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级的同学们都明白了，原来这大学里是没有期末考试的。一般的主课，如写作、现代汉语等都是一年的教学任务，来年上学期全部讲完后考试就是毕业成绩。一些共同课如英语、中国通史、心理学等是半年教程，也是教学任务完成后老师给些复习时间就进行毕业考试。所以，这第一学期没有什么重要的考试任务，同学们都觉得很轻松，从这一点上感受大学生的生活滋味，完全不像读中学那样，过期末就像过鬼门关。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累不死都像剥层皮一样，肯定要掉上几斤肉。尽管学院简陋，还经历了和郝美丽等一些老师闹了些不愉快，还经历了文化之死、上访等等，但现在，总算是很有大学的生活滋味儿了。再说，阅览室那么多大学的校报、报刊，靠自学也获得了不少知识。而且，别看这所大学办得不怎么样，因为有知青成分，录取的学生可是天南海北哪都有。北京、上海、温州、杭州、天津等十多个大城市的学生，开始从这里出发奔赴家乡。当初，他们踏上前来报到的列车时是那样骄傲自豪，如今要回家度第一个暑假也是那样的兴奋。几乎百分之百的学生在学校都不戴校徽，要回家了，却都佩戴上了白底红字的校徽。尽管不少学生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孩子的爸爸和妈妈，但他们也是以学生的身份，带着学生的情怀，走出了母校的怀抱……
这是一列慢车，五湖四海的同学都要从西京城站上车，到牡丹江火车站换车。长途快车不用说，就是这三个多小时的慢车也显示了王燕的活动能量。说是列车前端有车头噪音大，车身晃动大，后端车厢晃得厉害，同学们的座位都是不前不后在中间，还都是好座位。
郑风华心里不愉快的是，王燕是政治系的学生，却和自己挨着坐。郝美丽也坐这趟车回家，他本想买两张挨着的票，没好意思，怕惹闲话，没想到王燕和自己挨着坐了。
列车缓缓启动，王燕站起来说：“同学们，我们唱一个《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怎么样？”
在一片叫好声中，王燕一起头，车厢里响起了响亮的歌声：
年轻的朋友们，
我们来相会，
……
这是代表着新时代大学生激情的歌声，群情激昂，歌声嘹亮，在车厢里回荡，在窗外的雪野上飞翔。它淹没了车厢里男女老少旅客的谈说嬉笑，随着奔驰列车的轰轰声，像巨大的潮水，滚滚向前。
隔节车厢里的郝美丽一听，就知道是郑风华所在车厢里传来的歌声。此时，她的心情似乎也随着歌声在激荡，也不知为什么，只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感觉，买票时也买了这次列车回家。往年学生们放完寒假，她还要在学校里逗留一段时间备备课，直到春节前才回去。过完正月十五，哪怕是再逾越几天回来上课也没一点点压力。那时候的压力本来也不大，学生们非常好教。当然，她现在的心情也很放松。她穿过车厢连接带，过了六排，才看见郑风华的身影。脚步刚迈到坐席旁，娟娟和黄夫子、韩小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称呼着“郝老师”，争着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郑风华也站了起来，只是没吱声。
郝美丽说：“谢谢同学们，那我就坐在娟娟的位子上吧。”
郑风华说：“那娟娟就去郝老师的位子。”
娟娟说：“不，好不容易和爸爸在一起，我就和爸爸挤一挤。”说着站起来在黄夫子那一排挤挤坐下了。
郝美丽说了声“谢谢娟娟，我就不客气了”坐在了三人座的椅子中间位子上，王燕也坐中间，她不声不语，似乎不惹人注意。郝美丽最先注意到了她，她也最先注意到了郝美丽。其实两人并没什么怨结，为什么一见面心里都疙疙瘩瘩的呢？她们心里肯定都有些微妙的又让人揣摩不透的小思绪。
“哟，这是政治系七七级的王燕同学吧？”郝美丽故作才注意到，“你也在这儿？怎么没和你们系的同学在一起？”
“郝老师好，”王燕显得很有礼貌，“我们政治系兴城市的就有两名同学，谈不拢。这不，我们的学生会主席在这儿。”她说着瞧了郑风华一眼又接着说，“顺便可以聊聊我们学生会的工作。”
郑风华笑笑插话：“王燕同学可是个社会活动家！”
“噢。”郝美丽点点头，言不由衷地说，“听说王燕同学的父亲不仅是市长，还是诗人。下学期我的写作课有诗歌，你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请你爸爸给中文七七级讲讲诗歌创作呀？”
“郝老师，我可以试试。不，还是你自己去和我爸爸当面谈好。”王燕显得很骄傲的样子，“不过，我爸爸很忙的，总是不着家……”
这在王燕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燕的爸爸确实是市长，又是诗人，但主要是市长，这位工农兵大学生老师是讨好？可能吧，又或是没话找话。这个话题一出口，却引起了郑风华、黄夫子、韩小冬等人的极大兴趣。这个说要是真能请来可棒极了，市长又是诗人，讲课那啥成色；那个说恐怕不能来。韩小冬却觉得可能人一当上大官，一些人溜须不知怎么溜了，那个当场长的爸爸本来写毛笔字不怎么样，那年春节前给办公大楼门口写了一副对联，旁边赞扬的人简直找不到用什么词儿来奉承好了。于是大唱反调说：“什么市长又是诗人，王燕爸爸更主要的是市长，业余时间写几首诗，是爱好，是休闲，能达到发表水平很不错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一流诗人，二流也不一定够得上，说不定三流诗人还是打狼的。”
“韩小冬！”王燕忍不住了，说，“你瞧不起我爸爸是不？”
郑风华见王燕有了酸性味儿，插话说：“王燕同学，我们班韩小冬这个人心直口快，有啥说啥，这是他的想法，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嘿，我们七七级是有些资本，可是，不能傲视一切呀！”王燕有些怒气了，“你等着，我非让我爸爸来给你们讲一堂不可，我爸爸可是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的……”
韩小冬不管三七二十一，问王燕：“别拿那个唬人，参加过又怎么样？你背几首你爸爸写的诗先给我们听听，然后给我们分析分析……”
王燕一下子傻了，她真的背不出爸爸写的诗，只知道出版的两本诗集的名字。韩小冬瞧一眼王燕嘿嘿一笑，大家能感觉出韩小冬的得意，却感觉不出王燕此刻心里是怎么尴尬。娟娟在一旁说韩小冬是“小狂人”，郝美丽呢，她开始觉得引出这个话题时是随随便便，这么一争论，倒觉得有些盲目了。她明显觉得，韩小冬也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话提问题不仅仅是个尖刻的问题，还入木三分，能抓住问题的一切本质。七七级可谓是个人才库呀。她想起了姜太明老师说的一些话，越来越觉得自己登上大学讲台的荒唐、可笑，应该更加奋发努力才是。不过，她从内心里对王燕越来越感到除酸楚楚的味道外，又有了鄙夷的成分……
他们唱着、说着、争论着，不知不觉火车就进牡丹江这个中转站了。
娟娟突然对黄夫子说：“爸爸，我不想随你回上海了。”
黄夫子问：“为什么呀？”
“爸爸，你来。”娟娟把黄夫子从座位上拽到车厢门口说，“我分析了，你这一次回家跟我妈妈肯定就是一场激烈，而且是非常激烈的战争，什么返城呀，离婚呀，我说谁又说不听，一想就烦死了……”
黄夫子听着直叹气。
“再说了，”娟娟说，“叔叔、伯伯也都结婚了，就那两间小房子，睡阁楼都不行，就得打地铺。不知怎么的，早晨天刚亮，正要睡会儿觉呢，整个里弄门口一家家主妇摁着一个个马桶‘刷刷刷’的，烦死了……我妈那个人也是真有意思，回上海，回上海，回去干什么呀？工作的事情连点谱儿都没有。是像人家王燕爸爸似的是个市长什么的呀，还是落实政策的资本家，有房子有钱呀？真没劲儿……”
“娟娟，”黄夫子真没想到娟娟对社会、对人生、对现实还有这么多认识。尽管是诙谐的，一时却不知如何回答她，情不自禁地问：“那你到哪儿去呀？”
娟娟开口就说：“我要跟小冬哥回农场。”
黄夫子怕听错了，问：“回农场？”
“是回农场，”娟娟说，“我想去看韩伯伯和阿姨，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他家房子也宽敞，我还可以静下来温习温习下学期的课程。”
“好好，”黄夫子答应了，“那，没有车票呀？你怎么走？”
“把去上海的票退了，反正不是连乘的，好退。”娟娟很有主见的样子说，“我总说小冬哥是个‘小狂人’，是‘混世魔王’，其实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听他吹吹牛，和谁搞搞对抗篇，比如说刚才和王燕吧，多有意思呀！你和郑叔叔却不行，你是夫子，郑叔叔是一本正……”她觉得话题远了，可是黄夫子却认真听着。车厢里传来马上要进站的广播声了，她只好简洁地说：“让小冬哥先买张站台票给我，只要上了车，他会有办法的。”黄夫子还没等说什么，郑风华已经喊他了，有的旅客已经开始往门口走下车了，他也被娟娟牵着手朝车厢门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