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视线的人,我的视线让我还是难以集中全部去面对盲人的世界。
我心里惦记的还是言子的那些一般人看不懂的日记。我得变成言子的一部分基因钻进她的那些日记里解读。解读不是抄袭,也非解释。我甚至有种和她曾是一体的感觉。我的潜意识里认为言子仅仅是视觉幽闭,她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怀疑我不是在解读别的什么人,而是在解读自己,而这并不是现实中发生的什么事实,而是我幻想中的一个故事中的事实,然后慢慢地和我所设定的主人公亲近。事实上,这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甚至是在我所认识过人的身上。
言子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清楚,或者还有另一个男人知道,就是收养她的那个人。她的童年只是一种声音的留念,她的一生可能都是声音的留影了。我无从想象一个先天盲女对她所经历的这个世界的感触。我闭上眼睛试图极力走进她的那个没有光感和影像的世界。
言子的日记是神秘的也是美丽的……
*月*日
儿时的记忆时不时地会找到我,在我的脑海中进行分解……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睛放弃了整个世界,或者说整个世界放弃了我的眼睛。我的内心对世界没有概念,而世界却对我下了一个定义:盲人。我明白这就是所谓公平与否的界定。
我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说不清我是否有过父母,他们又是如何抛弃我的;我从没有喊过“爸爸妈妈”,这两个字的发音对我来说显得生涩和艰难;我说不清自己是如何长大又如何有了今天这么多被称做感情的东西。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是个瞎子。我只能触摸这个世界的形状。而我又触摸不全。
我没有想过未来。我没有未来。任何人都有未来,惟独我没有。我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触摸未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了未来。直到罗尼出现,直到那种被众人所渴望而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在我身上发生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未来是什么。才明白谁都有未来,结束或者开始。
我至今都想不起来罗尼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又是如何走进我内心的,我忘了具体的时间具体的地点。我只是感觉已经很久了。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从我能听懂人话的时候起,从我开始知道害羞开始抚摸下身而有股粘粘的液体流出来的时候起,我知道血是红的,我每个月都会从体内流一些血出来,而血的颜色却是抚养我长大的那个男人告诉我的,他是第一个知道我来月经的人,是他教会我如何去对付每月一次的来潮。我在想,他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就是像他那样。他收养了我,可他只许我喊他叔叔。我想试着喊他“爸爸”,可我怎么也喊不出那一声。我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喊出来了,如果我有孩子,我的孩子可能会帮我喊,只是喊“爷爷”了。我成人之后,他送我去了另一所房子。我像所有的盲人那样,每到一个新地方都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地形”,走几步到哪儿,什么东西搁哪了,都必须记清楚。他安顿好我临走前说,这所房子离我住的不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电话,我会过来帮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学会照顾自己。在我内心有个隐隐的愿望,我好想触摸一下这个抚养我长大的男人的脸,我熟悉他身上的气味和他的脚步声,可我不熟悉他的脸庞,他非常地温和,可是我说不清为什么,我有点怕他,怕了多年,这种怕显得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可我是真的在怕。那种怕里却隐匿着一种渴望,是什么?我无以言说。
我刚才把手伸出窗外,外面暖暖的,那是秋天的阳光,那暖意有些像罗尼的大手覆盖住我。我记得有一次他捂着我的手告诉我,那就是阳光的颜色。我没听明白。我的世界只有声音没有图像,我不知道颜色是什么颜色,我的世界没有色彩。而罗尼是我生命中的色彩,他的出现填充了我生命中的一大空白。
刚才明明是阳光四布,现在为何下起雪来?是冬天了?我想起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是的,下雪了,干净的雪花很优雅地飘落下来。我陡然想到了来生,陡然相信了来生,陡然想到来生的那个下雪的今天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我无法想象。
我们分离有一百多天了,一个活着的人会有多少个一百天。或者相见争如不见,或者相见不如怀念。想起你,心中总有股纤柔的痛楚,我知道,没有谁能够让我这样过……
罗尼,我在给你写一封最难也最久的信,它不长,但它总是被泪水打断,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想你……
我信手拈来桌上的白纸,信笔写下一句话:“什么是爱?我不知道。遇到你之后,我才恍然明白:爱原来就是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入手心,然后被温情的吻抚一点一点融化和渗透的感觉。”就像这样:一个爱雪的女孩打开窗户去用手接天上飘落的雪花,然后用充满爱的眼神去注视融化在手心变成水的雪花。
而那女孩却没有视线,她永远无法看到雪花的颜色和形状和融化成水……
这种浪漫,这种梦幻之外的梦幻依现在这个被金钱诱惑得晕头转向的时代真是不合时宜了。
我总是在不经意中巡视周围人的眼睛,除了困惑和不安,我还发现了更多:按捺不住地欲望、失望之后的猜疑、莫名的躲闪、笑容背后的勉强和虚伪、稍纵即逝的关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躲避、趋炎附势附庸风雅地横加指责……人忽然随着社会的转型而转型,变得空洞而无所适从。他们宁愿撕声裂肺地呼喊:“真情何在?真爱何在?”却不愿做一次不折不扣的付出,都带着面具徒劳地寻找。我真的不敢想象这样的寻找最终带来的结果,当然,结果是不得而知的。于是,在富有激情的年代,人们计划着如何赚钱,如何生活得更好,而在有了金钱的年代,人们却学会了用金钱去度量真情,眼看着真情被金钱冲撞得头破血流,带着一身的伤痛踽踽而逃,人们还在它身后苦苦地召唤它。我想起那句古老的箴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焉。要说佩服,我真愿意去佩服古人的睿智。我鄙夷过梦中那个不幸的男子,可此时,我忽然又对他生发出强烈的恻隐之心,实在没有理由鄙夷和指责他,他毕竟是我梦中那个在内心还执着于爱并想要用钱买爱的人,这实在是“稀世珍宝”般的念头。如果梦是可以任由我们的意志而转移和梦幻的话,我真该把那梦延续下去,等出现一个圆满的结果时再醒来。遗憾的是,梦从来都只是梦而已,它不是写小说,它无所谓开头和结尾,它是宇宙之外的辐射,是一种信号,但又不全像。
*月*日
罗尼,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那么多的信而又没有寄吗?你知道的,我寄出了你也可能不会看懂,可能会四处找人去翻译。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那是两种文字。你说过,你会努力进入我的世界,你在学习盲文。可是,我想说,我们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彼此的世界。这是无法回避的障碍。由此,你不得不承认你爱的那个女孩是个瞎子。我感觉到了你对这份感情的矛盾和艰难。
亲爱的,我那么想念你,你有感应吗?我那么想一辈子依偎在你温暖的怀里不离开……
记得初遇你的时候,我为你写过一段话,那段话也是你所能懂的第一段盲文:别问我心中那个人是谁,我谁也不会告诉,但我知道他在等我,在一座铺满鲜花和绿草的桥头等我,等我经过时,用他深邃的眸子灼伤我,使我不得不眩然泪下,不得不跟定他,永生永世!
罗尼,我每天都会默默地对你说话,这似乎成了我的习惯,你听到了吗?你会了解吗?你不会的,你永远不会,因为,你根本不屑于去了解一个对你来讲是可有可无的人,也可能,你已经将那个瞎女孩遗忘……
你要是再不出现该多好,如果那样,我就将你深藏进记忆,深锁、尘封起来……可你又不经意地出现了,忘不掉了,我也躲不开了,真的。
罗尼,这个古怪的名字,这个古怪的男人如梦魇般缠绕着我。什么是梦?我的梦不同于明眼人的梦,我的梦里没有形体和色彩,只有声音。我知道眼睛是黑的是圆的,但我不知道它的形状。我好想知道罗尼的眼睛是什么样子,都说他好帅气,我不知道“帅”是什么样的,不帅又是什么样的。我不曾因为我的盲眼痛苦过,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在空白中生命,直到罗尼出现后,我学会了痛苦,因为我看不到自己的爱人。没有比这更痛苦得钻心的事了。也可能,如果有一天发生奇迹,我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爱的人不一定是他,都说不定。我可能会去爱一个在所有人眼里的丑男人。也许,我爱的依然是他,不变。一切假设都是虚无的。
他终于找到我了,他说他已经不再同格娘生活在一起,他在极力摆脱那女人。一想到格娘,我的内心就充满了复杂而又奇怪的情绪。现在更多的是她让我感到心悸,以至浑身发冷。我知道她是个漂亮而且极有风韵的女人。她似乎是善良得能让人可以落泪的那种女人。缘于她,我才认识了罗尼,并且不可阻挡地发生了我这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也许是最后的一次痴狂:爱上我的罗尼。
病了一个多月了。我终于又能重新面对这个世界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我那相遇不久的罗尼。我是真的好爱他,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让那件事破坏我们之间的纯洁和美丽。不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这样一句话:爱人间应该有美丽而善意的谎言。我决定隐瞒。隐瞒不算欺骗。我只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有一个多月没见他了,我能感觉到他想见我的心情有多急切。我每天都可以听到他在楼底下放声歌唱,那是唱给我的。可能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幸亏他的歌声那么激情和专业,也幸亏人人都会认为艺术家大都是疯子,才原谅了他的行为,或许,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歌声打动着所有的人。
为你写日记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就像听到你的声音成了一种习惯,有时不听听你的声音,会感到不安,会感到丢了什么东西,四处寻找,但找不到,其实,压根就别想找到。
此时此刻,端坐在这间小小的卧室,听着轻缓柔和的音乐,对你说些什么。这是一种久违的情景了。
亲爱的,这样的称呼是不是很酸?我真舍不得放下电话,甚至想从话筒的缝隙里钻到你那头去,与你相拥一瞬,再回来。
我对声音很着迷,很敏感也很挑剔,是你的声音让我变得放松感到快乐和信赖。
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的记忆似乎日渐深刻,以至淡化了其他。
我一直孤独着,有的时候甚至找不着可以倾诉的人,我没有刻意地封杀自己。我只是觉着文字带给我的感觉似乎更温暖和安详。
算起来有三天没听到罗尼的声音,我却感觉过了太久,今天下午忍不住拨了他的号码,当拨完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挂掉,想让自己不再听他,我已经这样做了无数次,刚拨完,没等它来得及响,我就迅速挂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个“遥远的”女孩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拨过多少次他的号码。可是今天,那矛盾的情绪占据了我一瞬,就被我强烈想听他的愿望抹去了,我固执地听他的铃声响起,等候他接起电话,等候传出他熟悉的声音,我甚至模糊地想象压根就没见过的房间,他住的房间,想象他的电话所放的位置,想象他拿起电话时的样子和表情,尽管我不曾见过他,但我感觉天天在见着他,想象着每一个细致入微的我所能想到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这个晚上再打来电话,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理我。我有点绝望的时候,终于盼来了你的电话。亲爱的,我足足盼了319分钟。这时间对别人来讲可能是很短的,是微不足道的,但我感觉却是那么漫长。以至于当我拿起电话听你的声音时,我的手更冰凉了,我感觉自己的双唇都在变得冰凉。我告诉你我好冷,想让你抱抱我,暖热我,用你身体的热度。你说让我蜷缩在你的怀里,你用左手抱紧我。我不许你用一只手抱我,我要你用双手抱紧我,抱得紧紧的。把我暖热,把我的唇也吻热,好吗?
我几次都想在电话里告诉你:我想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事给了我那么快乐的时刻,让我的生命有了某种期盼和甜柔,冲淡了一些莫名的焦躁和不安。
陷在寂静的黑夜中里,静静地等候一个愿意等候的电话是一件多么惬意多么美丽的事。我说过,能拥有声音,我就好满足了。这样的事在我生命中只允许发生一次,“惟一”才是弥足珍贵的。我说过,你也说过,你就是那个冥冥之中出现在电话里,惟一让我对电话铃声发生盼望的人。
此刻,我听着外边疯狂的风声给你写信……要是真有那样一股旋风,把我卷裹到你的身边就好了。这样的旋风会不会存在?
罗尼,我的爱人,你今天拼命在找的那张照片是我拿走的,我悄悄藏了起来,我至今不知道那张照片都是什么,我无法看到它。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无以启齿的事。我曾经猜测过,那是张女孩的照片,也一定要比我漂亮和健康,不然你怎么会那么珍藏它。
我把它藏了起来,现在的我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替我看照片的人。我好想知道上面是谁,好想问你,可我不敢。我担心为此失去你。
罗尼,我不是小心眼的女孩,我只是太在意你了,你已经成了我的全部。
独坐在这间弥漫着淡香的卧室里,我品味到一种久违的、绝世的、浸透骨髓的静。
我的所有意识都慢慢消融在这静里,我常为之动容,为之做一些尘缘未绝的理由、为之放纵地流一次泪,疯狂地暴露自己与生俱来的坚强与脆弱。
我不喜欢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不喜欢这城市中钢筋水泥的味道和市侩味。我好想念孩提时的城市,那时的城市弥散着泥土的清香。
如果说开始他对我是一种吸引,那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没能让我弄懂的邪气。缘于这善良的邪气,我疯狂而艰难地去爱了……
在经历了风风雨雨,在经历了情感的交错,在经历了那件不可原谅的事件之后,我依然,不,是居然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我是否在借此修补自己已经被摧毁得体无完肤的自尊?
我本想在结婚的那天夜里,再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爱人。可是愿望从来都是悖道而行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穿上婚纱走上红地毯是否能走进结婚礼堂。因为格娘,我是全世界什么都落空的女子。我没法争。我不敢。
有一天晚上,在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我们带着外面的冷空气回来,你猝然捉住了我的嘴唇,不顾一切深深吻了进去,那一刻,我来不及思想来不及抗议更来不及说“不”,只是任你紧紧地拥抱着深吻着……有那么一秒钟,我突然想哭,想伏在你的肩头发声大哭一场,流一场滂沱的泪水,将那件事清洗得了无印痕,从内心到身体……
亲爱的,别生气,别怪我好吗?其实,从我称你为“亲爱的”那一时刻起,我已经在心里试着接纳你了,仅从感情的位置上讲,你是我的全部我的惟一我的最初也许是我的最后了。我已经决定不再爱谁,也没有谁再令我如此刻骨地眷恋了。
我捧着他的脸疯狂地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的口才居然如此优秀。蓦然,我的手上湿漉漉的,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