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现代汉语的具象通过具体而得以延伸,主要体现在语音、语词、语义、句法等几个层面。比如“哽咽”一词系具象譬喻,本身又通过语言形式体现了抽泣时气流阻塞的声感。更妙的是汉语许多拟声词除声感以外还可以表现物象的质感(如“丁零”)、动感(如“扑通”),甚至兼有视感(如“哇”)。一个“丁零当啷”则兼有声感、质感和动感。汉语中还储备有大量的成语典故、谚语、歇后语,如“紧锣密鼓”、“胸有成竹”、“龙飞凤舞”、“刻舟求剑”等,多是“观物职象”的结果,更是将具象思维活动推向了极致,而其中最能体现汉语具象特点的则是大量的双声叠韵形貌词。它们在语音上总是诉诸于特定的声感,以唤起读者的直觉感受,达到通感效果;在语义上不光以定性修饰物象、以具象体认为其特点,还将物象形貌诉诸读者,带有强烈的主观体验色彩;在句法上则概以“××貌”、“××声”、“××然”出之,将物象的形貌合体托出,形象地表现出了汉语的结构具象功能。如《诗经·谷风》“行道迟迟”,毛传云“迟迟,舒行貌”;《诗经·甫田》“婉兮娈兮”,毛传“婉娈,少好貌”;《诗经·击鼓》“击鼓其镗”,毛传“镗然,击鼓声”;《诗经·东麟》“有东邻邻”,毛传“邻邻,众车声”。从中可以看出,这些形貌词犹如一个个板块,其中凝固了极为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作为音义全息的发散性单位,可以迅即触发汉民族头脑里储存的具象联想,而这又正好与汉语句法应和,跃入了“用虚字要沉实不浮,用实字要转移流动”的独特境界。当然汉语句法的具象呈示主要还是通过对应于具体物象的名词句来完成,从而有别于英语各种严谨的句法限制,以弹性建构自由腾挪,不拘形役。凡是与具象组合无关的成份均予省略,“观物取象”的结果遂使众多物象蕴含于具有丰富主体体验的一个个名词之中,并将其组成有机的整体,形成一幅幅生动的具象画面。比如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十个字,六个名词,六种具象,画面意味深永,意境全出。对此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汉语是一种以名词为重点的语言,深刻地道出了汉语语言哲学的本质。据此可以说名词的主要功能是命名体认或曰具象切分,体认或切分的客体是物象,所谓“山水以形媚道”,而“道济天下”终以象出,寻象观意即可得道,可见名词作为象语发挥具象功能有多么的重要。由于这种象语“各指其所之”,“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可以“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易传·系辞上》),因此象语之于众象多体现为有机的分层统摄,在语音、词汇、句法等几个层次上对物象进行整体把握。比如“无边落水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萧萧”可闻西风之烈,“滚滚”则如雷贯耳可闻波涛汹涌之声,以音具象特点十分突出,黄新渠教授译此句刻意求工,作:
Swish,swish,the boundless falling leaves rustle down;Splash,splash,the endless Yangtze waves roll on and on.
分别用“swish,swish”和“splash,splash”对译“萧萧”和“滚滚”,可以说已臻至译事尽境,但英语毕竟抽象,原文音义结合可视可感,具象性很强,而移入译文则已丧失殆尽。尽管英语也有大量的拟声词,但拟声却拙于具象,不免差强人意。比如柯勒律治在名诗《古舟子咏》中这样唱到:
The fair breeze blew,the white foam flew,The furrow followed free;We were the first that burst Into the silent sea.
对此R.米勒和I.居里在《诗歌语言》中这样说到:“一连串以/f/开头的重读音节用来描写风声意象再合适不过了,因为称为‘摩擦音’的这个声音是由空气吹过微开的双唇发出的。”但是这种判断未免牵强,/f/音与风声之间并没有任何自然的联系,因而缺乏客现理据,很难说/f/音就是风声的共象,因此像这样的一代名诗也仍然是抽象甚于具象,只不过在翻译时要尽量注意再现原诗音韵上的这些特点,同时注意汉语的具象性,尽量在译文中有所体现,因此下面吕千飞先生的译文就很能尽如人意:
和风吹荡,水花飞溅,船儿破浪前进,闯入那沉寂的海洋领域,我们是第一群人。【1】严格地讲这很难说是翻译,只能看作是释义,原文形音义三美丧失殆尽,就更谈不上兼顾汉语的具象性了。
另外,象语对物象的分层统摄也能通过句法体现,其理论前提如上所述,缘由于汉语的具象观,传统的看法是将句子结构看成是离散的表意功能块的具象组合,这种流块建构语义高度集约,同时还蕴含着物象认识主体丰富的具象感受,这使铸成了汉语独具魅力的意象品格,而这又正是抽象的英语所望尘莫及的。因为潜存于英语句子观之后的是根深蒂固的原子主义,这种语言哲学观往往视句子为几何结构,将名词和限定动词搭起两根骨干,再运用表示时空关系的各种关系词把有关成份组成抽象的关系板块,统统向主语和动词靠拢,句子的生成过程强调逻辑、次序、层次和位置,以抽象分层关系的方式析解物象并抽出共相,最终搭成严密的逻辑结构。因此英语句子犹如铁链丝丝入扣,体现出抽象的逻辑关系,是谓形合;汉语句子则如夜空繁星点点而呈散点铺排,体现出具象的流水样态,是谓意合。这一点从马致远的“秋思”原文与译文中即可得到清晰的认识。原文前三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用了九个名词,形成九种具象,呈散点铺排,萧索之感从九个象语中发散而出,无须任何赘词。但看许渊冲先生译文:
O’er ol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 fly evening crows;’Neath tiny bridge beside a cot a clear stream flows;On ancient road in western breeze a lean horse goes.【2】句式严谨且缀有不少的关系词,虽说也尽力保留了原文的意象,却不见意象品格,将原文空灵的具象呈示转移为凝固的逻辑关系,遂使象语成了表达特定时空关系的相语,一定一画的诗性意绪便让位于丝丝入扣的逻辑关系。译文当然精致而不粗疏,之所以如此,皆缘由于英语句子观的抽象品质。
无疑,英汉语之间因具象和抽象所存在的区别犹如一道樊篱影响了语际转换和致思方式,美国意象派诗人在本世纪初将下意识的感觉化为自觉的艺术追求,为超越这道樊篱付出了艰辛的努力。该派诗歌的压卷之作是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在今天看来亦不乏理论价值。原件初稿在庞德的手里排作:
The apparitionof these facesin the crowd:
Petalson a wet black bough.【3】每行分为三个节奏单位,尢如流块建构,对应于汉语的三个具象实体,其目的显然是想返补归真,将英语拉下抽象的殿堂而对客观物象作具象呈示。但是出版者不了解这一点,却过份倚重语义环境,忽略了原诗摹仿汉语句式的散点铺排,将其连在了一起。我国译者于此不察,通常的译法为:
这些面孔在人群中幽灵般地显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朵朵花瓣。
其实如果考虑到庞德的用心以及汉语的具象特点,此诗似可改译作:
显灵旅客汗容;黝黑雨枝花瓣。
如果打破原诗节奏单位,将其排在一起译出,则诗味更浓,宛如一首具象的汉诗:
显灵旅客汗容;
黝黑雨枝花瓣。
白居易《长恨歌》有诗句说: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上句写面孔,下句写梨花,与庞德此诗暗合,仿此似又可将其译作:
众颜灵现汗阑干;
雨枝黝黑花飞瓣。
意象派诗人曾经模仿汉诗“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而写出如下诗句:
A petal falls!The Spring begins to fail.
And my heart saddens with the growing gale.前者具象,画面诗意盎然,译文形象,神韵皆出,却囿于句法关系的逻辑展示,由此受到启发,便又可以将庞德这首诗译作:
淋漓一片若显灵,花枝黝黑似带雨。
原诗第一行并没有“大汗淋漓”之类的字眼,可是第二行出现了wet 一词,而且crowd 这个词也有互相推搡拥挤的意思,地铁车站里人群簇拥必然冒汗,第一、二行互文见训,则“淋漓一片”实有所傍,是译也有道理。但这样处理其主要目的是要变抽象为具象,使英诗化为真正的汉诗。
台湾诗人余光中的名诗“乡愁”撷取了邮票、船票和坟墓三种物象表征距离,溶进了诗人无边的乡愁,其诗犹如一幅水墨画,清新润朗,毫无西洋油画的浓彩重抹,均呈粘滞之象。全诗最后一阙: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用海峡具象意指乡愁,可知可感,译成英文出之以抽象,便成了:
And now at present
Nostalgia looms large to be a channel:
“Here am I
And yonder is the Mainland!”
两者不在意义之别,而在具象与抽象之间的差异,其特点已如上述,此不他叙。因此,英汉互译究其本质应是具象与抽象的统一,英语抽象,却应于汉语中寻求具象呈示;汉语具象,却需要抽象的英语载体。译者须熟谙汉语的象语,以诗性智慧驱动英汉翻译,或者对英语的相语浸淫已久,以逻辑思维催发汉英翻译。汉语一字一画,长于对物象作艺术呈示,一个象语本身就是客观物象的结晶,同时也是主体的具象延伸,而英语词形已无理据可考,词汇多长于抽象概括,更加注重表现时空关系。对此,译者必须有所认识,这样才能游走于英汉语之间,通过具象与抽象的思维运动,而对文本作出准确的二维阐释。时下的翻译倘能将这个问题纳入视野,而对译者的认知结构进行有机的整合,则英汉互译将超迈于具体语言的拘役,跃入一个新的境界。
(原载:《英语辅导》,1996年第1期)
【1】王佐良:《英国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284页。
【2】许渊冲:Song of the Immortals,新世界出版社,1994年,第278页。
【3】赵毅衡:《远游的诗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