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评《西风颂》的两个中文译本
雪莱是天才,《西风颂》则系英诗翘楚。问世以来,注家蜂起,译家咸集,角度不同,解诂迥异。原因在诗有文化、美学及语言三个层次的复义性。文化复义性指原诗表层即可感知的文化要旨,又指积淀于诗人心底而诉诸文字所体现的丰厚的民族记忆——所谓“集体无意识”;美学复义性指诗人抒情状物因选用不同的意象以构成不同的意境而呈现出的艺术多重性;语言复义性指在字、句、篇各个层面上所体现出的语义复解性。
诗分字(词)、行、阕、篇,每一个层面上都会有这三种复义性同时并存,而后形成诗人刻意创造的艺术氛围(意境),解诗译诗难,就难在这里。
《西风颂》很典型,很难解,很难译,其原因正在于此。
迄今,在中国,此诗诸家译本并存,各有成就。其中最突出者当推江枫先生【1】,近又欣逢友人曹明伦先生的译本【2】。因对此诗素有兴趣,与原诗及两种译本比较之下小有心得,故笔录于后,就教于方家。目的有二:一想通过诗歌三复义性说明诗歌解诂及翻译应有的正确方法;二想说明我们在此诗的阐释、理解及翻译方面,就该诗的三复义性来说,迄今已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一
雪莱生前,人云“思想荒诞,品质恶劣”,“浅薄而傲慢,冷酷而自私,残忍而怯懦”【3】;死后,爱妻镌铭文——Cor Cordium(众心之心),评论家誉之为“不羁的精灵”。
其诗亦如其人,褒贬不一:生前,人云“完全不知所云之处比比皆是”【4】,《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被某杂志讥为“枯燥乏味的一派胡言”【5】,是“这位说梦痴人胡诌出的穷极无聊的蹩脚货”【6】;死后,人或曰“天才的预言家”【7】,或曰“其精美程度胜过莎士比亚;没有一个诗人能和他相比,没有一个诗人能超越它,他的那些短诗,也许可以大胆地说,是英国文学中最美的精品。”【8】人与诗构成的复义性最终积淀为诗的多重复义。褒之,则可说,具有丰富的内涵,因此独具丰采,“影响了所有继他而起的一代又一代英国诗人”,“给那个时代的诗歌文学打上了最后的决定性印记”【9】。贬之,则可说晦涩难解,犹如迷宫,层层迷雾让人难解究里。
因此,复义的雪莱创造出了英国文学史上最具丰富内涵的杰作《西风颂》。从文化复义来看,这首诗在表层所呈现的是秋风(即西风)的伟力,及诗人渴求无限并与秋风合二而一的强烈期冀【10】,而在深层却有一种神话原型作为代代相传的民族记忆在述说着一个亘古不灭的故事:风即精灵(Wind is spirit)。它唤起雷雨,掀起波涛,长空霹雳,所行处摧枝折叶,破坏一切又维护着生命。初民相信风生有因,风生有根,它起自天的四角,住在山上,住在峡谷里,稍有惊动即会刮起狂风,电闪雷鸣,下雨结冰,因此先民们崇拜它,敬畏它,这几乎是史前山地初民们的普遍认识。这个原形作为遥远的记忆已积淀在几乎所有民族的文化深层里。雪莱浸淫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熟谙并了解其底蕴,一见秋风乍起,心有所动,不经意间记忆之门大开,便将秋风与风灵相连,自己与秋风合一即可化为风灵,不同样可以达到无限,具有磅礴的伟力?
因文化复义而调遣各种有关的意象,铺排环境,烘托气氛,遂造成一个独有的意境(抑或氛围),让各个要素形成超越原诗整体结构的美学体系,便有了美学复义。风之于精灵,精魂之于法师,米娜娣之于“风婆”,落叶与秋风,乱云与风浪,惊涛与风暴,所有这一切既可独立,又超越了自己,经过合理的铺排便汇成一股宏大的气势,足以再现那个遥远的神话,不灭的记忆。此系深层美学意义,经与现实相连,便有了诗人与精灵、与风灵、与落叶、乱云及涌浪之间的契合;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这便可以与西风横扫落叶催促新生,与西风信步天庭,傲视天涯,与西风涌起巨浪,让沧海横流开道,独步无垠。于是,诗人、西风与风神名则为三,实系一体,何愁无限不在,伟力难逮?
然而美学意义的产生,文化复义的再现与升华都必然靠诗歌词法、句法独具特色的遣用、铺排。表面是一串串符号序列,实则蕴有丰富的涵义。于词法,此诗几无一字不与风——灵相联系,于句法,此品声势磅礴,言健气雄,结构复杂,呈现出铿然的节奏,宏伟的格律,似有风神贯游于其中,气韵流走,生气昂扬。正是靠着该诗三复义的有机合成才有了《西风颂》这英诗翘楚,天才的精品!
简而言之,此诗文化复义悠深醇厚,美学复义浑然天成,语言复义旨近义远,遂成就一种雄浑、苍茫、磅礴的“氛围”。这是一种“意境”,自成高格,翻译自当取法乎上,译气为胜,以“雄浑、苍茫、磅礴”之笔调、笔力、笔势出之。否则,永恒的雪莱,一颗不羁的精灵就会在我们手中死去,译品自然了无生气。
以此为基础,现在让我们来检点一下江、曹二位先生的译文。
二
毋庸置疑,这是两个迄今最有特色的译本,因为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创造性地再现了原诗的丰富内涵,在文化、美学、语言三个层次上比较成功地合成了一种与原诗相似的“氛围”,因此代表着我国在这方面的较高成就。
1.文化复义——文化氛围
《西风颂》深永醇厚,短短70行,总共5阕、700个音节、548个词汇便承载着一个遥远的记忆、丰富的内涵及深广的文化传统。译诗好坏,第一个层面当先检验以相等的诗行在多大程度上再现了因原诗文化复义形成的张力所构成的文化氛围。
1)原诗文化底蕴(诗题):西风=秋之精灵。全诗第一行开宗明义,此由词源及神话学即可得到验证。以此为预设前提,方有下文西风似神,纵横捭阖,气势汪洋,一泻千里。
江译:西风……
秋之气息第263—264页。
曹译:西风……
秋之生命
二译皆与原诗暗合,惟江译与汉诗近。宋玉《风赋》:夫风者,天地之气。又,《庄子》:
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春秋·元命包》:阴阳怒而为风。曹译更似英诗一层。因风即神灵。
《牛津英语词源词典》训:spirit——breath of life。细细品来,可知二位各自只将“精灵”的内涵译了一半,江译breath,曹译life,然而只有二译合二而一才可训为spirit(即风或风灵)。
2)原诗神话原型
勃兰兑斯说此诗会让“我们又一次想起古老的神话故事”【11】。亦有人持论说雪莱在此诗中沿用原始的方法追求向往的一切【12】,因古时人们相信语言具有支配宇宙万物的力量。他们认为,诗有魔法(参原诗: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可以相互转换,该诗遂用上了这种古老的联系,这表明雪莱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法师”(enchanter)的角色【13】。弗雷泽(Frazer)亦提出巫术——魔法理论,从宏观上建立了这样一个线性的宗教进化模式:
前宗教的巫术——魔法万物有灵论(原始拜物教)图腾崇拜多神教一神教将以上两种观点相互比较,即可发现诗人正好将自己的诗放在前宗教的巫术——魔法模式里,因此会自比神灵(即风灵),扮演法师的角色,运用神话原型表达自己追求无限的强烈期冀。
因此,可以说,因神话原型而铺排烘托出的文化氛围是此诗最具生命力的要素,译时不可草率从之。现比录原作参照二译如下:
(1)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江译:似鬼魅避驱魔巫师曹译:就像魑魅魍魉在驱魔术士面前逃遁二译原意皆出,应属上乘译笔,惜原形未露,文化复义只及表层,尚须深入开掘方有神来之笔。关键在ghost 与fleeing 二词处理欠妥。按《牛津英语词源词典》训,flee 与fly 同源,故译“飞遁”形神皆备。又,该典亦训:ghost——[OE]spirit,应译“精灵、精魂”。《说文》训:鬼,人之归也;《现代汉语词典》云:鬼,迷信的人所说的人死后的灵魂。于此可知汉语“鬼”指人,生者是人,死后是鬼,于风无涉,故译“鬼”不妥。
(2)Angels of rain and lightning 江译:那雨和电的天使曹译:……雨和电的信使《五世通纪》曰:风者,天地之使也。此心中外皆通。
(3)Maenad
据希腊神话,此系酒神女祭司,因酒而狂,常作披头散发状,诗人以此比乱云,至喻也。但这个原型出现在诗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神话学认为,在欧亚大陆一直流传着关于“风婆”(疯婆)的传说。这是一位披头散发的老妪,位于天界尽头(《西风颂》:...of Heaven and Ocean;from the dim verge of the horizon to the Zenith"s height),甩动头发时便会刮起狂风。这才是真正的因由,只不过经由历史的积淀,在诗人是一种无意识,在我们却不明究里了。
江译:酒神女祭司
曹译:酒神的狂女
二译的共同不足是未能注意到,诗人在这儿采用“腾挪法”,移花接木,只借酒女之形(披头散发),却用巫术——魔法模式赋予其新的含义(风婆),神形相悖,当不可再译作“酒神的”什么什么,拙意译作“风婆”(或“疯婆”,“风”“疯”古语通假)倒能凸现原意,至于缘由可借脚注一力。
2.美学复义——意象—艺术氛围
文化氛围是底色,诗品的基调,据此诗人再以磅礴的笔势调遣各种与风——灵有关的意象构成全诗的意象系统——所谓美学——艺术氛围。目的很明显:以象表意,发为心声——渴求无限,具有磅礴的伟力。
先看原诗的风——灵意象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