他声音低哑,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母亲说,三天三夜没吃没喝,能不饿,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大哥醒了,母亲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走出里屋,走到厨房门口,母亲感到一阵头晕,她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休息了几秒钟。支撑着进到厨房,给大哥做了一碗手擀面。母亲把一大碗的冒着热气的手擀面端进来时,大哥的眼睛里滚动出一颗颗晶亮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落到母亲的手背上。
母亲说,祥,你要好好的,你不要吓唬妈,妈经不起折腾了。大哥说,妈,都过去了,这不都还好好的嘛?
太阳讨好似的把大哥的里屋照射得格外暖和。睡了那么一个长觉,大哥感到全身虚脱,身体、四肢,感觉都似乎和自己分离了,连心也似乎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去。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击倒。他乏力地靠在床边上,他感觉时间好像过了很久。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谁,日子都一样过。只是母亲低估了大哥的承受能力。
麦收开始了。一片片的麦田,在六月火毒的日头下烤成了干黄的颜色。学校也放了麦假。全村人都拿起了镰刀,走向麦田。
村里人有村里人忘却伤痛的特别方式。六月天,随时都可以来一场暴雨伴着冰雹。迟手慢脚,麦子就会被暴雨冰雹打霉在地里。在这样一个抢收时节,相对于粮食至于生存的重要,感情的伤痕就像被麦芒在手背上划了一道痕,浅浅的。
日子被抢收的忙碌填实得满满当当。大哥和父亲整天泡在太阳下和汗水里。母亲一天到晚围着锅台给我们做最好最耐饥的饭菜。我家的生活又正常地运转起来。
时间似乎把过去的一切事情抛向离你很远的地方,当日日在你面前展开的现实生活紧紧缠绕着你时,你会在忙碌着的脚步走进那条熟悉的巷道的时候,忽儿想起那些曾经留下过伤痛的记忆,那么遥远,遥远得你无暇去顾及,去回想。
然而,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自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离你很远了的时候,其实它并没有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横在你的面前,打你个措手不及。
10天的麦假结束后的第一天中午,我背着书包往回跑,一拐进村口,就看见我家的院里院外围满了人。出啥事情了?
扒开把大门口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从围观者的嬉笑声中,我挤进了院子。太阳也凑热闹似的火辣辣地和人们拥挤在燥热的院子里,听着从屋里传出来高一阵低一阵的哭骂声,还有瓦罐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这一切好像一场戏的开场,寂寞的村人,等待着在别人的悲伤中看一场好戏。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哀求。我惊恐地站在门槛外,看着一片狼藉的家。几个满脸怒气的女人彪悍得像打家劫舍的土匪,其中一个正举起一个装满鸡蛋的罐子砸向对面的米缸上,“砰嚓”一声,满罐子鸡蛋像火山喷发后的熔浆顺着米缸流下来,在地上黏黏糊糊地顺着瓦罐的碎片漫延开来。
一个系白头巾的老太太盘腿坐在我家的炕头上,两手不停拍打着自己突出的膝盖,仰直脖子哭嚷着,胡叶呀,我的闺女呀,本以为你死了,她儿子疯了,一报还一报,也算他对你有情有义啊。谁知道,人家不但没疯,还好生生在家忙着娶媳妇,老天爷呀,我的傻闺女呀,死了你,苦了你呀,你为人家搭了条命,可人家早把你忘了呀,哎呀——我苦命的——母亲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着拿着一块手巾跪在老太太面前,不停地替她擦着眼泪,一边低声下气地说:老姐姐,是我家对不起你啊!老姐姐啊!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吧,只要你能解气。胡叶走了,祥三天三夜没有吃饭啊,他哪有心思娶媳妇!这都是谣言,老姐姐呀!
父亲拿着烟袋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对于我家来说,这是一场预料之中的浩劫。从胡叶出事的那天起,母亲和父亲就知道,这场浩劫终究是要来的。
我跨在门槛里,蛋黄和蛋清混合着黏液就黏住了我的灯芯绒红布鞋底。一个女人蹦过来在我的脊背上戳了一捶,我差点被戳倒,摇晃了一下,我抓住了半开着的门板。我抬起头来看见母亲的眼神。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我的母亲表现出了非凡的坚韧和清醒。母亲用眼神示意我出去。那一刻,我那么敏感那么清晰地意识到母亲内心的担忧,不是我,而是大哥。
我退出门来,满院子里找遍了,没有看见大哥。我着急得满头是汗,大哥去哪儿了?我站在院子中央,火毒的太阳下,我觉得我的家像一只被暴风雨袭击的大船,猛烈地令人恐惧地颠簸着。就在一刹那间,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我冲出院子,穿过狭长的街道,直向老西屋奔去。
我撞开老西屋长满皱纹的破门扇,高高的墙头上那盏落满了灰尘的油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大哥靠着墙头坐着,两条胳膊交叉搭在竖起的两个膝盖上。头不停的在两只手背上来来回回地磨着。我悄悄地紧挨着大哥坐在炕头的边沿上。大哥伸出一条胳膊把我的头搂过去,我的头就枕在大哥的大腿弯里,大哥用手摸着我的头发。一切顿时变得如此宁静,如此空旷,在我们出生的这个炕头上,我和大哥似乎都感到了一种安全。
而此刻我们的父亲母亲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应对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
一天的折腾。傍晚,当筋疲力尽的老太太带着胡叶的姐妹骂骂咧咧地离开我们家时,母亲晕倒在院子里。
一场戏结束了,人也散尽了。留下的只有我们一家人的惊慌与无奈。
大哥把母亲抱回家里。母亲强打着精神睁开发硬的眼皮,看着大哥说,祥,以后我们家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母亲没有想到,经历了这场劫乱,大哥坚决地和母亲和家站在了一起。他紧紧捏着母亲的手说,妈,别怕,有我呢。看她们能折腾到啥时候。
母亲说得没错,从此以后,我家真无宁日了。隔三差五,胡叶的母亲就来闹一场,渐渐地我家人也习惯了,过一段不见老太太来,反倒觉得不正常了。然而,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灾难正一点点地向我家潜伏而来。
五
80年代下海热的狂潮席卷了中国的角角落落。大哥也不自觉地被卷了去。在我上初中的那段时间里,大哥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跑,跟人合伙做生意,很少回家。母亲说,做买卖的人要精、要滑、要狠。大哥太憨、太实、太善,不是做买卖的材料。大哥没听母亲的话,他说,就让我去闯闯吧。母亲没有阻拦,把多年的一点点积蓄给大哥做了本钱。
大哥在做什么,家里没有人知道。但我们都相信,大哥做的是正经买卖。有一次,大哥坐着一辆红色的小车回家来,还给母亲留下一叠钱。
村里人就说,王祥发财了,发大财了。
其实,大哥并没有发财。当他在生意场上靠自己的努力赚下第一小桶金时,很快他就把这一小桶金全陪了进去。正如母亲所言,因为他的善良和实诚,他的合伙人欺骗了他,卷走了他投入的全部资金,留给他捶胸顿足的沮丧。很长一段时间,大哥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再外出做生意。
他似乎在积蓄力量,却又常常坐在院子里,双眉紧锁,无计可施。
认识素的那个秋后,大哥重新振作起来。他背着母亲,和两个朋友合伙,在晋城后河村承包了一个煤矿。秋后村里人闲,很多人悄悄跟着大哥去煤矿上干活。素也跟着去给工友们做饭。素是个精明强干又有心计的女人,个子高,干起活来像风一样,说起话来像切刀,剁实利落。
大哥和素是经人介绍的。在生意场上失利的大哥,对婚姻对爱情有着一种不置可否的麻木,给什么就接受什么吧。尽管他和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但是,对于快30岁的大哥来说,已是别无选择。
那年冬天大哥拼了命在矿上忙活。素帮着给工友做饭,也帮着大哥经营账务。在大哥的意识里,素是他的未婚妻,他挣的钱终归也是素的。
有素的帮助,他似乎轻松了很多。关于财务他只是偶尔问问。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年终结算的时候,他不仅没有挣到一分钱,还欠下工友几万块的工资。大哥傻了。对别人的信任和真诚再次换来了欺骗和愚弄。
那天晚上,大哥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脸的颓丧回到家里,在寒冷的院子里傻傻地蹲了很久。生意上的一次次失败,让他第一次彻心地感受到了人生的失败和绝望。望着漫天的寒星,他竟然号啕大哭。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放鞭炮过小年。而我家却再次成为村里人围观的戏场。几十个工友围堵在我家的院子里,大吵大闹着跟大哥讨要工钱,说大哥不给他们工钱,是自己吃了昧心钱。大哥躲在母亲的小屋里不出来,他们就动手把我家值钱的东西连大门上的门板都卸下来扛走了。
又是一场浩劫!我们一家颤栗在母亲的小屋里,恐惧、害怕像毒蛇一样在无形的空气里穿行着。我深深地感觉到,我的家此时就像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随时都可能沉没,我们一家人相互搀扶着,紧紧地紧紧地抓着命运的缆绳。
素来了。母亲说,素,你看,你和祥都老大不小的了,该去登个记了。
素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母亲一时高兴,觉得不管怎样,素还能留下来给她做儿媳妇。于是从口袋里掏出200块钱塞到素手里,说,去吧,今天是个吉日,登了记,趁早给你们把婚事办了。素迟疑了一下,拿了钱去了里屋。
大哥的表情铁一样冰冷。他不想看见素,因为他根本就不爱她。现在,连信任也没有了。仅存在他心里的是对这个过于精明女人的厌恶和憎恨。
素说,你妈,让我们去登记。大哥眼睛盯着窗户上新贴的红窗花,两片鲜红叶子和两只欲飞的蝴蝶。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鲜红的影子在他迷茫的眼睛里如真似幻地飘动起来。素说,不去啊,可是你不去,回头我跟你妈说。大哥从炕头上跳下来,出了门,往院子外走了。素看着大哥的样子,心里不觉有些发毛,两脚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晚上,大哥回来了。素跟在后面。母亲问,登记了?大哥没吭。素说,去晚了,镇民政所的人下班了。母亲“哦”了一声,说,赶明儿早点去。
大哥坐在厨房门口的木凳上埋头吃着面条,倒是素“嘻嘻哈哈”边吃边说话。两张脸孔,两副表情,两个极端。母亲觉得素的高兴是装出来的,装得有点夸张,可她不明白这个精明过了的女人,为啥要做出这个样子?
而她越是这样,大哥的脸色就越是难看。“腾”一下,他把碗扔到门后的黄菜缸上,黑着脸出了厨房,回里屋去了。素也不再高兴了,扒拉了几口饭,把碗放在炕头上,跟母亲说,今天晚上,我不走了。母亲说,正好,你跟他说说话吧。不过,不要刺激他。素怔了一下,去了里屋。
空气里似乎一直弥漫着一种让母亲不安的气息。大哥的冷漠,素的虚伪,母亲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瓜葛,这种瓜葛盘踞在大哥的憎恨里,隐含在素极力掩饰的表情里,母亲隐约地感觉到了,却不曾想到它的后果会是那么的严重。
很晚,里屋的灯还亮着,母亲从茅房出来,看见了新糊的窗户纸上那对鲜红的叶子和叶子上的蝴蝶,那是母亲剪出来的窗花。快过年了,母亲用大红纸剪的窗花,给人一种喜庆,也映出了浓浓的年味。母亲站在窗户下,仔细端详着这些窗花,听着素说,你怎了,一句话也不说,黑封板脸的,给谁看呢?大哥低吼了一声,走开,离我远点。素说,我不走,我要走了,显得我背信弃义。大哥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黑的女人,你走吧。嘿,素冷笑了一声说,我黑?你那两个朋友比我还黑呢。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傻啊?大哥狠狠地骂了一句,滚!素又冷笑了一声,滚,我偏不。今儿晚上我陪你一夜,咱也算两清了,明儿一早,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素“噗”一声把墙头上的蜡烛吹灭了。母亲面前变成了一片黢黑。又站了一会,屋子里变没有了声音。母亲才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