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70至90年代,国际译学界开始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范式革命,反映出西方译学研究的“文化转向”及其理论视野。这场革命以文化转向、理论渗透、学科整合为特点,其理论追求正是德里达所谓的“视野融合”。它告别传统的“翻译语言观”,转而将翻译视作文化现象,微观的结构描写遂让位于宏观的文化整合阐释。
德国哥廷根学派曾经指出:“文学翻译即是文学作品阐释的翻译,它将受制于目的语文化语境中的文学传统,既是某国文学语言的一部分,亦是一种文化活动,必将有贡献于该国文化遗产,并成为其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10】弗兰克(Armin Paul Frank)甚至呼吁建立一种译学研究的整合理论【11】,这种理论无疑为当代译学研究提供新的思索契机和本学科所急需的学术洞察力,也为我们进行范式变革,拓展学术视野,提高科学品位,强化思想的穿透力,用知识、思想、学术刷新范式内容提供必要的理论准备。
有鉴于此,本文以王维《鹿柴》诗做个案研究,通过语言训诂、文化解读及其翻译的多维阐释应和上述理论主张,希望能对我国译学研究有所启示。
1.0王维(701--761),字摩诘,“其诗众体兼擅,尤工五律、五绝。与孟浩然同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代表诗人。”【12】涉笔着墨不多,而意境高远。“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澄澹精致,闲远自在;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诗源辩体》),此为意逆之语,良非虚言。
王维兼信南北二宗,尤重北宗,亦兼擅儒、禅与老庄,其名、字即均取自佛家《维摩诘经》。品其诗文可见于佛家名相精审明辨,良非炎附之辈。佛家倡“空”,故王维诗多有“空悲”之感;道家主“无”,故其诗亦具“无为”之味。其诗静寂、壮美和幽美化合,包蕴禅、诗、画三境。又因饱蕴禅寂意味,故有清人王世禛谓王维诗“字字入禅”(《蚕尾续集》卷二)。王维诗多以“动静不二”之说深契禅理,又以“喧静两皆禅”涵摄禅意,更以“无言独化”暗寓禅机,故而禅趣淡然。
王维精通音律,却于音律之中涵摄禅韵。其诗“字字入禅”,喜用空、静、澹、远、闲、禅、寂等字,强调“静美、澄旷、寂悦”,因以禅韵盎然。如“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酬张少府》)、“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春日上方即事》)、“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爱染日已薄,禅寂日以固”(《偶然作》六首之一)等,细细品来,皆以禅韵取胜,故有贺裳云:“唐无李、杜,摩诘便应首推。”(《载酒园诗话又编》)2.0《鹿柴》【13】诗录于《辋川集》。兹参引如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柴:音义同寨。
即篱栅,用带枝杈树木植地,形似鹿角,故称鹿柴。
明朝王鏊撰《震泽长语》云:“摩诘以淳古澹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清人方东树撰《昭昧詹言》云:“辋川叙题细密不漏,又能设色取景,虚实布置,一一如画。”《鹿柴》诗着意描写山里之禅寂和幽美,诗境烘托“返景”,却以逆笔得趣。诗人意在写静,却摄取了两个极为细微的动态意象:空山人语和夕阳返照。遂使瞬间的动感生出无限的禅寂,与禅家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并无二致。把玩全诗,乃见《鹿柴》深得禅理,饱蕴禅寂韵味,籀读之间,良可“启道心,浣尘虑”,“此景无人道及,惟妙心得之”(《诗境浅说续编》)。
《鹿柴》诗用字训诂析义:【14】
一、二句:阴生——空山人语响;第一行出现“山”字,经训诂可知:山——石聚;阴含阳,故石凝为山,此“阴生”之象。
三、四句:阳归——深林入返照;第三行出现“林”字,经训诂可知:林——木聚;木生火,阳摄阴,故木聚为林,此“阳归”之象。另,第三、四两行出现之“景”、“照”、“深”三字均“从火”(这三个词义近英文词empyreal,意为“formed of pure fire or light;belonging to highest heaven”),亦是旁证,可证此“阳归”之象。
另,诗中遣词交相融摄,互文互指,亦共同构成原诗底蕴。如:
空:虚中,息内深:内息之貌复:息内
[+内息之貌](如佛家之“定”,当可涵摄全诗意境)见:目之明;知;显
闻:耳之聪;智;知
[+耳聪目明/知/智](“知/智”两义如佛家之“慧”)林:木聚为林;阳摄阴
山:石凝为山;阴含阳
[+山阴林阳](一、二行阴生之象;三、四行阳归之象)景:日光;光色/影;从火照:知也,明也;从火清:木色也;木生火[+从火](均从火,说明这两行均呈阳归之象)
原诗义理训释:
经训释,可知“内息”二字回应佛家“定—慧”二法,弥漫并涵摄全诗意境。此即王维追求之禅寂,其间正饱蕴着深永的禅趣。因“静”而“空”,因“空”而“寂”,此如苏轼诗“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因“静”而可“了群动”,因“空”而可“纳万境”,此间禅理为“动静不二”、禅意为“喧静两皆禅”、禅机则以“无言独化”为妙谛,暗含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物理天趣,直似禅家“语默不妨禅”,以破“意障”、“理障”和“言语障”,故而王维《送璇上人诗序》说:“默语无际,不言言也”。此即禅家北宗“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荷泽神会禅师语录》)之境界,亦入默照禅“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宏智正觉《默照铭》)之不二法门。此种禅融摄达摩“壁观禅”和一般禅家所习见之“回光返照”【15】法,遂成北宗禅法,对王维影响很大。原诗写傍晚景象,旨在“一念之念”,显系“无言独化”、潜心默会之果。第一、二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诗人心存山野,寓意暗合“鸟鸣山更幽”之意境。“不见人”喻指“山空”。“人语响”,空山人语,空谷传音,愈见山空,愈显山寂,愈悟山静。人响可以破空、破静、破寂,旨在“禅寂”。第三、四两行“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暗含禅家“回光返照”之妙谛。两行重在描色,其时色晦色浓,意境与“霜重色愈浓”同。写法与上两行一样,深林返照,愈显林密;青苔生辉,愈见林晦。
显然,全诗禅理、禅意皆以“动静不二”、“喧静两皆禅”为转移。空山传语,浑觉空山人语响,听觉还似一片空无,以有声(动)反衬空寂(静),寂、静连类以比,以“静”为主题;深林入返照,林间一抹夕阳余晖,以日光“反照”(动)幽暗(静),更显深林之幽,林下青苔,更见深林不依阳光。四下里视觉晦暗,更显冷寂,幽、静连类以比,以“幽”为主题。
此诗包蕴禅、诗、画三境,“无言而有画意”。第一、二行“凝心入定,住心看净”,印证佛家一个“定”字;三、四两行“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证悟佛家一个“慧”字。前两行以“阴、静、水”一气灌注,后两行以“阳、幽、火”涵摄众义。真的是“字字入禅”,禅韵深永,堪可细细玩味。
3.0王维诗《鹿柴》之英译【16】解析:
下面即以上述义训为依据解析《鹿柴》诗之英文译本。目的不在评判译诗之短长,而在据此以观“诗式”、“诗意”、“诗韵”之文化流变及其多维阐释。维因伯格说:“诗之生命在译品迭出,变动不居。诗无路可走,便死亡了。”【17】 此亦“诗无达诂”要旨之现代阐释。
By James J.Y.Liu (1962):
On the empty mountain no one can be seen,But human voices are heard to resound.
The reflected sunlight pierces the deep forest And falls again upon the mossy ground.
译诗评注:刘若愚之译诗恪守原文,但第一、二行很不流畅,上下起伏不定,犹如病人正喘气不已,第三行便开始大口喘着粗气,至第四行则“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满是青苔的林地之上。译诗第一行用can be 替代读者心目中所期待的is,则将王维原诗之“定指词”(specific)改为“浮泛之语”(general),另用empty 译“空”,其意为“having nothing within”,只有“物理”,没有“禅趣”。第二行之human voices 借自艾略特,几近赘词;resound 一词见于19世纪,用之仅可和ground 叶韵,别无它意。“一束阳光可能会穿透深林”,但“曲光”(reflected sunlight,字译“返景”)却很难说。译诗第三行原文“日暮时分”和“返景入深林”之意已荡然无存。另,用pierce 译“入”,其字义为“to force a way into”,用字偏重,亦无禅趣。第四行则去掉“清(green)”字,加上了一个“地(ground)”。刘译之长处在没用I 和习见之评述文字,于保留原诗“物理”之外,尚有“天趣”存。
By Burton Watson (1971):
Empty hills,no one in sight,
only the sound of someone talking;late sunlight enters the deep wood,shining over the green moss again.
译诗评注:译者Watson 尤长于翻译中国和日本古典诗歌。其特点表现为:契合原意(absolute precision)、精审凝练(concision)、惯用日常平实之语(the use of everyday speech)。
译诗以两字换原文首行两字,不见冠词和“申引之论(explanation)”。所用意象“了无挂碍(direct)”,一如原诗。译诗4行,每行6词,共24个英文词,以移译原诗20个汉字,但字字移译却不泥于原诗如电报语言之惜墨如金。移译中国古诗,其难莫过于“朴质无文(simplicity)”。汉诗一如各国古诗多工于“对仗排比”,而不仅仅在调式、韵脚之铺排抑或遣字造句。比如此诗,即充分体现了大千造化之二元(阴阳)特征,而又犹以第一、二行最为明显:“人踪不见(see no people)”却“耳闻人语声(but hear people)”。原诗甚至还两次用了同一个“人”字。译诗紧追原诗,却于不经意间完整保留了原诗之对仗属性(如no one/someone,靠重复使用one 而达到这个目的;再如原诗之“景”和“照”两字同义,译诗出之以sunlight/shining,也几近原文)。
By Wai-lim Yip (1972)
Empty mountain:no man is seen,But voices of men are heard.
Sun’s reflection reaches into the woods
And shines upon the green moss.
译诗评注:身为批评家,叶维廉曾撰文评述中国诗学之于20世纪美国诗歌所曾发挥过的重要作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身为译家,他却差强人意,或因英语非母语之故。”【18】故而译诗所用no man is seen 显得怪诞,而动词短语reaches into 则因其兼有“人形”和“人性”
(anthropomorphic)两个语义特征,无意间使主观的“人”进入了原诗澄澈的禅境,故此显得荒诞。和Watson 一样,原诗一、二两行中之两个“人”字在译诗中得以再现。每行用6个英文词替代原诗5个汉字,但和Watson 不同的是,译诗漏掉“深(deep)”、“复(again)”两字,随之译诗与原诗“内息之貌”皮相两离,佛家之“定”无由索解,则全诗禅趣或禅寂之意蕴也已荡然无存。
By G.W.Robinson (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