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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彭卫东很聪明,聪明中又有些小狡诈,这聪明和小狡诈糅合在一起,使他有了一番能钻营的小本领。他比郝美丽大不了几岁,都是文革正红火时中学毕业末批插队的知青。他比郝美丽显得成熟,且有学院开门办学那种老土的风度。那还是公社把关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有几名高中生和他竞争,他作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又是贫农出身,和公社主管教育的革委会副主任侃侃而谈:工农兵大学生,首先是工农兵,再就是推荐的大学生,工农兵味儿浓不浓……他钻营成功了,来到学院毕业后留校,想当系主任,他都成功了。唯一不顺心,而且很不顺心、还看不到成功希望的就是追求郝美丽。他总觉得不会的,成功或许正在向他走来。

彭卫东召集中文系各科任教老师,出了一套既浅薄又古董的考试题,要考考新入学的学生,名堂叫“中文系新生知识状况摸底调查”。

中文系大教室里,每张课桌上贴着名字,一人一桌。刘福林发卷,彭卫东和十多名老师一起监考,而且反复强调,不允许交白卷。这卷子一发下去,一百零四名学生几乎全懵了。

郑风华坐在最后一排,浏览了一遍试题,除理科知识外,文、史、哲都有,连问答带填括号,共五十道题。第一题是仓颉造字,谁造的汉语拼音,“r”化音的使用原理是什么。第二题是什么是历史。第三题是画出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的韵律图,举出宋词中对称的一首,写出各自特点。第四题是穆青同志采写的《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是通讯,是记叙文,还是报告文学,为什么……他看到这里断定,这道题是小姨子出的,因为春节回家时她问过自己,自己给了她一个“难判断”的解释。他做了多年的报社通讯员,对这个问题很熟悉,有本《新闻文选》里选了它,有本报告文学集里也选了它。这两本书都是国家最权威出版社出版的,他把这两本书送给过小姨子,如果答案只有一个,那这就是一道怎么答都不对的考题,明显是在难为学生。

“怎么样?”郝美丽正扫视郑风华答卷,彭卫东也凑了过来,见郑风华的钢笔尖落在纸上正欲动不动,便问,“我们中文系特招的特长高材生。”

郑风华站起来说:“每道题都看似简单,要真做起来又很不容易,有的题很难做出正确的答案。”

“你也这么认为,要不怎么说文海浩瀚呢。”郝美丽自得地说,“在这个海洋里,谁都有挂万漏一的时候。”她知道郑风华答不出这个问题,因为她清楚记得他当年给她做的解释。

彭卫东迎合说:“文海无边,学海无涯呀。”

这百多名七七级同学有的在凝神思考,有的在停停写写,只有韩小冬一人在使劲喘着粗气,还不时“嘿”笑一声。当监考老师们都投去注意的目光时,他又低头刷刷地写了起来,谁知道他在写什么呢?

郝美丽高跟鞋奏出的音符缓慢而悠扬,时而停,时而又有节奏地响着。熟悉她的人不看她的行走动作,也会想象出她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她可能还会时而倒背双手,怡然自得。

考试既定九十分钟,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候,同学们已经陆续交卷。彭卫东走上讲台,扫一眼卷摞上表面一份,嗒地扣到了一边,一份一份地翻着,扣着。黄夫子走上来交卷,他看都没看就扣了过去,高仰起头说:“七七级的同学们不要趾高气扬了,也不要瞧不起工农兵学员老师了。一个个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吧,多么简单的题呀,我已经翻过交的五十多份卷子了,竟没有一个人及格。牛,还牛什么?”

韩小冬仰脸朝天,拎着手里的卷子学着郝美丽的样子,还故意脚使劲落地踏出声音来,一悠一悠地走过去交卷子。

彭卫东问:“你叫韩小冬?”

韩小冬回答:“没错。”

彭卫东不屑一顾地瞧着他:“听说你很‘牛’,你说,那些老高中的‘牛’一点还算有点资本,你这点经历有什么‘牛’的?”

韩小冬说:“主任,我没‘牛’呀。”

彭卫东冷笑一声:“还用我给你举例子吗?”

韩小冬头一歪瞧着窗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想交卷的同学也都坐着不动了。

彭卫东接过韩小冬手里的卷子扫了一眼第二题说:“瞧,还有什么‘牛’的,连什么是历史都不知道。”

“我知道呀,”韩小冬理直气壮地说,“在卷子上写着呢。”

彭卫东又扫了一眼考卷:“不对!”

“怎么不对?”韩小冬仍不示弱,“历史这个名词有两种含意,第一个含意是指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比如说中国历史悠久;第二个含意是指历史学科,比如说,作为中文系学生,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都应该学好的。”

韩小冬声音未落,黄夫子带头鼓掌,在座的还有四十多名同学几乎都鼓起了掌。

“停,停!”韩小冬瞧着彭卫东说,“我以为老师出这个题的技巧在于‘历史’这个名词的两种解释法,会让同学只答一种,那我只能得一半分了,所以我都答上了。不然就是出题有毛病。”

在场的十多名老师看着年纪轻轻的韩小冬竟有些吃惊了,虽然是个简单但又是容易被忽略的问题,他却答得这么天衣无缝,这么流利。

“放肆!”彭卫东敲敲讲桌,然后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地像解释,更像讲演,“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十年的文明史。”他竟把讲桌敲得砰砰响,“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毛主席说的!”

韩小冬,还有在课桌上正答卷或正准备交卷的同学几乎都傻了。

韩小冬嗫嚅起来:“噢,主任,这就是第三层含意,你是背毛主席语录成长起来的,我没背好毛主席语录。”

彭卫东以胜利者的姿态断言说:“什么第三种含意,只此一个。”

“好好好……”韩小冬嘴里嘟哝着出了大教室,“只此一个,只此一个。”

韩小冬回到七七级三班小教室。王宝艺、宋奎祥等正围在一起听黄夫子发牢骚:“你们瞧,这个郝美丽老师听我说了一句对她不恭维的话,这是在和我较劲儿呢,非要把我较服不可。没收了我的《人民文学》不说,这不,给我的作文打了五十九分,五十分我都没说的,这不明明是找我别扭吗!”

“你作文五十九分,谁高呀?”宋奎祥说,“这次考试也是这个目的,恐怕连五十九分都打不上。”

王宝艺说:“我们七七级已经是被耽误了的一代,用歪理邪说和我们较劲儿不行,我们研究一下找院长去!”

“找院长?”张生江不同意,“院长就是主张在这大荒地办学的,彭卫东是他的红人呢,听说新来了个刘书记……”

“找什么找?”韩小冬说,“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真理、为知识争气。首先在郝美丽身上做文章……”他说到这里,郑风华进来了。韩小冬没好气地说:“郑风华,看来这场考试你小姨子费了不少心思呀……”

宋奎祥奇怪地瞧着郑风华说俏皮话:“哟,郝美丽是咱大秀才的小姨子呀?都说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考试之前没有走走后门透露透露题呀?”

“嘿,酸溜劲儿吧!”韩小冬说,“还半拉屁股,全身我都不要,我看已经和彭卫东像是穿一条裤子了。”

郑风华脸一板:“小冬,怎么说话呢!”

“就是啊,”王宝艺支持郑风华,“注意啦,这是学院,郝美丽怎么的也是我们的老师嘛,有意见可以提,不能这样背后犯自由主义。再说又是女老师,又是郑风华的小姨子,都文明点儿、讲究点儿好不好。”

黄夫子拽一把韩小冬、宋奎祥,说要到外面说点事情。宋奎祥让他在教室里说,黄夫子磨磨叽叽、神神叨叨硬把他俩拽到了操场旁边的草地上。

王宝艺找郑风华商议怎么和郝美丽提些建议,融洽师生关系和提高教学质量。两个人各抒己见后,郑风华问:“小霞考上师范学校了,联系没有?”王宝艺说联系了,正说着有人进教室告诉说,外面有人找郑风华。郑风华急忙赶到教室门口,只见郝倩丽身后站着黄娟娟,右手牵着冬冬,三人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儿子!”郑风华一喊,冬冬跑过来抱住他大声地喊了声“爸爸”。

王宝艺、宋奎祥,还有女生张建萍、赵棣等一起走了出来。

郑风华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郝倩丽,儿子冬冬,这是黄夫子的姑娘黄娟娟。”

王宝艺高兴地说:“快,快进教室坐。”然后对娟娟说:“黄夫子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张建萍、赵棣一个挽着郝倩丽,一个挽着娟娟。王宝艺亲昵地抱起了冬冬,一进教室就喊着说:“这不只是郑风华的妻子、儿子,黄夫子的女儿。同学们,这是共和国七七级的妻子,七七级的儿子,七七级的女儿……”

教室里先是一片嬉笑声和乱拍巴掌声,在座的同学都走过来问长问短。瞧那十多名老知青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

这是奇特的七七级。

韩小冬、黄夫子和宋奎祥在操场另一边的枯草地席地而坐,谈得情绪激昂,正碰拳发誓,谁要不守信用就如何如何。张生江跑来对黄夫子说:“你姑娘娟娟来了,在宿舍呢。”他一听毛了,心里琢磨准是出什么事儿了,急忙赶到宿舍一看,还有郝倩丽、冬冬,见班级不少同学都坐在床沿上又说又笑,每人嘴里不住地嗑榛子和瓜子儿,他一猜就知道是郝倩丽从农场带来的。不等他开口,郝倩丽就说了带娟娟来的目的。黄夫子叹口气,扶扶眼镜说:“没办法呀,这里的一些领导和老师本来就觉得我们七七级老婆孩子的,抽烟打扑克的,乱了学校的阵营,不成体统……”

韩小冬接过话来说:“我们七七级就是要乱这个阵营。恢复高考了,不搞学而优则仕,还搞闹而优则仕怎么的?不乱这个阵营,就不能建立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新秩序。”

“小冬,你还像在农场一样呀。”郝倩丽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庄重,给大家介绍说,“小冬爸爸是我们农场的场长,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文革’中学校停课闹革命,就是上课了,那课本里也没什么东西。他爸爸说,不管到什么时候这汉字都废不了,就让他背新华字典……”

郑风华接话:“我们的韩小冬有背新华字典的本事,同学们都领教过了,刚才在考场上和系主任对说什么是历史,就看出功夫来了。”

“嗬,”张生江给他一拳说,“你和彭主任那段对话挺给咱们七七级长脸,我们不说就是了,那是一种意向性的解释,不是概念性的解释,也可以说是一种偷换概念的诡辩。”

“还有,”郝倩丽接着发布新闻,“我们的上海知青黄夫子是书香门第出身,老爹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老古董。黄夫子就是小古董,古董得能倒背《离骚》呢。”

同学们已经知道这条新闻,借着话题又都感慨起来。七七级集聚了十多年的人才,宋奎祥说:“不管怎么样,国家能恢复高考,我们能成为七七级就是一种骄傲。大家不要往心里去,系里考的那些玩意儿说明不了什么!”大伙儿说得正热闹,王宝艺手里拎着一大串嘎牙子鱼进来了,搞得大家莫名其妙。

“同学们,”王宝艺这一讲话,还真有个中学校长的样子,“我们七七级虽然是学生,但这是不同任何一届的学生。老婆——”他说到这里停停,自责地说,“噢,大学生了,不能老婆老婆的,要学文明一点儿,应该说妻子、儿女,这是咱们七七级生活中的大事。我去找刘福林老师了,让他给郑风华和爱人联系下学院招待所。刘老师说,咱们没来校的时候,学院就针对七七级已婚学生做了规定,配偶来探亲不准留宿,说是这次新招两千多名学生,其中已婚八百多人,学院招待不了,也不能有这个规矩……”

“纯粹是狗屁规定,”韩小冬忍不住了,“怎么的?让我们郑大嫂就在我们宿舍里进郑风华的被窝呀。你们这些小老爷们行,我们这几个小伙子能睡着吗?”

“废话,”郑风华说,“小老爷们也不行,成什么体统。不用你们管,不就是一宿吗,我们自己想办法。”

韩小冬追问:“什么办法?住露天地呀?”

“这不是问题,我可以带着冬冬去他小姨那儿住。”郝倩丽急忙刹他们的话题,“这个问题就不用大家操心了,谢谢班长,谢谢同学们。”

张建萍拉过娟娟说:“娟娟就到我们女宿舍,和我一个被窝儿。”

韩小冬又要说什么,王宝艺抢过了话题。他举举手里的一大串嘎牙子鱼说:“我到食堂去说了情况,问食堂管理员能不能给咱们炒几个菜。炊事员说没这规矩,再说也没什么菜。晚上就是勺糕、大子粥和咸菜。晚上只有提前交诊断书的六名病号同学是面条,可以给煮面条。”他把嘎牙子鱼又举高了一些说,“不管怎么的,这管理员还算有人味儿,不过我一想,咱七七级不能吃这丧气的病号餐,一出大食堂门,路过家属区时,见一个卖嘎牙子鱼的,让我包圆儿了。叫你们说,这大荒地连个饭店都没有,咱来个吃勺糕,喝嘎牙子汤,招待咱们七七级的妻子儿女!”

张建萍、赵棣几乎一起问:“有灶没锅没盆的,也没有油盐酱醋,用什么做呀?”

“我都想好了。”王宝艺很开心地说,“咱们离宿舍远点儿,到院围墙旁边,捡几块砖头子一支,再捡些干树枝子,用脸盆一炖……”他卖关子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接着说,“我到炊事班要来了咸盐、味精和胡椒面。据说,不用油,清炖嘎牙子那味儿格外鲜美。”

王宝艺这么一说,大伙儿都很开心。连娟娟、冬冬都直拍手说有意思。黄夫子自告奋勇:“那就用我的脸盆。”然后用上海话俏皮地说,“阿拉脸盆是开学新买的呢!”

“不行!”韩小冬举着手反对,“你们上海人臭干净,你每天捧个脸盆又洗屁股又擦身子又洗脚的……”

郝倩丽笑笑说:“这个小冬呀,这么多事儿。都是瓷面的,洗两遍就好了。俗话说,以水为净嘛。”

“七七嫂,你不知道,”宋奎祥卷着蛤蟆头烟说,“这帮人呀,一进这中文系就有想象力了。我看还是用我的,贫下中农呀。毛主席说,尽管他们的裤脚上有牛屎,身上有泥土,他们还是干净的。”

“我们石油工人身上浸满了油味儿,”张生江说,“这身上的油呀,什么用给什么消毒,用我的吧。”他说着把下铺的新脸盆拖了出来。宋奎祥也拎了出来。王宝艺说:“好,就这么定了。”他接着给大家分工,擦洗脸盆的,捡砖头的,收拾嘎牙子鱼的,买勺糕的,几乎每个人都有份活儿。

欢迎七七级妻子儿女的晚餐就选在学院后院墙通往孔家镇的出口处。大家一起动手,很快灶着火,鱼进盆,黄乎乎的勺糕摆放在了支起的砖头灶炉的旁边,还有按人份儿准备的小汤勺。大家席地而坐,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春天的落日与晚霞交映,多么诱人的北方黄昏呀。恰好一对野鸡呼啦啦飞过,吸引大家一起看去。黄夫子瞧着西边天空,不远处有一片湖泊,霞光倒映在这里都能看清,他扶扶眼镜吟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大家都在听黄夫子吟诗,欣赏落霞美景的韩小冬先发现刘福林走了过来,站起来迎接:“伟大的刘老师,我们家庭式聚会,你有何贵干呀?”

“韩小冬,我警告你,以后再和我说话严肃点,什么伟大伟大的,你什么意思?”刘福林像是下命令,“以后不准你这么说了!”韩小冬点头称是。郑风华也站了起来,向刘福林介绍了妻子儿女。刘福林皮笑肉不笑地热情应酬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信笺说:“郑风华同学,学院虽然有规定,不知者不为过,我请示彭主任,从系里给你开了一张夫妻关系的证明,你们趁天不黑吃完饭到孔家镇政府招待所或旅店去住吧。”

韩小冬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郑大哥,这是系里高看你一眼呢。”

刘福林说:“韩小冬,称兄道弟的,这是学院,你怎么这么多毛病!”

郑风华担心韩小冬话里的酸性味儿再多了,都弄个下不来台,急忙接话说:“刘老师,谢谢系领导。”

郝倩丽也应和着寒暄,直埋怨韩小冬这不比在农场了,好话为什么不好好说,非弄出个鸡粪味儿来。刘福林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转身走了。

郑风华要上前送几步,被韩小冬一把拽住,并从手里拿过介绍信扔到火里了。郑风华说:“小冬,有什么意见好说好提,总这样不好。”

韩小冬瞪起眼珠子说:“我告诉你郑兄,你看见了吧,现在同学们可都把你看成是七七级的哥们儿了。以后你要是在一些不可调和的原则问题上和稀泥,别说我们这些年轻的,就你们一茬的小老爷们儿和小娘们儿也不认你。”

张建萍抨击说:“韩小冬,什么小老爷们儿、小娘们儿的,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韩小冬说:“怪不得‘文革’的词儿说你们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是现实,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叫吗?”

王宝艺先拿起小勺说:“好了,好了,嘎牙子汤好了。欢迎晚餐现在开始!”大家一人一把小勺,一个勺糕,又吃又喝起来。

落霞隐进了夜幕的时候,这顿野餐算是结束了。王宝艺提议郑风华领着郝倩丽和冬冬去看郝美丽,然后回宿舍来住,同学们已经想好了办法。郝倩丽一口咬定:“这可不行,听说你们还要上晚自习,一如既往。”王宝艺没等开口,张建萍就说让娟娟到女宿舍去住,和她挤一个床铺对付几天再说。黄夫子激动得只说谢谢,同时感谢王宝艺这个班长,可谓三班的好管家。王宝艺说:“应该的,要是不这样,我们就不是七七级了。”他说着一伸手,其余的同学都跟着捡碗筷、饭盆的,又忙乎了起来。

郑风华扯着冬冬的手,郝倩丽跟在他身边问:“你去看冬冬小姨去了吗?”

“还没等专门去就看见了。”郑风华有些低调,“我晚上到,第二天上午就是冬冬小姨的写作课,隔天,我又专门去了她的宿舍。”

郝倩丽问:“怎么,冬冬小姨当大学老师了?还教你们课,能行吗?”

“我这不正想和你说这事儿。”郑风华放慢了脚步,“你从韩小冬的口里可能听出一种情绪,也代表着七七级同学的主流意识……”

郝倩丽赶忙问:“什么主流意识?”

“这谁都承认,冬冬小姨,还有刚才你看到的刘福林辅导员老师,包括中文系的主任,都是工农兵大学生,是历史的潮流把我们推进了他们主宰的课堂。这个历史的玩笑开得可能大了一点。其实,要换位思考,处理好了,没问题的。”郑风华说,“问题是冬冬小姨他们这些人态度十分生硬,应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教学相长’就好了。可是,他们摆出一副就像管小学生那样的架子,没收学生的杂志,弄得我都尴尬了。”

郝倩丽停住了脚步:“不管怎么的,你得上点儿心,别让冬冬小姨下不来台。韩小冬说那些硌牙的话,冬冬小姨可受不了,她是一个很要面子的女孩儿……”

“冬冬小姨对我的态度也变得那么严肃,我记忆里的那个冬冬小姨没有了,”郑风华带步继续往教师宿舍走,“要不,你劝劝冬冬小姨改行算了,别鸭子硬上架,不要这样硬装下去,不然,不会有好结果。”

郝倩丽脱口说了声“行”,已经到了宿舍门口,进房间寒暄了几句。郑风华知道她的心境,怕在这里郝美丽更难为情,便告辞了。

郑风华一走,郝美丽一下子扑上去,紧紧拥抱住郝倩丽,又跺脚又捶拳,眼里涌上了泪珠儿,嘴里不住地埋怨说:“姐呀,我姐夫刚来你就追来了,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我……”

郝倩丽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任由她去,连冬冬也给搞懵了。郝倩丽也心酸起来。这个妹妹,从小爱美爱打扮,长得漂亮,街邻四舍说媒的、小伙子追她的不计其数,就是自傲又清高,谁也看不上。嫌追求的、说媒的太多,才一赌气,主动报名卷进了上山下乡的潮尾,插了队。

她走到哪里都显眼,插队时的那个生产队长一天总色眯眯地盯着她。本想用推荐她上大学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料,她使了个“金蝉脱壳”,色队长没占着便宜,她还上了大学。

郝倩丽知道,在家时娇生惯养,连生活都不能很好照顾自己的这个美女妹妹,在这里真的很难为她了。郝倩丽说了要送冬冬回爷爷奶奶那里去上学,不然还来不了这里,一天到晚忙得要命,这么一说,她才理解了。

其实,郝倩丽心里还有个小疙瘩。本来,美丽和郑风华是一对刚要好的恋人,美丽带郑风华路过到家里坐坐,让妈妈看出了门道儿,理由是姐姐没有对象,哪有妹妹先搞上的,恰好老人家和自己也都看好了郑风华,便硬被妈妈掰了过来。那时候美丽还小,难舍又不好意思,就让妈妈撮合着,自己和郑风华一起下乡了,这件事,好在还看不出美丽在意。

“美丽,”郝倩丽轻轻推开郝美丽说,“刚才,我发现,你在你姐夫面前怎么变得那么严肃了呢,过去不是一见面就有说有笑又逗乐的吗?”

“姐,你看出来了?你是不知道,”郝美丽扯着郝倩丽的手一起坐到床边上说,“这里有些人,知识分子不知识分子,工农不工农,穷酸苦臭,专门能制造事儿。我姐夫这茬七七级大学生进校以后,本来和现实就是不顺茬的事儿,要是在不顺茬上再来点事儿,就会让我在嘻嘻笑笑中丧失威信。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在民俗中就有逗趣的笑谈。我承认,我的水平是有限,可我不服气儿。”

“哎呀,”郝倩丽让她说得也不自在起来,“还非一棵树上吊死呀,你姐夫还让我劝你改改行呢。”

郝美丽站了起来:“姐,我也想过,不能改。学校里这么多类似我的情况,他们能挺过来,我也就能挺过来。你不知道,这大学老师多自在呢,不坐班,课时少,也没什么作业可批,一年还有两个长假。听说,又快要评职称了……”

郝倩丽听妹妹一谈工作,思想溜号了,自己的工作怎么办呢?先在农场干,等郑风华大学毕业分配落脚后再说?她应酬着:“也对,那你就努力吧。我和风华谈谈,让他联络些同学多支持你。”

郝美丽听见有人敲门,上去推开门一看。郑风华站在门口,他刚叫了声“美丽”,郝美丽就说:“风华,刚才我和姐姐还说了,你以后不要这么叫。”

郑风华忙说:“忘了,忘了,日后一定改。”接着对郝倩丽说:“宿舍的同学都溜走去别的宿舍睡一个被窝了,空出了宿舍让咱俩住。”

郝倩丽说:“这怎么好!”

郑风华说:“实在没办法,这个人情不领也得领了。”

郝美丽说:“也好。”她看了一眼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的冬冬,说,“就让冬冬和我睡吧。明天有我的课,我还要做会儿笔记。”

郝倩丽说了声“那好吧”。她随郑风华一走出门就难为情地说:“你们这些同学可真是的。”

郑风华说:“倩丽,不知怎么回事儿,这七七级学生一进校门,就像是一窝亲,听说其他系也是这样。”

郝倩丽说:“同学们可能是珍惜这种很不容易的缘分吧。”

郑风华点了点头:“有道理。”

教师宿舍是栋平房。郑风华和郝倩丽刚拐到山墙处,一个欲停欲走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月光下,郑风华一下子就认出这个人了,急忙搭话:“彭主任,这么晚了,您……”彭卫东含糊一下说是路过,这让郑风华产生了怀疑。这是个死旮旯山墙,只有到郝美丽宿舍或者是不在意的人夜里要在这里小便才会走到这里。彭卫东又吞吐了一声,一下子机灵起来,问:“你是郑风华吧?这么晚了,你和郝老师要到哪儿去?”

郝倩丽忙插话:“我不是美丽,是美丽的姐姐,郑风华的爱人。”

彭卫东又由机灵变为醒悟,忙应酬说:“噢,和美丽长得一样漂亮,说话声音都一样,真是认人难辨呀。”郝倩丽嗔怪郑风华不早介绍,各自客套一番就背道而行了。

走出没多远,郑风华就说:“我怎么发现这个彭主任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么晚了,他到冬冬小姨这里来干什么?”

郝倩丽说:“可也是,美丽说了,这里有些人好整事儿,往后,你得多照应着她点儿。”

这些天,郑风华让郝美丽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酸溜溜地说:“冬冬小姨是老师,我是学生,还用得着我照应吗?她得关照我呀!”

郝倩丽停住了脚步说:“你看,没怎么的先酸性味儿了。在学校她大你小,在家里你大她小。大小,小大,你就得处理好这个关系。”

郑风华说:“颠倒了关系要颠倒过来,颠倒了过来了又颠倒回去。谁遇到这种事情也难为情。说句老实话,我一进入班级就和同学们融合到了一起了。要不是这层关系,说不定我要对她放多少炮呢。黄夫子、韩小冬他们说的那些还真都是我心里想说的。”

郝倩丽严肃地说:“我告诉你,风华,那可不行……”

这时,学生大食堂门前大广播喇叭里传来了《新闻联播》悠扬清脆的声音:“……记者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院校采访、召开座谈会。”郝倩丽还要说什么,让郑风华制止了,停住脚步认真地听着:“广大教职工积极拥护恢复高考,七七级新生学习刻苦,决心努力学习科学知识,把丢掉的损失夺回来……”

“倩丽,你听,”郑风华非常兴奋,“要夺回来,夺回来呀!你最大的感受可能是为我高兴,不,应该是兴奋,可能还体会不到我和同学们的心情……”他说着,让郝倩丽半蹲着,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问:“你听出来了吗?”

郝倩丽摇摇头说:“听出什么呀?”

郑风华使劲搂住她紧贴了贴胸膛说:“没听出来?不只是兴奋,是心潮澎湃!”郝倩丽要闪开,郑风华搂着不让她动,“再听听——”郝倩丽还是说没听到,郑风华抱住郝倩丽说:“听不到我就直接输入,让你感受感受!”他说着紧紧抱住郝倩丽狂吻起来。郝倩丽应和了一下急忙闪开说:“不自觉,你就不怕同学看见难为情。”郑风华讪笑一声喘口气儿,牵起郝倩丽的手往宿舍走去。

空空的宿舍里每张床上的行李都原样叠放着,只有郑风华的铺展开了。郝倩丽笑笑说:“你们七七级这些同学可真有意思,咱俩才分开几天呀……”

郑风华说:“我可明白,这是一种体贴。七七级是幸运的,也是不容易的。老三届的差不多都三十左右了,上有老,下有小,才过二十来岁时应过的学习生活。日后,可能要难为你了,这不是单单你来了创造条件合床,是一种七七级情谊。”

郝倩丽说:“没关系,我们吃过下乡的苦,什么苦都不会在乎的了。”

两人洗漱一下就闭上了灯脱衣服进了一个被窝。郝倩丽要和郑风华谈谈以后的打算,好决定自己的事情。郑风华说:“毕业后去向没准儿呢,就像写这‘人’字一样,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不知道往后怎么去凑那一捺呢,很难预测。就像下乡以后,谁能想到有今天呀。”他只管让郝倩丽从枕头上向下窜半个脑袋,贴在他胸膛上听他的激情澎湃。

“风华,”郝倩丽仰起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冬冬小姨说,明天上午是她的写作课,你听过她的课没有?”

“明天上午是她的课,听过。”郑风华不愿意涉及这个问题,一提这个,他的脑子里就很乱。

郝倩丽问:“怎么样,她的水平拿不出手吧?她话是那么说,我感觉她像是有些紧张。”她似乎不愿意听到一种不理想的回答,不等郑风华开口又说,“我虽然没听过大学老师讲课,反正,有教材,那就照本宣科呗。”

“现在的水平肯定是不行,难说以后怎么样。美丽和别的留校的工农兵大学生不一样。”郑风华回答完,松开搂抱着郝倩丽的双臂。郝倩丽一下子把脑袋窜到了枕头上,问:“怎么不一样?”

“她太硬气了,也太霸气了。那几个工农兵大学生老师,比如说讲心理学、讲逻辑学的吧,真就是照本宣科,略加发挥,不向理论深处探索。遇到学生提问的难题就说这个问题我考虑还不成熟,请同学谅解,下课后我们再共同探讨。或者说我思考一下,下堂课再给同学们做回答……”郑风华说,“人家语言平和而且谦虚,心态冷静,同学不满意也说不出别的。冬冬小姨就不一样,这可能是她的性格决定的,一上课就摆起老师的架子。其实,老师有什么架子?应该和蔼、耐心地向学生传授知识。她可倒好,脸板得铁青,动不动还没收学生的课外读物,教训的口气太多,这哪行啊。这些七七级同学大部分接受不了,师生感情搞得很僵硬,连和我都是那样,你想想……”

“风华,照你这么说,能不能出什么事儿呀?”郝倩丽担心地问,“冬冬小姨这个人从小受宠,清高自傲,娇生惯养,非常任性,特别爱面子,不让人说‘不’字。”

“我知道,瞧你说的,那能出什么事儿呀?”郑风华说,“也就是个师生关系不协调呗。不过,你临走前得劝劝她,有些话我不好说,可能我说了她也听不进去。”

“是啊,”郝倩丽说,“你从她宿舍走了以后,我俩也提起这个话题。我说你建议她换个岗位,她听不进去,而且很自信。”

郑风华安慰郝倩丽:“其实呢,美丽很聪明,接受新鲜事物快,表达能力强。她只要钻进去,先从对知识的表面理解入手,然后再深悟,或者去名牌大学进修一下,说不定会是个很出色的大学老师。”

“好,我把你这些话变成我的,临走前好好和她说说。”郝倩丽问,“你们的老师队伍都是这个样子吗?”

“那怎么能呢!”郑风华说,“一多半吧,比如古代汉语、中国通史老师就是‘文革’前哈师院的大学毕业生。我只听过一两堂课,就觉得很过瘾,讲得棒极了,学生都不愿意下课。”

郝倩丽说:“这还好,要不,你们这大学念得还有什么意思呀。”

彭卫东那么晚了还到郝美丽宿舍去,是为了进一步联络感情。他觉得有两件事是可以让郝美丽对他敞开心扉的:一是这次把七七级烤焦了,这是郝美丽的主意;二是明天的写作课,他要带领系里没有课的老师以听课的名义参加,听课是假,助威是真。他知道郝美丽热爱教学,只是底子太薄,这么支持她,她一定会从心里感动的。想到这里,他站起来照了照镜子。我怎么啦?同龄人中帅过我的有吗?他琢磨不透这个漂亮的年轻女教师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表面冷静,心里却很急躁,似发疯,真想狠狠冷落她一通,以冷待热;甚至想在她工作上出气,让她找上门来屈服。要说那还不很容易吗?这念头不知升腾起了几次。事后一见到她婀娜的身材,那漂亮的模样儿,那说话酸里酸气的味儿,虽然知道是对自己来的,却发不起恼来。哎,怪了,简直就像酸葡萄一样,越酸越吃不到还越想去吃。这么晚了,他竟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她宿舍门前,说是来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是进屋找她聊聊,还是希望在门口碰上说几句?反正就这样鬼使神差般来了……

教学大楼里上课的钟声响了。

这钟声还曾在学院里引起过争议。新任院党委书记刘吉祥“文革”前是教育部的一名司长,毕业于北京一所师范大学,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后下放到黑龙江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七七级恢复高考前调任镜泊湖师范学院任党委书记。是他压忘了郑风华的录取档案袋。他是因为身体受到摧残患上了心脏病,去北戴河疗养以便回来投入工作才耽搁的。他在收拾办公桌整理文件时发现了档案袋,便急忙交给了刘福林,并嘱咐他一定注意培养这个学生。

那天,他和刘福林一起走下办公楼,对面四栋教学楼同时响起了上课的钟声。他嘱咐刘福林去和张院长商量一下,高等院校在某种程度上要保持肃静,让学生养成自觉学习的习惯,学生自己要学会管理自己,没有必要上课下课都要打钟,这会给人一种中小学校的感觉。

刘福林嘴上应承,心里却不赞同。他找到张院长传达刘吉祥这一指示时,首先掺杂了自己的意见,说什么高等院校也不能松懈制度建议和规范管理。有了这钟声就有了学院的生气,就像军营里的号角,就像运动员比赛场里起跑线上的发枪命令……他一连说了十多个“就像”,令张院长听得很振奋,赞扬说:“你们工农兵学员除了文化知识稍差一点儿,集体主义观念、组织纪律性、政治觉悟就是强。农村生产队敲钟农民上工,军营吹号上操,学校打钟上课,这是天经地义呀。”他最后表示:“对于刘吉祥书记的意见,就请你耐心解释一下,不能说一恢复高考,‘文革’前什么东西都恢复,要建立的是社会主义新型大学的新秩序。至今还有人对我耿耿于怀,说什么学院建在这大荒地建错了,学院不搬进市里是错上加错。可是面向农村办学,为农村培养合格的人民教师又有什么不对呢?我们是个农业大国,连国民经济建设的基本方针都是以农业为基础呢。我没错,一点儿都没错,难道把学院办在城市里,把学生们都培养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资产阶级少爷就好吗?”白发苍苍的张院长说着说着竟有些激动了。

彭卫东做事情从来都是有板有眼儿,组织系里这么多老师听郝美丽讲课,名堂叫观摩教学。他担心别的老师有意见,在他耳里也听到过风言风语,说他爱上了郝美丽,还看不出郝美丽同不同意。为了表示他的权威性,少沾嫌疑,他和张院长打了个招呼。对外,他说这堂课是张院长的意思,意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培养支持年轻有为的教师。

郝美丽高跟鞋踏出的音符伴着校园里的一片钟声走进了中文系七七级大教室。在她站上讲台前时,彭卫东已经带领中文系的教师坐满了后排。当同学们起立时,郝美丽头不抬眼不睁,一副冷静和胸有成竹的样子,低着头翻着教案。她一抬头,首先看见了正仰脸向她注视的彭卫东,然后她又目视了一下所有的老师,心跳加快起来。

她最挠头的是那几名讲古代汉语、文艺理论、中国通史的老教师。她明白,彭卫东意在给自己撑腰、捧场,让课堂秩序恢复正常。可是,搞这么大规模的听课应该和自己打个招呼呀。她又一想,系里有规定,经系领导批准,也可以不打招呼,随时抽查听课,目的是督促老师认真备好每一堂课,讲好每一堂课。这里就有彭卫东聪明和小狡诈的糅合,郝美丽却猜不彻底,不知道彭卫东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故意低下头又摆弄了一下教案,像在翻找什么内容,其实是在掩盖心里的恐慌。

她又抬起头时,一下子看到了靠窗坐着的系党总支书记文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了。文化戴着近视眼镜,长相和神态很像黄夫子,“文革”前曾是系里的主任。“文革”中彭卫东步步巴结,在“新草芽要拱掉老草母子”的氛围中,文化被排挤当了研究员。刘吉祥来学院不久调整安排了一批干部,让他任上了系里的党总支书记。其实他是业务干部,很有学问,很有教育家的派头。中文系的主要课程,他基本通晓,过去有哪个老师不在,他看一下讲义都可以临时替代,而且讲课生动,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只是他官本位意识差,竞争意识差。正因为这样,才会被彭卫东篡了位。老教师们都很尊重他,主要是他很有学者风度。

怪了,文化几乎和黄夫子一样的神态,一样的性格。大多这样的人,周围的人都会给他起个外号叫什么什么“夫子”,姓什么就是什么夫子,不少人都叫他“文夫子”。这大概都是源自人们对孔夫子的传统印象吧。

大教室里非常寂静,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郝美丽。因为她翻阅教案的时间超过了所有老师,也超过了她本身以往的惯例。

“同学们!”郝美丽终于稳定住了情绪,不再心慌意乱,思路回到了本堂课的教案上。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了“第六节诗歌与诗词”,然后又一转身返回讲台说:“今天,我要给大家讲授的内容是‘诗歌’。提到诗歌,在没有进入诗词教程之前我要多说几句,那就是我们都会不免想到,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不仅是伟大的领袖,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严格地说,就是指他老人家的诗词创作。”她讲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教案,又继续讲了起来,“毛泽东同志的诗词,不仅气势磅礴,意境深远,而且严格讲究古诗词韵律……”

“到!”黄夫子举起了手。

郝美丽盯着黄夫子问:“黄夫子同学请讲,什么事?”

黄夫子彬彬有礼地站起来问:“郝老师,有不懂的可以提问吗?”

黄夫子彬彬有礼的神态和“有不懂的”四个字把郝美丽麻痹了。所谓傲气一时的七七级也“有不懂的”?也许是彭主任那一考把他们考老实了,也许是后边坐着这么多老师把他们震谦虚了。怎么这么礼貌,这么规矩?她高昂着头,闪一下那对美丽的大眼睛,不屑一顾地回答:“当然可以了,你讲吧。”

“郝老师刚才讲解说,毛泽东同志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诗人,一点也没错,可是——”黄夫子扶扶眼镜,一改文质彬彬的口气,“郝老师说,毛泽东同志的诗词气势磅礴,意境深远,也不错,但说严格讲究古诗词韵律,学生就不敢苟同了……”

大教室里一片紧张的寂静,听课的老师和同学们几乎都把目光投向了郝美丽,投向了黄夫子。不管目光投向谁,都预感到似乎要发生一场诗词韵律上的课堂大交战。

郝美丽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黄夫子同学,怎么见得?”

“依我看,毛泽东同志的诗词,为了追求气势磅礴、意境深远,根本就不顾及古诗词的一些韵律。”黄夫子侃侃而谈,声音洪亮,不熟练的普通话里时时夹杂出上海口音,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吐字流畅。“比如说,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这首词,它的第一句‘花褪残红青杏小’严格按着古诗词的韵律是平仄平平平仄仄,而毛泽东同志的《蝶恋花·答李淑一》的第一句‘我失骄杨君失柳’,它的韵律则是仄平平平平平仄……”

黄夫子被没收《小说月刊》杂志,特别是作文得五十九分以后,又加上全体七七级被考糊,竟无一人及格,对此一直耿耿于怀。那天,他把韩小冬、宋奎祥拽到操场草地上,避开郑风华,就是精心策划课堂上如何用学问“发难”郝美丽。他把娟娟交给张建萍之后都没来得及和女儿亲近地说几句话,惹得娟娟一直有意见。他一直在钻研诗词的有关问题,包括古诗词和毛泽东这种新诗词的对比,包括韵律的运用和艺术特色,而且半夜时分还从被窝里把韩小冬、宋奎祥拽出来到外面去讨论了好一阵子。他知道,韵律问题是古诗词创作的第一要领,这里肯定有郝美丽的空子可钻,就是郝美丽讲课时不提,他也要寻机发问……

大教室里顿时混乱起来,叽叽喳喳,乱成一片,韩小冬鼓掌拍了一下无人响应,把舌头一伸又缩了回去。他瞧了宋奎祥一眼,宋奎祥也做了个鬼脸,他发现,不少同学都在默默为黄夫子这一炮叫好。

郝美丽此时的心境就像走向战场的战士一样,还没接触战火硝烟时就有些怯战,一旦端起枪来开始射击就贸然不顾了。她冷静一下说:“静一静,黄夫子同学提出的问题有待于课后我们共同研究和探讨,希望同学们集中精力上课……”

教室里顿时又静了下来,捏着一把汗的郑风华也松了口气。他写了一个条子揉成团扔给了黄夫子,被郝美丽发现了,急忙埋头看起教科书来。

“毛泽东同志的诗词不仅气势磅礴、意境深远,每一首诗词的思想性都‘皮’(颇)为深邃……”郝美丽像背书一样讲述着,“比如《沁园春·雪》这首词……”

韩小冬顾不得喊“到”,忽地站起来。“郝老师,”还把‘您’字说出了一点怪怪的北京味儿,“您说的‘皮为深邃’是哪个‘皮’字呀?是‘皮子’的‘皮’,还是‘放屁’的‘屁’……”

课堂里一阵哄笑,彭卫东刚要站起来,被文书记拽住了。

“韩小冬!”郝美丽敲了几下讲台,连同对黄夫子的火气一起发泄了出来,“你文明一些好不好……”

韩小冬问:“我怎么不文明了,不懂还不能问吗?”

“难道你连个‘皮’(颇)字也不认识吗?”郝美丽气势汹汹地拿起粉笔,一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颇”字。

宋奎祥站起来抢话:“老师,那不念‘皮’,念‘颇’!”

郝美丽说:“念‘皮’,怎么能念‘颇’呢?我的老师就这么教我的……”

彭卫东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却没有表露出来。

郝美丽念书时的老师真是这么教的,她当初的写作老师就是彭卫东。这时,彭卫东忍不住站起来说:“是念‘皮’,是我教的……”

郑风华明明认识这个字,可是他的脑子里此时也乱成了一片,他真希望这个字念‘皮’,于是翻开了《新华字典》。黄夫子打开他扔给自己的纸条一看,很是生气,只见上面写着“口下留情”。他正来火呢,把纸条往书桌一塞,站起来冲着彭卫东说:“主任,不能你说念‘皮’就念‘皮’,自仓颉造字以来,这个字一直念‘颇’……”然后转向郑风华说:“郑风华,我看你在查字典呢,在字典上查到了这个字没有?到底念什么?”不少同学一起七嘴八舌为他加油叫号:“对,到底念什么?”

郑风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说:“念‘颇’。”

“千古史料证明,这个字是念‘颇’。”韩小冬又站起来说,“它是《新华字典》里‘页部’五画,为五笔字型,共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不正’的意思,组词如‘偏颇’;第二种解释是‘很’或‘相当’的意思,组词如‘颇佳’、‘颇快’,还如郝老师刚才说的‘皮为’,实质是念‘颇为’……”

课堂里顿时掌声、笑声哄乱成一片。彭卫东大声嚷:“静一静,静一静……”同学们像没听见一样,连老教师们也感到啼笑皆非,只是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因为在挨批判的尾声里,彭卫东没少折腾他们。

郝美丽正不知如何是好,文化走上了讲台,教室里渐渐静了下来。他一直不说话,深情地瞧着台下,神色焦灼而深沉,待静了下来才开口说:“同学们,这堂课就到这里吧。”

听课老师和同学们纷纷拎起坐垫,夹起课本、笔记本走出了教室。

“王宝艺,”文化截住他说,“今天课堂上发言的都是你们三班的,你回去和辅导员先开个班会,和老师探讨学术问题,应该选择个适当的方法,现实就是这样一个状况,不能互相制气……”

彭卫东一听,借机走过来对王宝艺说:“文书记,我认为这是在有组织地向老师进攻。我们都知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知识像大海一样,有点儿不知算得了什么?这严重地扰乱了教学秩序。知识的海洋是浩瀚的,有个一点半点不明白并不奇怪。系里统一考你们,你们不是没有一个人及格吗?黄夫子、韩小冬、宋奎祥的用心是险恶的……”

“彭主任,”文化制止说,“你先少说几句,用词要恰当,有话坐下来慢慢探讨嘛。”

“彭主任,你要是不说系里统一考我们,我真的不想说什么,你用的‘险恶’这个词儿可是不合适呀。”王宝艺说,“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全国都在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自从我们七七级入校以后却感受不到这种味道,对我们七七级学生的到来,不少老师不是持欢迎的态度,而是以领导、以老师自居,总想压制我们,总想制服我们。我认为,这还不单单是个压制和制服的问题,是电影《决裂》中高喊‘手上的老茧就是文凭’;是考试交白卷不知廉耻的张铁生等邪恶势力的残余玩偶在我们师院向科学、向知识挑战,企图继续拉历史的车轮倒转……”

彭卫东刚说了句“口气可不小,什么学生”,被文化制止住了:“没有那么严重,都不要这么火药味儿十足。回去,回去,都回去冷静冷静再说……”

挤在大教室门口的同学、老师这才纷纷离去。郝美丽夹着教案,这回那高跟鞋不是踩,不是踏,而是跺出了急促的音符。她低着头穿过下课学生的人流下了楼,气哼哼地直奔宿舍而去。

郝倩丽正教冬冬认字:“这个字念‘颇’。”冬冬刚重复地读了一遍,郝美丽推门闪进来不耐烦地嚷:“行了,行了,别‘颇’了,别‘颇’了!”

郝倩丽见她神色异常,忙放下识字课本问:“美丽,怎么了?”

郝美丽不回答,趴在床上呜呜呜哭了起来。

郝倩丽急咧咧地问:“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我饶不了他们!”

这时,郑风华推门走了进来。郝倩丽问:“风华,冬冬小姨怎么了?”

冬冬也在一旁说:“爸爸,谁欺负小姨,你和妈妈去揍他!”

郝美丽一下子仰起头来说:“还问谁欺负,就是你爸!”

郑风华眉头一皱:“这话说的,我怎么欺负你了?”

郝美丽把受到的责难和委屈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郑风华身上:“黄夫子、韩小冬,还有那个老农民宋奎祥,他们合伙发难我,你还装模作样地查字典找证言,你什么意思?”

郑风华气得一结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郝倩丽似乎明白了一些,冲着郑风华发了火:“就是呀,冬冬小姨就是讲课真有个一差半错的,也没有你去掺和的道理呀,这不是不分里外拐吗?”

郑风华急了:“你们听我说……”

郝美丽的火气已经达到了顶点:“我不听你说,你出去,你出去!”她说着便往外推郑风华,郑风华后退两步,晃了晃,脚后跟怎么也站不稳,身子一后仰,差点跌倒在急步走来的彭卫东怀里,彭卫东身子一后闪,郑风华跌了个仰八叉,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到了一块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急忙去了校医所。彭卫东毫不顾及,趁郝美丽要关门时挤进了屋里。

合堂上课的中文系七七级三个班的同学们纷纷议论着回到了自己的班级。三班教室里,同学们围着黄夫子和韩小冬,坐在桌子上、椅子上,一派嬉声笑语,笑声、掌声搅成了一团。这个说,王宝艺这个班长有水平,和彭主任的对话有高度;那个说,黄夫子肚子里的墨水是真不少;也有的说,韩小冬真是字典大王呀!宋奎祥敲着桌子说:“七七级就是有水平。”正说着,张建萍和赵棣领着娟娟进了教室,说是子弟校长说,收学生的孩子上学没有先例,要研究研究,请示请示。韩小冬听着来了气:“研究、请示个屁!”他拽着娟娟的手说:“走,我领你去和他们理论理论!”黄夫子拽回娟娟说:“小冬,不用,这几天太不寻常,过几天我去找,和子弟校长详细说说情况,会收的。”

彭卫东进了屋,没等开口,郝倩丽就认出来了,忙一口一个彭主任地叫着让座,问为什么下课这么早,一边让郝美丽倒水。郝美丽默默不语。彭卫东向郝倩丽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遇到了特殊情况,论说郝美丽今天讲的课在知识准确性上是略有失误,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引起这场风波。”

他接着绘声绘色地说了郑风华如何不该和他们一起为难郝美丽,念错一个字有什么了不起的,郑风华不该捧出字典去作证呀。这一说,一下子把郝倩丽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郝美丽也扑簌簌掉起了泪珠儿。

彭卫东说:“我已经把这一情况向张院长简单汇报了,张院长很重视,准备把中文七七级三班这件事情做全校整纪刹风,开展尊师爱校活动的典型案例。”

郝倩丽一听,担心地问:“学院不能给郑风华他们什么处分吧?”

彭卫东说:“那就看事态怎么发展,看郑风华他们的态度和表现了。”接着又加重语气说,“学院本来对郑风华寄予很大希望,要让他当院学生会主席,看来要重新审视了。”

郝倩丽说了些要好好说说郑风华,让彭卫东多帮忙的话。彭卫东没说帮,也没说不帮。他发现郝倩丽在斜眼瞧他,他感到这是一种服气的表示,便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那样子似乎能掌握郑风华,甚至包括郝美丽的命运。他说:“这个,我说了算,也说了不算,那就看他的表现了。”这个他是谁呀?是郑风华,还是郝美丽?一时弄得郝倩丽心里没了底儿。郝美丽在这种处境下,得到了一丝安慰。她心想,不管怎么的,彭卫东还是系主任,要想留在系里任教,他很重要,也不能总不理不睬的。她淡笑一下说:“姐姐,有彭主任这句话,趁着你在这儿,就多说说我姐夫!”郝倩丽一个劲地说:“当然,当然,那当然……”

彭卫东没有多大真本领,耍个政客的小本事还是满风采的,而且很会欲擒故纵那一套,他心里一笑,还在暗暗高兴。自从动手动脚遭郝美丽冷落以后,能得到郝美丽这淡淡一笑也很不容易,有淡笑就会有浓笑。他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好,一个念头旋上心际,他要抓住这一机会与郝美丽深入爱情关系。他说了句“我明白”,然后破门而出,扬长而去,这就是他常玩的“欲擒故纵”。

彭卫东这么一走,郝倩丽心里更加没底儿了。她本以为郑风华考上大学,返城的路就畅通无阻了,真是万万没想到还这么复杂,谁知以后的路怎么样呀?

文化心事重重地走出七七级大教室,下到二楼,发现现代汉语老师姜太明正和七六级一班的课代表在说什么。他招呼他一声,与他并步继续下着楼梯问:“刚才听郝美丽老师的课,你有什么感想?”

“要说感想么,还真的颇大。”他把“颇”字说得很重。姜太明直言说:“态势很严重!”姜太明这人是全校有名的“牢骚教师”,他的牢骚很幽默,很滑稽,往往含而有露,又往往借题发挥,让你哭笑不得。他说这个“颇大”里就有寓意。就是因为他喜欢直言,在“文革”一开始学生们“踢开老师闹革命”的时候,造反派从他的直言牢骚里摘出一些话来,成了他的反革命言论。三年前,彭卫东当了系主任,对他还略有小折腾,他心里一直不满。这个“颇大”,既表态对事情的看法,又一箭双雕挖苦了彭卫东和郝美丽。

真像郝美丽说的,这个偏远城市的学院里,有的教师们是有些穷酸苦臭的,一件小事,甚至读错一个字,就会把你搞得威信扫地。彭卫东把“颇大”念成“皮大”,已成为全系的典故,可谁也不去给他纠正,所以,背后里,姜太明常把“颇大”念成“皮大”。这个“皮大”几乎成了彭卫东知识贫乏的包装品,甚至也成了他的代名词,几乎全系的人都知道姜太明常说的“皮大”是什么意思。聪明狡诈的彭卫东也听到过,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郝美丽也听到过,也是置若罔闻的样子。大荒地里开门办学,周边落后乡村的气息已经把他们麻木了。

“不至于吧?”文化问姜太明,“别给我说这些危言耸听的话。”

“危言耸听?”姜太明见外面下起了小雨,便在教学楼门口雨搭下站住说,“危言耸听的话我还没说呢。我的老主任,新书记,你想呀,这七七级的学生,除少数是压低分数线录取的‘文革’中‘新三届’生外,多数是‘老三届’,多数里的多数又是‘老三届’中的六六届高中毕业生。荒废学业十年多,进大学就像旱天大鹅进了池塘一样,如饥似渴地想学些什么。你没听中央电台广播里说的吗,他们要把丢掉的损失夺回来,四年要夺回流逝了十多年的时间,这劲头多猛呀!”

姜太明见文化听得很认真,更来劲了,也像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他们这些年轻人比解放以来任何一届大学生水平都高,因为他们不但具备上大学的高中生学历,而且还有丰富的社会工作经验。韩小冬那小子是个新三届的歪才,咱不说他,像黄夫子、郑风华、王宝艺这些学生,在很厚的老高三底子上又铺垫了好多实践中的东西,钻研了很多专长性的知识,古典文学呀,写作呀,甚至我都自愧不如。文书记,你想啊,我们学院,不仅仅是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教师占三分之二,现在还有些老教师要求调走——”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份商调信,“文书记,我要调哈师院的事情,彭主任基本点头了,说请你表个态就行。”文化沉默着没接信,姜太明只好讪讪地把信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

雨停了,姜太明夹着讲课笔记大步走了。

文化撵上姜太明把信塞进他兜里,他又掏出来塞给了文化,文化抖着商调函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太明,我当了书记,你是想看我的笑话是不?”

“那哪能呢,我的初衷可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怎么说,咱们被打成牛鬼蛇神,也是一个‘牛棚’里的难友呀。”姜太明连忙解释,“‘文革’十年,国家损失惨重,百业待兴,高校更是如此。别说我们大荒地,就是城市高校招用‘文革’前大学老师也难。咱们系,包括其他系一些老教师正在暗地里联系调转,城市里一些大学许愿说,如果原校不放,你们就不要关系了,带着大学毕业证书来就行了,我们负责给重建个档案,一切待遇从优。你瞧,我们学校能抵得住吗?我看,这所大荒地里的名不符实的大学,本来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加上七七级学生要是闹起来,很快就会被取缔!这叫危言耸听吗?我的老主任,新书记,你说呢?”他把最后一句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还真没想这么多。”文化心情压抑起来,他有心脏病,感到心脏隐隐作痛。他深吸口气说:“就是取缔也不能马上,起码要这届毕业生离校后。有这几年的相容时间,我们来共同想办法提升学院的水平。办一所高校不容易,现在看硬件基本合格了,就是软件,主要是师资问题。太明,你要带个头呀,怎么样?”

姜太明说得那么残酷,嘴那么黑,其实,他对这所学校也是有些感情的,他毕竟是参加过建校,付出过心血和汗水的。

文化接着说:“人这一生要想法干成事业,不能毁坏事业才对。”

“文书记,”姜太明不在称呼前面加“老主任”了,那有种玩世不恭的味道,也有刺激的味道。他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不然,早就走了。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叫我说呀,赶快发个电报请刘书记从北戴河回来,他历经沧桑,有威信,会有些办法的,就不知道他那‘小米加步枪’的精神在高校有没有用了。总之,要有强有力的领导力量才不能毁坏这所高校。再说,咱们都是学师范教育的,现在中小学也面临着缺师资的问题呀!”

文化叹口气,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双手捣了一下,却装出坦然的样子说:“刘书记刚去没几天,他这些年没少挨折腾,身体状况不好,目前还只是我们系里的问题,我们先着手自己解决,你要好好配合我,万不得已再惊动他。”

“也好。”姜太明叹口气,“但愿系里有个好办法。我先走了,家里菜窖塌了,我还得挖菜窖去呢。”

这里的教师确确实实太不容易了,距离城镇远,交通不便。除了有个粮店、小卖店之外,吃什么都要靠自力更生,甚至还要种菜、养鸡。学校办在农村叫做“开门办学”。也就是说学校开着大门,欢迎工农兵学员,欢迎工农兵来当学生,老师也成了以工农兵大学生为主。这种开门办学,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大学教师队伍,这里的大学教师也开始了一种特殊的教师生活。

姜太明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说:“文书记,我不抱大希望,到学院要黄摊儿前,我调转的事情希望你优先帮忙。”

文化连喊了两声没有喊住他,他是想把商调信还给他,最后只好收回挓挲着的手,将信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雨停了,天空还在阴着,浓浓的乌云越压越低,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似乎有大雨要来。这里的教职工家属区最怕下雨,这里每栋房之间的甬道都是泥土的,一场雨后,人们再踩上去就会变得特别泥泞。

文化捣了捣疼痛的胸口,迈开步又停住了,似乎还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他想要去找彭卫东交流一下一些想法,可是,又犹豫了,和他交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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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书志传通俗演义》演隋唐之际的史事,自隋炀帝大业十三年(617)至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全书以秦王李世民一生业绩为主。书中塑造了李世民、李靖、、尉迟敬德、秦琼、窦建德、王世充等人物形象,使这些历史人物获得了艺术的生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小说中,富有感染力。
  • Soul of a Bishop

    Soul of a Bishop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圣手狂少在校园

    圣手狂少在校园

    他不是天才,而是个全才!他不是显赫贵族,却必定成为王者霸主!唐仁,一个普通贫苦少年,偶得奇遇,让命运轨迹翻天覆地,从此,他焕然一新,文武双全,文能把御姐、泡女神、骗萝莉,武能战群雄、挑圣地、败强敌!
  • 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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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轻易说出他们的经历。切记,当你知道后,勿要相信。你看到的,只是一本小说。。。。。。
  • 断剑情殇

    断剑情殇

    一人一剑仗义行天下,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敢爱敢恨为红颜。
  • 妖妻倾城

    妖妻倾城

    家里人从城里带了个姑娘回村,说要给我当媳妇,当天就拜堂成亲,结果洞房花烛夜就出事儿了......本想做个好人普渡众人,最后却做了千夫所指的混蛋,只怪你那倾城一笑,崩塌了我整个世界。
  • 超神完美系统

    超神完美系统

    活在虚幻中,死在现实里,这是现实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方旭正是其中之一,他偶然被神秘系统选中,成为宿主。完美系统可以让宿主进入无数电视剧或电影世界。一星世界到九星世界的热血冒险,不同的等级、无数的异界位面...精彩的人生体验...你值得拥有!一星世界:倚天屠龙记、血族、天下第一...二星世界:魔剑生死棋、风云、僵尸系列(可添加可更换)...三星世界:水月洞天、聊斋系列、倩女幽魂(同上)...四星世界:轩辕剑、仙剑奇侠传、古剑奇谭(同上)...五星世界:宝莲灯、西游记....六、七、八、九....作者君有随时修改的权利哦!新书期间求收藏求推荐!!!
  • 妖妻有毒魔皇宠妻成瘾

    妖妻有毒魔皇宠妻成瘾

    上一世她活得太累,遭遇车祸她本不该死,却误遭黑白无常错勾魂。一朝穿越,她抛掉束缚,做一个潇洒女子,没想到这个世界以武为尊,灵力是个不可缺少的东西,奈何她天生经脉堵塞,灵石是个让人富裕的东西,奈何她穷的流油,魔兽是个打架的好帮手,奈何她天生没经脉。nonono,这些不成问题,一切找小白。一朝成仙,她笑之:“特么还有两个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