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张给她算过拐点的运程以后,两个人之间似乎微妙了很多。办公室里再聊天时,她感觉他的目光热烈了许多,眸子里时常有一闪而过的亮光。那种闪烁让她有些心慌,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他的眼神。
这天下午,文风请假出国游去了,许老师去了导师处,丁楠被叮嘱坚守办公室,以备院里不时之需。张走过来,把几张手写的稿级递到她面前,让她打出来。都说感性的人对电子机械类的现代物件持有本能的抵触和抗拒,这话的确有一定道理。丁楠是这样,而张,尤甚。他本人,常自诩为才子,强势又霸气,犀利又尖锐,外人也多赞其才华横溢,文采飞场,文章绘画皆有成就,但他却不懂电脑乃至一切电器机械产品,包括汽车。要他学电脑或学开车,那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话说回来,他的电脑不懂到什么程度呢?用常人的眼光看,那岂止是不懂,简直到了无知的地步。据他自己说,很多人多次地教过他开关机,但他至今仍记不住这一最简单的程序;而每次在老婆的全方位服务下在电脑上看完资料后,他都会在卫生间反复用消毒液洗手,因为怕电脑上的病毒沾染到手上。他的职称考试多次不通过,皆是因为计算机基础这一门久考不过。
当下,丁楠输入完,让张过来校对。她站起来,让他坐到她的座位上,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看,她自己把文风的椅子搬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挑出一处错误,她便伸手过去在电脑上改一下。
画院的下午总是特别安静,偌大的办公室更是静悄悄的,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这么近距离地坐着和配合,让她略不自在。她侧头看他,他左手拄着下巴,看着屏幕,眼光不时移动,四点多的阳光从西南角透过窗外竹影的筛滤后,柔和地洒在他略有笑意的脸上,安详静谧,一扫他谈专业时的锋芒光彩。他时不时用手或光标指着某一处,让她改动。两个人的手就在不时的来回间有了无意的碰触。
以前也这么配合过,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让人难堪过。也许以前都是在公众视线下,而今天是独独的两个人。以前同样的情境中,办公室的光线要明朗的多,而今天,时近傍晚,夕阳昏暗。一种叫不安的东西在空气中慢慢地扩散,很微妙。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您先统一看完,有错误的地方在纸稿上做个记号,一会我对着纸稿上的记号在电脑上一起改。我这样坐在旁边,我怕您不自在。呵呵。”她对他,有时称“您”,有时说“你”,并没有什么规律。
他仍然拄着下巴,却右侧过头来,柔柔地看着她,淡淡地笑着,轻轻地低声说:“有什么不自在的?”
只这一眼,只这温柔甚至带着羞涩的一眼,她的心就“嘭嘭”地乱跳起来。不久以后的下班路上,甚至很久以后的现在,她回忆那时的情景,心里明白,只那温柔的一眼,只那一句低声细语,她便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这状如爱意的喜欢,你说它是爱,也未尝不可,只因后来没有继续,也就没那么深刻而已。
而当时,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脸上略发热,小鹿乱撞般的心房里,充满了暗恋的暧昧的欢喜。此时的她,对爱情抱着崇高的信念,她希望找到一个男人能跟自己心灵契合,灵魂相托,有亲密的精神关系,能带着自己提升和向上,而把世俗的物欲和本能的生理欲望推得远远的,并不看重。她接触张久了,渐渐觉得自己那些关于爱人的漂浮的思绪开始收拢归一,清晰明朗,越来越觉得,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类型的男人。她每次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心就会跳,眼睛就不敢多看,脸上不自觉地就会发热,而对视说话时,眸子里就有抑止不住的亮光泄出来。这种变化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他眼神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他对她什么感觉?她不敢想,但她直觉他还喜欢自己。
一个已婚的男人,这爱情能有什么结果?她并无头绪,不愿去想,也并不抱期待。她只希望经常有机会这样看到他,和他聊天,向他学习和请教,在他的帮助和关怀下,进步向上和成长,充分享受精神的愉悦,就很开心,很满足。有爱如此,足矣,还奢望什么呢?
另一天,两人聊起她的前夫吕波。想起过去的种种,一种淡淡的忧郁爬上她的脸庞,她坐在办公椅上,并不看他,不无幽怨地说:“人家有的男人也玩,但人家玩归玩,把家顾得好好的,但他玩了不顾家!”
张坐在她的办公桌右侧,看着她,说道:“没文化的人才会那样没责任,有文化的人两边都会顾得好好的。”
不知怎地,这话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抬头看他,盯着他的眸子看了很久,似乎想在里面探寻些什么。他见她看他,反而更定睛地看着她,眨也不眨地,坚定严肃地,仿佛想以此来为自己刚才的话确认和加码。敌不过他目光的执拗,她先移开了视线,轻轻地叹了口气。即便他的话里有试探的意思,那又怎样?他能给的,他愿给的,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很明白,跨出那一步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万劫不复的伤害!对有关联的所有人,尤其是她自己!
这份若有似无的感情,纵然柔情似水,也必定没有归途,注定了是佳期如梦。
回过头来,看着他,此时她心里已平静如水,轻声说道:“上次你说,遇上你绝对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这一点我也相信,但我坚信,你对我的影响一定是精神层面的。”
他怔了一怔,接着仿佛如梦初醒般,连连点头道:“嗯,嗯,是的,是在精神层面上受益。”
停了半晌,他又好似没话找话般地说道:“我们打算要一个孩子了。”
她禁不住“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不丁克了?为什么呢?多年的信念要改变了?”
他此刻也恢复了常态,微笑着轻声说道:“我是一直不想要孩子的,这一点,现在也并没有改变。其实,结婚前,我俩就口头协议过不要孩子了,这样我才同意结婚的。但她现在想要了。为她考虑,我比她大十三岁,我以后必定会先走,我怕我走后,她一个人太孤单了,还是给她留个孩子做个伴吧。”
这种无微不至温暖贴心的亲情关爱让她感动,纵然这关爱不是给她的,看天色已晚,下班时间早过,她打趣道:“到点了,敢不敢一起去吃晚饭?”
闻听此言,他受惊一样地站了起来,嘴里说着:“不去了,改天再去。”手里已经拿起包,背到了肩上,仿佛怕晚走一步便会碰触某种禁忌或逾越某种雷池似的,拉开门,逃也似地离开了。
次日上午,张没有来,许老师也没来,丁楠和文风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各自工作,一边聊着天。文风说她新做了一个心理测试,结果说她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她说还挺准,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她的老公是她的同学,也是初恋,她说已经四十多岁了,感情稳定,相信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不会改变了。
丁楠很感慨地说:“虽常听说一个人一生至少该有四次爱情,一次纯洁的初恋,一次一见钟情的,一次刻骨铭心的,一次牵手一生的。但我还是很羡慕你们这种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像我们这样的,寻寻觅觅那么久,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们想找的人。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我们想找的人呢?究竟有没有那个对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里呢?这真是让人困惑。”
文风笑着站起来,绕到对面的办公桌上去开打印机,丁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拿捏得极有分寸,不,不是拿捏,应该是浑然天成,仿若有温婉优雅的名媛气息自然随意地在她周身氤氲开来。张和许都说,丁楠自己也认为,她和文风就是动与静的对比,两人在一起,她永远是俏皮活泼的,而文风永远是典雅娴静的。此时,端庄依旧的文风缓缓问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心目中对的人是什么样的?你自己有没有搞清楚?”
丁楠沉吟片刻,“呵呵”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标准就在眼前,我想找个张老师这样有精神境界的,他的强势如果稍微敛和一些,就更完美了。”
文风短暂的一愣后,深有意味地笑起来,打趣道:“哈哈,妹妹,你要小心了哦!”
丁楠明白她话中有话,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之间只有友谊,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我只是说他是一个标准,一个方向而已,可以向他看齐。”
文风回到座位上,笑着点头道:“我明白,我就是开玩笑。有的人远看也许很好,做朋友也许很适合,但成为爱人,未必合适。”
丁楠左手抚在额头上,想了想,又说道:“这话当然对。我感觉,我爱的人,他要有智慧,有精神追求,在某一领域有出色的专长,我甚至需要有点崇拜他才行。听说好多女人都是这样,需要先崇拜对方,才会爱上对方,难道我也是?”她说完,自嘲地笑笑。
文风不解地看着她,说道:“妹妹,你是找爱人,不是找专家。”
丁楠把椅子转向她,说道:“女作家张洁有一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里面的观念和我的很像,我感觉我也是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我爱的人,我似乎非得有点崇拜他才行。”
文风又调侃道:“张老师是这样的吗?”
丁楠笑笑道:“他除了有时候会过分的强势和骄傲,大多数细节都做得很好,尤其是对艺术的执着追求,让人很感动,放弃大好的挣钱机会,八年考研,就为了好好画画,简直非常人所为了。他还有段话,我印象很深刻,他说,你们看我,我和新院长算是旧相识了,早就认识的,他经常说让我担任个什么主任的,或让我做个什么项目的,我都推掉了,就为了多一些时间画画,人这一生,精力有限,努力做好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要把无谓的精力浪费在做官和挣钱这些杂事上。有这样境界的人真是不多。”
文风笑道:“哎呀,妹妹,你可别爱上他了,你要小心了哦。”
丁楠笑着摇头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了,理智的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做傻事的!”
两人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丁楠侧过头一看,张满脸是汗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