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渊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醒来时,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滴答”地轻敲在屋檐上,节奏轻快,好像是大雨过后,要绽晴前的那段小雨。
几只小麻雀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在蒙蒙细雨中互相游戏,远远的地方好像还传来几声鸡鸣,偶尔也会响几声狗吠。
能听到这些有生命的东西,是不是也表明,他还活着?
活着……真好。
北渊没睁开眼睛,听着小麻雀们嬉闹了一会儿,又飞远了。
屋子里飘满了草药的味道。
睁开眼睛,北渊认出这里是城主府的后花园自己居住的房间,轻轻吁了口气。
能在这里,一切应该是安全的吧!
右侧的胳膊隐隐传来麻麻的感觉,一转头,见纪烟烟坐在床边椅上,正侧脸趴在他的胳膊上沉睡。
这是那个曾清丽无双的蛮丫头吗?好像忽然间又清瘦了许多许多,眼睛红肿,面容疲惫而憔悴,脸上依稀尚有泪痕。头发因为没顾得整理,那些鲜艳的鸟毛,也插得有些凌乱。
自己昏迷的时候,她一直守在身旁吗?
她在场中喊着什么……是了,是她要嫁给白里。
她求白里放下匕首,她就嫁给白里……她永远不会知道,让白里放下匕首的,是他北渊的咒斩。
嫁就嫁吧,就这样吧!这不正是自己盼望的结果么?
北渊叹口气,抛掉这个总来纠缠的包袱,自己本该高兴才对,可是心底忽然间又觉得很乱,有时她在身边之时,自己并不希望看到她;可有时候,她在自己身边,又觉得特别的温暖。
右臂被压着,北渊左手扯过一件长衣,轻轻披到纪烟烟的身上。
然而这一动,左胸口被牵动,不禁“嘶”地吸了口气。看来这次的伤是严重了些,不然,以自己是臻人的体质,伤口早应该愈合了。
他这声“嘶”却惊醒了睡中的少女,纪烟烟揉了揉眼睛,转头向床头看去,见北渊正侧着头,清亮有神的目光正与她对视。
“你醒啦!”
纪烟烟又惊又喜,站起身时,头忽地晕了一下,腿脚也软绵绵的,是守了一夜的缘故吧!背上的长衣滑落下来,她弯腰拾起,一见正是北渊的衣服,不知道他何时给她披上的,眼圈顿时发红。
“我醒了。”北渊动了动,半靠着倚在床头,问道:“我的那些妖手下们,是不是都很好?”
“他们都很好,没有人受伤,”纪烟烟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回来后声音略有哽咽,将水递到北渊手中道:“只有你不好。”
北渊见她眼泪似乎就要掉下来,有心缓解气氛,微笑道:“谁说的,你眼睛又红又肿,不是也给毒蚊咬了吗?”
纪烟烟闻言却不是北渊预想那样,而是一瘪嘴,再忍不住眼泪,坐在椅上,“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向前将头埋入他半躺的怀中。
北渊微微一呆,将水杯搁至一旁,伸出左臂,却在空中犹豫一下,终于放了下去,轻轻拍了拍纪烟烟的头,仍是笑道:“哭什么?是不是怕我赖帐不还?放心吧,你那两颗岩浆晶的钱我没还上,是决计死不了的。什么时候我北渊欠人钱不还的?我信誉好得很。”
“你……你还说笑……剑尖已经刺入心脏啦……只要再用一点点力……你就一定、一定,一定还不上我的钱了……”纪烟烟边抽噎边道。
“说到底还是银子的力量大,所以我北渊没死。”北渊苦笑了笑。
原来这次中剑这么危险。
那个楚惊。
屋子中回荡着纪烟烟的轻泣声,混和着外面雨敲屋檐的滴答声响,空寂而不真实。
就像遥远的童年,阴冷的破草屋中,躺在旧草席上的那个贫穷孩童,望着棚顶想像自己的未来,如梦般不真实的幻想。
“别哭了。听听雨唱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北渊枕着双臂,倚在床头,静静地说道。
纪烟烟扬起头,看见北渊深黑色的眸子里,不知道闪动的是什么。
外面小雨仍在淅沥地下,这个时间,整个云泽城还在沉睡。
清晨时分的天,灰蒙蒙的,屋子里也是灰蒙蒙的。
“从前有个小村庄,叫青田村,村里有户人,家里有兄妹两个和一个父亲。因为地处北方,那里总发生战乱,战争一来,大家就举家逃走,战争平息后再回来。因此,庄稼种不好,土地总是荒芜,家家都很贫穷。这对兄妹和其他人家的小孩子一样,经常吃不饱饭。
“每逢下雨天,兄妹两个便躺在破草席上,妹妹喜欢听着那些鸟儿吱吱喳喳吵闹,哥哥虽然不爱听,但知道起床后会更饥饿,便也陪着妹妹听。
两个小孩子就这样躺着,一躺就是一天。
“后来,哥哥长大了一点,就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村南最高的一座山上采摘恒春花,那种花既可以吃,又可以拿到镇上换钱。从此后,每逢下雨天,这对兄妹都很高兴。因为一下雨,做哥哥的就可以上山去摘花,妹妹就可以不用饿肚子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哥哥九岁那年,也是像今天这样的一个小雨天,他上山去采恒春花……
“他以为妹妹会像平时一样等他回来;他以为爹爹也会像平时一样等他回来;他以为自己也能像平时一样回来……”
声音停住了,北渊讲到这里,发现再也讲不下去。
“发……发生什么事了……他到底怎么啦……”纪烟烟的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他没怎么,后来他还过得很好,他再也不用挨饿了,也不用上山采花材了,吃得好,睡得好,穿得好……”北渊自嘲地笑了笑,但紧接着,面容又变得极为苦涩,“可是他的妹妹因为他而失踪,他的爹爹因为他……死了。”
“死了?”纪烟烟有些惊异。
“死了。”北渊眼中灰暗一片。
“怎么……怎么死的……为……为什么?”纪烟烟看着面容惨澹的少年,心中揪得紧紧的,彷佛呼吸都不通畅。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妹妹失踪了,老族长死了,爹爹……死了,还有那么多村人的性命,现在都系在他的身上?为什么?”
北渊豁然坐起。
为什么他人的命运,要依赖他的生死!
为什么他活着,是要为那些人负责!
为什么他想转开身,却转不开?
想甩头走,却走不掉?
北渊心底突如其来一股愤怒,将冷静的头脑彻底烧热,两手紧紧捏住纪烟烟的双肩,眼睛布满鲜红的血丝。
纪烟烟被捏得生疼,又被他可怖的样子吓到,惊呼一声,伸手欲挣开,却发现这少年已然松开了手,又倒回床头,面容苦涩,眼神有着黯然绝望。
纪烟烟突然间发觉,原来,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少年的过去。
他的过去如同深壑,她以前竟然连深壑的边缘都没有靠近,更别提深入进去,查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还来得及么?
还有机会去看么?
“北渊……”纪烟烟抓着他右臂的长衣,轻轻地问道,心中不知为何,忽然间痛得很厉害。
北渊的神色渐渐缓了过来,侧脸看了看身旁的少女,轻声道:“我刚才捏痛你了罢,对不起。”
“没有事,一点都不痛,真的。”纪烟烟摇头,鼻子有些发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肩膀痛,才这样。
北渊仰起了头,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道:“那对兄妹中的妹妹,如果活着的话,与你年龄一般大。”
纪烟烟心里“咚”地一跳,想起第一次见北渊时,他寻问自己是不是“紫萱宫”的人,想必就是在找这个妹妹了。
“如果他能找到妹妹,他一定要让她吃这世上她最爱吃的东西,让她睡最舒服的床,盖最柔软的被,看着她穿最漂亮的衣裳……可是……”北渊微微垂头,“妹妹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纪烟烟心中一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了北渊的左手,她感觉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他的手指清冷冰凉,就像他的心。
“会找到的!妹妹一定会找到的,只要有命在,有心在,就会找到的!”纪烟烟鼓励他道。
“只要有命在,有心在,就会找到的……”
北渊觉得心和手都很暖和,任由纪烟烟握着手,轻轻叹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雨水的滴答声由最初的密集,渐渐变得稀稀落落。
纪烟烟就在这里静静地坐着,转眼看见他床边杯中的水凉了,起身要换,北渊却反手握住她的手,闭着眼道:“不用去换。”
纪烟烟手被北渊反手握着,头忽地一晕,心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又呼口气落下来,紧接着便开始咚咚咚跳个不停。
更要命的是,这屋子太静了,雨滴的声音,都遮不住她那心跳的声响。
太丢脸了。纪烟烟脸变得飞红无比,感觉到无地自容,她用闲着的左手,拼命捂住自己的胸口,想掩盖心跳的声音。
她偷眼看了看北渊,见他面容平静,微闭双目,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这样被握着,又感觉好舒服,好舒服。
可是,如果她嫁给白里……还可以这样和北渊握着手吗?
两人听着滴嗒的雨声。
纪烟烟慢慢平息下来,将手慢慢抽出,可却发觉握着自己的手被攥住,并抽不动。
她的心又狂跳起来。
伴着雨声,清晰可闻。
握着她的掌的那只大手,由原本的清凉,迅速变得火热,忽地压住她的手,分开她的手指,紧紧,紧紧地相握。
纪烟烟吓了一跳,感觉手却被握得有些痛,那只大手依旧在升温,越来越炙热,这并不是她的错觉,北渊的手就像火一样的烫,快要将她的手烤化。
纪烟烟忽然有一点点害怕,她不知道这害怕的根源是什么,但这害怕中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她也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渴望。
可是,即使这样,也抵挡不了她的喜欢。
她就是喜欢啊!
从第一次见他就喜欢。
从他第一次“吻”她就喜欢。
从他第一次救她就喜欢。
“我喜欢北渊。”
纪烟烟本是在心里说,可不幸地发现,她竟然将这句话说出了口。本来空寂寂的只有雨滴声的屋子里,只有她这声突然说出来的话。
纪烟烟慌乱地看向北渊,见他虽闭着双眼,喉咙里却发出闷闷的一声低哼,似乎在强行忍耐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纪烟烟发现自己的心,突然也变得火热起来,可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却有种想要哭的感觉。
是委屈抑或是难过,就在自己刚才终于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时,全部涌上心头,眼泪随之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不管了吧!什么白里,什么嫁人,什么都不管了吧!
“大恶人,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
她抽噎着说道,感情像是憋闷已久的水,终于找到了开泄的管道,哗啦啦全部奔出。
北渊忽然松开了她的右手,出乎意料地揽住她的腰身,将她顺势一带,她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纪烟烟被他的举动吓到了,被紧紧抱着,头正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响,比自己的心跳更有力,更澎湃。
她抬起头,那双火热的手掌已经抚住了她的脸庞,他半俯着身,正在低头凝视,距离她的脸很近很近,呼吸可闻。
纪烟烟觉得自己的心跳听不见了,因为它已经不再跳动。
就在这时,屋外远远的地方传来小溟狼的声音:“樱女姐姐,北渊今天会不会醒啊?”
北渊身子一颤,松开了手臂。
纪烟烟也坐直身体,脸色红晕未褪。
一阵尴尬的沉默。
北渊斜靠着床头,半晌道:“纪姑娘,对不起。”
这句话有如一盆冷水,浇到纪烟烟的头上,浇得她冰冷刺骨,她豁地抬头,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一眼不眨地看着北渊。
北渊被她的目光刺到,却并没有退缩,平静对视,道:“我要做的事决定了我身边不能跟随女人。”
这是北渊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纪烟烟,他拒绝她的理由。
纪烟烟咬了咬嘴唇,眼中泪光再次闪动,道:“你身边不能跟随女人,那樱女姐姐呢?这、这不是你的理由,是因为我说了要嫁给白里吗?
我……我可以……”
“白里。”北渊打断她,冷笑一声,头枕双臂道,“你若这么想,也随你。”
纪烟烟盯了北渊一会儿,慢慢道:“其实是你……心中有别的女人吧!”
北渊神色黯了黯,并不与她目光对视,瞥向窗外,冷淡道:“纪姑娘,请走吧!”
纪烟烟蓦地起身,冲出了屋子。
屋外传来她的恶声大喊:“老树精!快出来!跟我去湖边施法术结冰!快!”
“烟烟姐姐又怎么了?”屋外门口处是小溟狼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从上次来了之后,她又多添了一个毛病,一生气就要云阳结冰,拿着冰块撒气。”是北渊的护体兽五采的声音。
“哦?拿冰块怎么撒气呀?冰块可是上等的美味。”小溟狼道。
“谁知道呢,她总是边抽冰块边说:“打死你这大冰块!”我也不明白的。”忠厚老实的五采道。
“你们两个小声些,不要吵到少爷。”这是樱女的声音。
“喔。”
在屋子中,他们刚刚醒过来的主人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无奈地苦笑。
“北渊你要记住,除了你自己,周围一切都是你的敌人,有一天他们都有可能成为你所杀或杀你的对象,甚至包括我。”
风昱这样教导他,意思不言而喻。
杀手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友情、亲情、爱情,今天还是兄弟或爱人,或许明天风昱的一个斩杀命令,他北渊也必须毫不留情地下手。
这世上已经有几个令他难以下手的人:凌月衣、赤壁、海棠……如果有一天风昱交代他去杀他们,那便是他痛苦的开始,每想到这些,他都会从午夜中惊醒。
他不想再有下一个了……
不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