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沉默下来的村人,听到席泽的这番话,又忍不住开始大声悲泣。
首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回答正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回头看向御史,见这位年轻的大人果然全神贯注在看这一幕好戏,心中不免更加得意。
啪!又一记空响。首领这次将鞭子指向青田村的人们:“所有的村人都听好了!现在,给你们最后一次生存的机会!这是一场生命的游戏!选择正确者,生;选择失败者,死!每个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
“你们同意族长做法的,就站在族长的身后,同意孩子父亲决定的,站到那位父亲的身后!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开始!”
村人们先是一动不动——当每个人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关乎到自身的生与死时,都不会轻举妄动。然后,他们像得到了大赦一般,哄然而散,开始了自己的选择。
就像首领最初想看到的“人性在这个时候,是如何表现”。当这些村人真正面临生死时,所有的高尚、正义、良心、同情……都敌不过一个“死”字。
这是身为一个人的本能,是最正常不过的做法。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大多数的人直接走到了席泽的身后。
也有几个孩子站到了族长这一方,他们是在碧罗山山顶时,曾被北渊救下的伙伴们。
但这几个孩子尚未到老族长的身后站稳,就被自己家的大人拽到了另一方队伍里。
如果说,席泽的选择是忍着内心巨大的折磨,族长的选择无愧于己心,村人的选择是理智的结果,那么,这场中最痛苦的一个人,就是北渊了。
九岁的北渊,从不曾想到,今天所有的悲剧皆是因他而起。
额头两侧被御史称为“晶角”的两个东西,似乎在隐隐作痛,那,就是臻人的标志吧!
九岁。他长到了九岁,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不是青田村人、不是席泽的儿子,而是一个不知道父母为何物的怪人。
他愚蠢地相信了御史的话,召唤出五采,将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也成了夺去全村人性命的祸首。
然而,在他临死之前,还要看到自己的父亲和熟识的村人亲口说出要杀他,这种痛苦的折磨,真不如让他现在立即死去。
北渊跪在地上,看着村人们在他面前一个个走过,又一个个到了自己父亲身后的队伍里。
他垂下了头,再没有勇气去看。
所有的村人都选择完了。
最终的结果是,族长身后只站着一个人,一个孤零零、十分幼小的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穿得很破旧,站得有些怯懦,可眼中却没有丝毫犹豫,她闪着大眼睛,定定地望向那个臻人孩子。
在一旁观察了好久的御史看到这里,心中不免一动。也许,这个小女孩并不知道这将是她生与死的选择吧!
御史驱马上前,俯下身,问这个小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你知不知道站在这里,下场是和那个臻人孩子一起死?”
“我叫丰衣。我……我……我不想哥哥死,只是不想哥哥死,我不要哥哥死。”小女孩说得很胆怯,却仍是站在族长的身后没动。
“你不想他死,那你就不怕自己死掉吗?”
“我不知道。我不想让哥哥死,哥哥——哥哥——”
丰衣拼命叫着北渊的名字,大哭着,向他张开了双臂。
“真是幼稚无知的孩子啊!真可怜。”御史不无遗憾说道。
席泽刚想冲过去将女儿抱过来,可是他的动作远没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快——
北渊以风一样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妹妹,将她紧紧护在自己怀中。
“丰衣……丰衣不要哭。”北渊紧紧搂着丰衣,生怕别人将她抢走,愤恨的眼神怒瞪着御史。
御史似乎早料到会这样,勒住缰绳退后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幼小的兄妹。
他刚想要问话,却意外地停住了,抬起头,一袭黑衣在眼前飘落。
“是紫萱宫主么?”年轻的御史微眯着眼睛,欣赏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美好身影:“宫主一如既往的美丽,总能迷惑年轻人。”
落下的人正是巫女紫萱,一袭黑色纱衣将她的脸庞衬得冰冷雪白,看起来美丽而神秘。
“风昱,”紫萱宫主看着御史,直呼其名:“你杀人我是不管的。不过我和青田村有契约在先,这个女孩是我的女徒。我要带走她。”
“这个女孩是你的女徒?”御史重新打量了丰衣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紫萱,你要带走她似乎有点麻烦。这孩子看起来颇为固执。只有她选择站到了不杀她哥哥的队伍中。我在这里杀了她的哥哥,恐怕多年以后,她会因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如果这孩子跟了紫萱宫主,学到了本事,将来恐怕会成为找我复仇的祸害呢!紫萱,你说,如果换成你是我,该怎么对这样一个小孩子?”
紫萱宫主一丝冷笑,问道:“风大人还记得二十年前,曾去冷云山游玩的事么?”
御史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但瞬间便恢复冷漠,缓缓道:“那么久远的事,谁还能记得啊!”
“是啊!”紫萱宫主盯着御史,立即接过他的话:“那时风大人不过才六岁,五六岁的小孩子,能记住什么呢?风大人自己有所体会,不用紫萱再多说什么废话了吧!”
“好了。紫萱宫主的话,我风昱是不敢不听的,”御史妥协了,但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神情却冷漠得像冰一样:“不过,这里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宫主不准备和我一起看完再将人带走吗?”
“你知道的,紫萱宫从不介入这些事情。”紫萱宫主扫了一眼地上的席泽等村人,眼中没有流露一丝表情。
御史像是很无奈似的轻叹一声:“紫萱宫主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不能一起喝喝茶什么的么?”
“风昱是胸怀大志的人,我紫萱……”紫萱宫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御史,接着说道:“奉陪不起。”
御史长叹口气,然后对着巫女微微颔首,显得恭敬有礼:“承蒙夸奖。
那就请将人带走吧!我是拦不住你的,也不想和紫萱宫作对。”与此同时,他再次俯下身,拍了拍小女孩的头:“固执的女孩,祝你一切好运吧!”
紫萱宫主没再说什么,看了看眼前紧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她挥舞衣袖,袖中立即掷出一条长纱,将北渊和丰衣一起捆住。
北渊和丰衣陡然被卷到半空中,忍不住齐声大叫,这时,长长的纱带却突然散了开来,两人又一起向地面掉落。
紫萱宫主再一次甩出长带,这次只裹住了丰衣,这一放一收之间,丰衣已经被卷到了紫萱的身边。北渊则直直地向地上落去。
“哥哥——”丰衣大声哭叫着。
“丰衣!丰衣……”北渊从地上连滚带爬地奔向紫萱宫主离去的方向。
可是,追不上了,那袭黑色的纱衣带着他的妹妹,在他的哭喊声中渐渐消失了踪影。
广场上一片沉寂。
很明显,族长这边的队伍,已经不成队伍了。
“御史大人,我们还有接下来的好戏呢。”首领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望着一脸冷漠的御史,心中琢磨着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巫女而心神不宁,那巫女确实是个美人呢!
但御史只是无言地看着面前数量悬殊的两排队伍。
“喂!你。”首领驱马上前,对着一个兵士说道:“把你的刀卸下来,递给这个臻人孩子的父亲。”
小兵连忙卸了身上的佩刀,扔给了席泽。
席泽颤抖的双手,却不敢去拾地上的刀。他自然明白这把刀代表的意义,厄运仍在继续,全村人的性命,如今可能就系在这把刀上。
真的,要选择了吗?
“你啊,刚才不是说,如果能让你再次选择,你一定会杀了这个孩子吗?”首领看着席泽,露出一丝狞笑:“现在,刀在手上,过去杀了他!
杀了这个臻人孩子!”
如雷轰顶。
席泽哆哆嗦嗦地抱起刀,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呆呆地立在场中,孩子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悲哀,眼神暗淡无光,就像一具活着的死尸。
“御史大人,现在让您看看一个后悔的人,若重新给他一次机会,将会如何表现。”首领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看一个父亲,是怎样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情景!”
村人们愤怒地看着首领。
“杀!杀掉这个孩子,你就可以活,除了那个不识抬举的族长,你身后的人就都可以活!杀了他,杀了那个臻人孩子!”
首领期待的结果就要出现,心中的狂热让他激动不已,他简直疯狂了,大声呼喝着席泽,继而开始煽动着村人的情绪:“还有你们,快让他杀了这个臻人孩子,这样,你们就都可以活!快!”
有的村民终于忍受不了大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开始跟着喊起来:“杀了他,杀了臻人孩子!”
但更多的人只是哀哀哭泣。
北渊慢慢转过身,看向父亲,浑身在颤抖。
这就是臻人的命运吧!因为他是臻人,所以注定要被杀死,现在,他的父亲就用刀指着他,要结束他的生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臻人!
他为什么要是个臻人!
可是席泽只是拿着刀,任人群呼喊,并没有动。
“不杀是吧!也好。为了公平起见,这个孩子也应该配一把刀。哦,不,应该弄个更好一点的东西,就用我这把剑。”首领阴阴地笑着,解下了他自己腰间的佩剑,由一个小兵接了,递给了北渊。
“我忽然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你们两个人,如果你杀死了你父亲,那么他身后的人都得死,但你身后的族长可以不死。如果你被你父亲杀死,那么,你身后的族长就要跟着你死,而那些村人就可以不死了。孩子,你明白了吗?你也不用太难过,你的剑,可是一把绝好的剑。”首领宣布着残酷的规则,得意地大笑。
北渊紧握着剑,抬起了头,眼中闪着泪花,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不想死。虽然他是臻人,但是臻人并不是他的错。
求生的本能,即使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力量也是无与伦比的。
北渊将佩剑抽出剑鞘,高高举起。寒冷的剑芒映着他的毫无血色的脸。
“杀!杀死他!”
“杀!快杀!杀!”
喊这些话的,是郡府的官兵们,他们涌起了观看杀人的乐趣,起劲地催促着。
席泽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北渊。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月下的那一幕彷佛重现。他脑海里都是紫萱宫主的话,“你要失去这个孩子了……也许等不到今夜,他就将不再属于你了。”
是真的吗?这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吗?
众人都在等着两人开始搏杀。
然而,父子两人停在场中央,像雕像一样,直直地立着,谁都不动手。
“北渊是个好孩子。”席泽握着刀说,眼圈红了:“爹爹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北渊是个好孩子。家里穷,北渊从七岁开始,就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去断崖那种危险的地方采恒春花,为家里换些粮食。粮食换回来了,自己舍不得吃,总是让给妹妹最先吃饱。北渊,你做的这些爹爹都知道,可是,你却不幸是个臻人。爹爹当初答应那个女人要好好照顾你,舍了自己的命也要照顾好你,可是现在,这么多人的命,爹爹也是没有办法,没办法啊……”
北渊看着他的父亲,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大滴大滴地掉着泪珠。
席泽缓缓抬头,慢慢举起了刀。
这把决定命运的大刀,紫萱宫主所说的“一个人的选择”,他席泽终于逃避不了。